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應該後悔么,應該慚愧么,應該難過么,還是應該痛苦?
可什麼都沒有。
空落落的深淵中,有且僅有的,只是永無止境地下墜,除此以外,包括他在內,包括風在內,也包括黑暗在內,都可以說是不曾存在,一無所有。
當畫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眼前重現,一直到他從夢裏蘇醒,重回陽光照耀下的這個現實世界,他的內心仍然沒有一絲多餘的波動。
而黑暗似乎也感到了睏倦和疲乏。
起床,洗漱,出門。
作為趙鐵柱的繼承人,這是他第一天到工廠內接任總經理的職位。
工廠內的人,他都認識。
其中負責管理生產的是廠長,更是他以前稱呼為父親的那個男人,但現在已經不能再這麼喊了,現在要喊的是叔。
“叔,能給我一份本月的生產計劃么?”他坐在總經理辦公室的那張闊大的皮椅上,目光冷淡地看着那個穿着工服的男人。
“龍啊…這哪有什麼計劃,”男人支支吾吾地說,“客人給咱多少單子,咱就干多少唄,以前鐵柱在的時候,這麼些年都是這樣過來的。”
“但他不在了,他被你的兒子殺了。”他冷淡地說。
“怎...怎麼可能,”男人擰緊了眉頭,吞吞吐吐地說,“這裏面...一定有什麼誤會。”
“一定是有人陷害小飛,要是說別人都還好,可小飛那孩子,你難道不知道么,他是你弟弟啊,他...他怎麼…怎麼可能會幹那種傷天害理的事!”
“是表弟。”他糾正男人的話,“事實就是事實,在鐵證如山的事實之前,再多的爭辯也沒有意義。”
“如果是想要證據,你大可以請假,去一趟警察局,那裏有的是證據。”
“等到哪一天,他落網了,我會花費重金聘請最好的律師,確保他…罰當其罪。”
“這很公平。”他說。
“這怎麼公平了...”男人猶猶豫豫地看着坐在皮椅上的總經理。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可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半,卻發現自己到底還是有口難言。
“夠了,多餘的話,不用再說,也不要跟我打親情牌,”總經理冷淡地打斷男人的話,“那東西的要價很貴,不是現在的我這種階級的人所能消受得起的。”
“我今天找你過來,不是跟你談論這些已經下了定論的事。”
“我相信,我剛剛已經很明白地跟你說了,我要的是本月的生產計劃。”
“而我希望你最後給我的答覆可以儘可能地簡單一點,譬如…”
“能,還是不能。”
“能...當然是能,但...”男人低着頭說,“需要一點時間。”
“多久?”總經理平靜問。
他的聲音依然沒有任何的起伏,冷漠得猶如雪川中封鎖了數萬年的堅冰。
它從不可見的高空處散射下來,越過太陽千絲萬縷的金線,最後如箭矢一樣地戳入這個懦弱男人的心臟。
恍惚中,男人某些隱藏在瞳孔中的隱約火焰,就這樣的冷漠所湮滅了。
而此時此刻,這位年輕的總經理端正地坐在那張油光澄亮的皮椅上。
高度按照實際來換算,應該是要低男人一截的,可當他如此盛氣凌人地說出這麼一句簡短的問話的時候,他的位置彷彿驀然間從這間小小的辦公室里拔高了無數倍。
頃刻間,他就去到了男人即使翹首也無法仰望的高度。
男人甚至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他把頭垂得越來越低,本就不怎麼筆直的腰桿瞬間就變得更加的佝僂了。
不知道是因為心中的愧疚,還是因為他本就是這種窩窩囊囊的性格。
總之,最後,這個年齡要比總經理高出好幾十歲的男人就像個犯了錯的小孩一樣,用着卑微而又懦弱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對着他名義上的親侄子說,“下午,趙總,計劃在下午馬上就能給您。”
他本應該是想問這個冷漠的年輕人,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在自家人面前,有什麼公不公平的?
可這句本就適用於長輩教訓後輩的話,到了他這裏,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好像是知道了自己已經算不上是他的長輩了,也再沒有資格當他的長輩了。
“好的,你出去吧。”總經理說。
“是的,”男人弓着腰回答,“趙總。”
....
屁股一翻開了l語文課本,大眼瞪着小眼地瀏覽了一次課本里的文章。
結果,不到五分鐘的功夫,他就躺在自己家的地板上,成功入睡了。
坐在椅子上的張家文愣愣地看着這個打着鼻鼾的傢伙,遵從他的意見,打開了通往他意識深處的那扇門。
然後,沿着那一條朝向不知名方向、無限延伸的軌道,逐步深入到他的夢裏。
這應該算是張家文第一次抱着探索的心態走入別人的夢境,而當他越過那扇門,踏入到這傢伙的內心世界時,他看到的不是那一間喧囂的比賽場館,也不是那座漂浮在大海里的對戰擂台,同樣不是之前他在上課時間看到的那個名字叫做‘夫目前犯’的地下音樂會。
這一次,他來到了一座蠻荒的森林之前。
放眼望去,滿目的蒼綠、蔥翠,以及平靜到了極致的自然。
平靜的河流對映着平靜的天空,草野沿着水的波動,茫茫無邊地在大地上生長而開。
地勢平坦,平緩地抬高,跟隨着溪水的源頭望去,可以看見,這個世界的顏色,層層疊疊,草野盡頭是森林,森林的盡頭一座座頂部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高山。
當微涼的風吹過時,搖動的不止是草的葉片,還有溪水,還有流雲。
原來世界並非是靜止的,也不是除了人和動物以外,其餘都是死物,包括草和樹木在內,包括天空和大地在內,原來它們也懂得如何呼吸,如何生存。
當他一步一步地朝着日光下,如琥珀般靜止的森林走去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正在緩慢地經歷着一個關於遺忘的過程,所有用來表達自我情愫和形容世界萬物的詞語也就跟着漸漸消失了。
但對此他並不在意,因為這是一個無需利用語言進行交流的世界,當他來到了這個世界的時候,他便自然而然地融入於這個世界,他是這個世界一部分,就好像世界也是他的一部分一樣,他在逐步地走向森林,又好像森林也在逐步地走向他一樣。
也許,‘森林’這個詞的本身就是代指着世界的意思。
不知道在草野中行走了多久,他終於來到了森林的邊緣,他抬頭看着那一棵棵參天的巨木,看着它們由主體分叉出來的枝幹上隨風搖曳的葉子,他能夠清楚地看到,每一片葉子都如一團熒綠色的火團,即使在陽光如此充沛的白日,也不遑多讓地燃燒着夢幻般的光芒。
他輕輕地把手放在粗糙的樹皮上,一股源自於生命最初的悸動彷彿敲開了他手心的某一扇看不見的門,由此,他才能算是真正地睜開雙眼,進入樹木的紋理,看到連結在樹木與樹木,與岩石,與溪流,與大地,乃至於與天空之間的龐大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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