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你為什麼要參加黃巾軍?”原本高貴在上的教主身份不見分毫,他就像個與對方在阡陌間偶遇的路人,見天色尚早相互攀談起來。
實際上幾場大戰下來,他已經輸光所有,現在這座山上的人和事都是虛妄罷了,或許過了今天,一切將歸於平靜。
惡朝還是惡朝,順民還是順民,這兩類人心裏都留有一絲陰影,這場起義,只是喚醒愚昧的開始,後面的戰爭會越來越激烈。
“我,家沒了,村落也沒了,所有人都加入黃巾軍,我只能是其中一員!”小然把自己放到山腳下那些起義農民中,站在他們的角度來回答天師這個問題。
張角微微一笑,多半是苦澀無味的。
他的本意並不是這樣。
他希望每個覺醒的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從內心深處討厭這個人吃人的社會,而不是無奈盲從,最後無奈的死掉,他希望看到的是精神上的覺醒和強大。
或許這才是失敗的真正原因。
“可是我從你的眼神中看到的並不止這些!”望着眼前這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可以肯定。
畢竟從行腳醫做起,識人無數,這種經驗不是一般人能擁有的。
“是么?”小然不禁也想問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自己到底在尋找什麼,是在這裏當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和天師一樣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還是尋找一條回家的路呢,他感覺都不是,內心無比迷茫。
迷茫是熄滅的燈,此時卻被張角無意點亮。
“首先,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張角半睜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小然,他的右手來回掐着手指,似乎通過眼神看人的同時在占卜,那是他獲取信息最為獨特的方式。
掐着掐着,張角突然神情大變,又像是看到什麼,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你,你竟然是...”
“天師,你認得我?”看着對方奇異的表情,小然更顯驚訝。
“可惜啊,可惜啊!”隨後張角恢復正常,左右使勁搖頭,目光懈怠下來。
小然不知該說什麼好,對方駐足在自己的世界,和他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
“你來得太晚了,若是一年前,我再好好教授你一番,我想我們的事業必然不會是今天這副模樣!”張角繼續搖頭,然後抬頭望天,他心裏清楚,這一切都是蒼天的意思,是不可違背的,這便是道。
天道,無論對與錯,該發生的遲早會發生。
而他打出的旗號卻是替天行道,此刻蒼天用事實在告誡凡人們,天道無常,不需要你們幫它來做任何決定。
小然似乎有些明白,眼前這個天師可能確實有些本事,他這麼一掐指,像是看透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所以才發出這樣的感嘆。
“天師,你知道我從哪裏來?”
“當然,我有周易六爻之術,可預知上下三千年!”張角又笑了,像一個人低頭注視着粉筆圈中的小螞蟻。
“那你可知道自己註定會有今天?”
對方這麼問,張角臉一沉,這人豈不是在和自己抬杠,以矛攻盾,盾將置於何地。
“天機有時,機緣未到之時,我一無所知,機緣一到,我心如明鏡!”張角昂望洞頂,像位思考人生的哲學家,他在總結自己失敗的原因之時,也在給失敗尋找原因。
“天師既然知道我的來歷,何不給屬下指條明路?”
“這話你問過了,我剛才不是說了嘛,無論身處何地,你的生命只有兩個字,修行,正如現在的我一樣!”張角收回朝天的面孔,乎而又變得平靜如常,只有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才能如此收放自如。
“修行?修行為了什麼?”
“得道!”
“得什麼樣的道?”小然還從來沒和人討論過如此高深的話題,今天索性打破沙鍋問到底。
“天道、人道、無道!”張角抬頭拈了拈嘴下長須,這顯然是位三國哲學家,他的道有股後現代主義,對人生宇宙看得更清淅。
“何為天道?”
“陰陽輪轉日月交替,朝代興衷權勢敗亡,庶人生老病死,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類種種都數天道,天道無常,順着昌逆者...亡!”說到這裏,憑空添加幾許惆悵,顯然他已經意識到自己被老天認定為逆者。
歷史是勝利者的樂章,不管黃巾軍代表的是正義還是天下百姓蒼生,未來的人們只會看到史書上記載,中平元年,賊起,頭扎黃巾者皆為黃巾賊。
“人道呢?”
“禮義廉恥,忠孝尊卑,臣忠於君,君忠於民,乃人道也!”
“何為無道?”小然像位求學的士人,不恥下問,不做任何評論,只想知道這位統領百萬農民起義的主帥心裏裝的都是些什麼理論。
理論指導思想,思想規範行動。
“道的盡頭便是無道,沒有天道沒有人道,只有無道,陰陽不分,禮義全無,只有金銀財寶榮華富貴,爭權奪利,貪圖享樂,子弒父,臣弒君,惡人當道,百姓遭殃!”說到這裏,天師竟然嚎啕大哭起來。
“天師,別激動,小心哭壞了身體!”小然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於心不忍,於是好言相勸,反正都失敗了,還想那麼多幹嘛,問題是把以後的日子過好。
“天師,不管怎麼說,起義的原班人馬,各方渠帥和數千將士都還在山上,有大家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雖然明明知道結局,還是要安慰他幾句,小然很清楚,唯一能安慰人的,只有慌言。
張角怔了怔,對方似乎說得有些道理。
“哼哼,你說得對,他們之所以沒有斷然離開我,原因有二,一是黃巾軍茲事體大,席捲各州,在朝廷眼裏,都是犯下滔天大罪十惡不赦之人,就算有人投降,最後逃不開死字,其二嘛,嘿嘿,因為我手上還有一份大家都想得到的東西!”小然的話沒有成功安慰到天師,反倒是提醒了他。
“都這個時候了,什麼東西那麼值錢,讓人捨生忘死地留在這座破山上?”小然已經是口無遮攔沒心沒肺的模樣,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張角對他並無防備。
只有那些跟他毫無利益相關的人,才值得相信。
“哎,小夥子,今天你能陪我聊這麼多,真是很開心,我都好久沒說過這麼多的話了!”話鋒一轉,顯然天師不想和眼前這位小兄弟說太多教中之事,他想讓對方保持現在這般純潔,因為以後還想和他繼續聊天。
一個精神極度頹廢無助的人,往往依靠的力量會非常微小。
雖然小,但很關健,正所謂是生是死,如白駒過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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