第6章 (六)遇聖救孤
秋容說已到嵩縣時,我才發現郭晞坐在車廂一角。我自恃為人並不記仇,便放下樹林之事,叫他一同下車,他也還算君子得先下車扶我。雖然天色還早,我們才走了十之三四,但眾人以為並不着急趕路,決定在此地住店。
我們要了五間房,一邊吃飯一邊商量如何分配。我和秋容一間;太虛道長和郭晞一間;姑父、太白兄、陳叔各一間;只有三哥拿不定主意。一會兒想和他兄弟郭晞住,一會兒又要和姑父住,一會兒又抱怨習慣了自己住。我對他的無恥行徑一陣鄙視!
忽見櫃枱前一人影,三十多歲左右,清瘦長袍,身量中等。就對三哥說:“那人看着有些眼熟,你覺得呢?”三哥搖頭。太白兄逗道:“原你來你不是只認識小鳥兒啊?”我笑着回:“那人像是夫子的一位好友,在東都頗有聲名,我在家中時隨爹爹見過兩次。是與不是,試試便知!”好奇心起,朗聲誦道:“陰壑生虛籟,月林散清影。”那人果然聞聲尋來。我連忙起身上前:“先生可是姓杜?”他想是看我一個小姑娘,甚是詫異地回道:“正是子美,姑娘怎麼知道我!”我笑着連忙將父親和夫子的名諱報上。
姑父、太白兄他們早已起身迎來,各自通了姓名。杜先生聽說大唐詩仙在此,神色甚是欣喜。姑父忙將眾人重讓入席。太白兄問:“一入東都,就聽聞杜先生詩才,怎麼到了此地?”杜先生道:“姑母前年離逝,愚自小母親早亡,父親外任,由洛陽姑母撫養長大,此次來嵩縣為姑母超度。”太虛道長道:“先生仁孝!可是已經完成?”“業已完成,正準備住上一晚,明日便回洛陽,苦於今日客店已滿,只怕要換別家。”太白兄正飲着酒,豪爽笑道:“還換什麼!先生若是不嫌棄,就與我同住,我們這桌人正好分配!我也想與先生切磋交流一番。”杜先生爽快接道:“多謝太白先生美意。能在此地與諸位相遇,實屬三生有幸,此席定要由子美做東!”姑父朗聲笑道:“我們都好說,世人皆知,想要太白兄盡歡,必要有美酒!”太白兄大笑:“長源知我甚深啊!”
我下午睡過,晚上便有些睡不着,偏偏洗漱過後,才覺察兩腿和屁股酸痛異常。在屋裏待着也是難熬,便帶着秋容共到姑父和三哥房裏玩兒。還未進門,三哥就奸笑道:“是讓姑父給你買馬嗎?明天一早就去!來來來,快坐!”我知他不懷好意,噘着嘴斥道:“你怎麼不坐!明天買了讓給你騎吧!”往旁邊軟凳上走去。
旁邊太虛道長笑着對郭晞吩咐:“把葯拿給秋容一瓶。”
姑父起身道:“你們玩吧,我去找太白兄。”便和太虛道長一起去了。
三哥在包袱里翻翻找找,拿出一個小盒子來往桌上一倒,叫道:“你們三個快來,咱們玩會兒五木。”我湊過去邪笑:“三哥,讓爹爹知道你玩賭博,一定讓你跪斷雙腿,抄殘雙手,從此禁閉,不見天日!還不快賄賂賄賂我!”三哥一巴掌把我拍到桌上,悲痛欲絕地說:“好妹妹,三哥從小看着你長大,無論何事,有三哥的就有你的。”我乾咳兩聲,暈倒在桌。
“我說一下規矩,這五個似扁杏仁的木片,全都是一黑面兒,畫牛牘,另一白面兒,畫野雞。梟、盧、雉、犢、塞為勝負之彩。擲出五個黑面牛牘,為最高彩“梟”,依次往下,無牛牘,皆是白面野雞,為最低彩“塞”。咱們四個人,便除去塞,將犢作為最低彩。不賭銀子,每輪最高彩可做主罰最低彩完成一事。”說著拿筆將“梟、盧、雉、犢”依次寫於紙上。
第一輪投完,三哥為最高彩梟,我為第二彩盧,郭晞與秋容同為第四彩牘。三哥大悅,命令道:“秋容學狗叫,郭晞給韓娥上藥!”
頓時一片寂靜。
我大囧!郭晞臉紅到了耳朵根兒。秋容正欲出聲打破。卻聽三哥“哈哈哈哈”大笑嚷道:“說反了,說反了!”我一聲“臭三哥”追着便去打,終是更想看郭晞學狗叫的畫面。郭晞甚是靦腆,怎麼都不肯叫,好在三哥犧牲小我耐心引導,“汪汪……”着向其撲去,兩人你啃我胳膊,我踩你腳趾,難解難分地扭打在一起。看得我和秋容心驚膽戰,差點笑酸了臉。最後兩人面紅耳赤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站起來,猶在隔空互“汪”。
第二輪我是第二彩盧,三哥和秋容都是第三彩雉,郭晞依舊第四彩犢。我想起上午的事,便說:“大喊你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最無腦的笨豬!”郭晞倒是痛快,直接喊“你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最無腦的笨豬!”我氣結,最後號令三哥動手,終於讓他把“你”改成了“我”。
第三輪又是我勝,郭晞敗。我想了半天,說:“現在想不起來,以後再說吧!”
第四輪郭晞風水陡順,投了第一彩梟,而我是第四彩牘。他手一揮,小大人一樣的說:“改日再議!”我們三個頓時笑翻。
正欲進行第五輪,忽然一長毛黃狗竄進屋來咬着我的衣裙就往外拖。我“哎啊”一聲驚呼,秋容忙說:“小姐別怕,它像是要帶咱們去什麼地方。”我看黃狗雙眼殷殷盯着我,說:“你放嘴,我們跟你去!”只嘆狗兒不懂人語!三哥忙讓秋容去找姑父,他和郭晞跟着我和黃狗往外走。
我一路抱怨:“方才‘汪汪’叫的是你們,它怎麼不咬你們,卻咬我啊!”三哥反譏:“就怪你方才沒有‘汪汪’兩聲!”郭晞說道:“咱們幾個人,就你最矮,咬我們它鐵定挨揍。”我嘆道:“真是狗眼看人低!”三哥由衷讚歎:“這狗甚是聰明!咱們帶回家養着吧。”我一腳踩到他腳上,“好,用你的蹄子養它!”
被狗兒拖着來到我們房間後面的一進院落。這個客棧大概分了好幾進,最外面是門面飯館,後面住店,這個時節想是去嵩山上香遊玩的甚多,我們住的極其靠里。現在到的這一進看起來已經像是內院了。又被黃狗拖着走了幾步,它突然放開我拚命往院落一角奔去,來到一間小偏房前拚命扒着門沖里叫。
我們三人也跟着跑來,漸漸聽到男女爭執辱罵,並有砸打桌倒之聲,一少女聲道:“讓我出去,賣你家為奴,我寧可去死!”
我暗道:不好,要出人命!大叫:“開門,快開門!”裏面卻傳來少年男子狂怒之聲:“你願不願意,不願意我掐死你!”接着便是便是女孩壓抑的掙扎。
郭晞隔開我道:“辰兒,你別在這裏,快去找你姑父來。”三哥抽劍上前,便欲劈開門鎖。卻被一白影搶先,劍起鎖落,門被一腳踹開。黃狗竄進去一口咬住少年小腿,少年驚聲大叫,忙將掐着少女脖子的手捂向自己小腿,嘴裏猶自罵罵咧咧:“你這畜生,遲早宰了你!”抬腿便欲逃跑,卻被白影提劍擋下。
我此刻才看出,白影正是太白兄,贊道:“世人皆知太白哥哥好劍術,不想身法也能如此迅捷!”太白兄一笑應之。
再往裏看去,那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衣着精緻,模樣卻極是輕狂。少女一臉紫紅,彎腰大咳,腳邊扔把斷了弦的琵琶,那條黃狗正咬着她的裙角將她往邊兒上拉扯。她喘過氣來,忙跪到太白兄面前,連聲哭道:“求先生救命,絲桐沒齒難忘先生大恩!”我看她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忙將她扶起:“姐姐快起來,有什麼事好好說。”
三哥和郭晞早已甚神武地一人一臂將少年押倒,那少年掙扎着破口大罵:“你們兩個小雜種,快放開我。”三哥郭晞正欲發作,太白兄大怒斥道:“你這混賊,小小年紀如此作惡不馴!今日非讓你受些教訓!”說著便向少年腿部刺去。驟然一聲“且慢!”少年面色驚懼,忙大叫:“二哥,你還不快來救我!”卻是我姑父、杜先生、太虛道長、秋容,伴着位十八九歲的俊雅少年疾步趕來。
太白兄仍劍指惡賊,面向俊雅少年道:“原來是房乘賢侄的兄弟,回去稟告你父親,李太白今日為他教訓逆子。”那位被稱為房乘的少年忙上前擋在惡賊前面,向太白兄一揖道:“此次前來嵩山看望母親,臨行父親殷殷叮囑,萬萬務必看顧好弟弟。今日出此禍事皆是我這兄長看顧不嚴,願代孺復受此懲戒。”卻不料那叫房孺復的惡賊將哥哥一把推開叫道:“不用你救了,是看望你的母親,不是我母親!”說完竟奮然起身,轉頭走了。太白兄正欲發怒追上,被姑父拉住勸道:“算了,故人之子,又牽扯別人家事,既然這位姑娘人已救下,就莫在計較了。”
卻見郭晞奪過三哥手中劍轉手扔去,太虛道長大叫“長夕”,我倒抽一口涼氣,劍衝著房孺復頭頂穿發而過,發冠應生落地,房孺復頓時披頭散髮呆立當場。三哥拍掌大呼:“痛快!好個小雜種!”房乘不言,衝著眾人躬身一揖,拉着呆立的房孺復離去。
我們見這房間內一片狼藉,實在無法當晚住人,就幫着那位叫絲桐的姐姐簡單收拾下行裝,到前面院裏和我與秋容暫住。房間內眾人問起事情經過,絲桐向我們娓娓道來:“我爹姓李,曾是洛陽樂坊間知名樂師。去年冬天爹爹帶我回鄉,行至嵩縣時病重難行,便在此地助唱養病,不想病勢洶洶,才一個月就不治而逝。幸得掌柜心好,看我年幼,助我葬了爹爹,還讓我繼續在此助唱。五日前,房氏兄弟來到此地,弟弟稱讚我琵琶彈地好,定要逼我賣於他家伺候母親,過兩三年便——納我——為妾,——我雖卑賤落魄,卻也誓死不從!那人於前麵店鋪連續鬧了兩天,均被其兄長竭氣勸回去。掌柜怕出事,便命我這兩日暫免出外,在內院避上一避,不料今晚還是被他找來。後來的,便如眾位所見,幸蒙諸位大恩,才保此一命!”秋桐長得極美,剪水的眼眸氤氳着霧氣,語氣時而驕然,時而悲切,時而感激,時而憤恨,最後都歸於一個年幼少女的無助,我們聽得如同親身經過,歷歷在目……
太白兄憤然嘆道:“房琯為人沉穩仁厚,當今陛下亦贊其多有政績,不料竟出了這麼個逆子!”姑父道:“也不怪房兄,多年外任,難免疏忽家中教養!方才與房乘聊起,似乎來此探望母親,還要住上些日子。”
不料絲桐聽此噗地跪倒哭道:“求眾位救我,掌柜前日已多有不滿,今日至此未曾露面,只怕此地已無處容身,遲早要落到那人手中。”太白兄將她扶起,朗聲道:“姑娘放心,既然救了你,就絕不會半途廢止,房家的逆子要人,讓他儘管來找我李太白!”絲桐忙恭敬行禮:“謝恩公!”太白兄手一揮,笑道:“恩公什麼!你和辰兒一樣叫我‘太白哥哥’吧!長源賢弟,我臉皮可有夠厚?哈哈哈哈……”我忙接道:“太白哥哥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眾人一通鬨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