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正義就是活下去
驛夫們被拖欠的工食銀要不回來,遣散費肯定也沒有,騎死的馬匹還要照樣賠。
「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大老爺,可憐可憐吧。小的情願不要工食銀,給口飯吃就成。」
「賊你嗎!給錢!」
眾人鼓噪之際,幾十個衙役從門外直衝進來,一頓棍棒交加,打得驛夫們抱頭鼠竄。
好漢不吃眼前虧。
趁着場面混亂,李自成一腳把驛臣踹個狗吃屎,轉頭就跑。
劉芳亮和田見秀早沒了主意,不過眼疾腳快,緊跟着馬頭跑出門。
「馬頭兒,咱怎麼辦?」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
田見秀大吃一驚,小聲道:「去投流寇?好像……沒聽說過叫八路的隊伍?」
「娘的!」劉芳亮一拳砸在手心,「馬頭兒,小弟跟你走。與其餓死,不如搶他娘的做個飽死鬼!」
李自成瞪他一眼,「小點聲,怕死的不夠快?先把野豬抬回來再說。」
劉芳亮點點頭,「是了是了,咱吃飽再反他娘的!」
母雞的理想就是一把米糠。人呢?
人不可以太窮,窮着窮着就什麼都沒了。
……
驛站隔壁有座馬王廟。
殿內台上有高大的馬王爺塑像,三頭六臂,手持寶劍,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面孔。
台下塑一泥馬,有奔騰欲走之勢,馬前有手拉韁繩的牽夫。
李自成三人正要離開,只見對面幾人用木板抬着兩具屍體進了馬王廟。
廟主取出四個大碗,扣在死者兩手兩腳上,又用馬尾巴一束置於兩腿之間。
接着點香燒紙,老道跪在馬王爺像下念念有詞:「今有劉氏、張氏二人,送交馬王尊神,讓其來生轉為驛馬,大碗顯其蹄壯腿粗,好為皇家傳遞公文出力。」
銀川驛與馬王廟有約:遇貧賤無法埋葬之亡人,若家人同意讓他們來生投胎轉馬,便可得少許埋葬費用。
田見秀嘆口氣,「窮人活着受苦,死了受苦,來生還要作驢變馬繼續受苦。」
現在銀川驛關門,那點燒埋錢估計不會有了。劉氏、張氏的歸處只能是城外新挖的亂葬坑。
李自成一招手,「走吧!」
三人出了城,不多時就到了那個小山包。
「娘腳皮皮接!野豬呢?」李自成看着空空的樹林傻眼了。
劉芳亮疾跑兩步,四下尋摸一圈,指着草叢道:「有血跡,被人偷走了吧?」
田見秀走上前看了看,回頭道:「看痕迹,應該是往石盤溝去了。」
「高賊娃嗎?」李自成想起來了。
石盤溝村距這邊四里地。村裡年前就出了個高賊娃,經常帶着做些偷雞摸狗、攔路打劫的營生。
驛卒又犯不着多管閑事,遇到了也只當沒看見。
「芳亮!」
李自成從腰帶里摸出那十兩銀子,「拿錢進城找劉鐵匠,帶一批刀槍過來。」
「馬頭兒,哪來的錢?」劉芳亮咽了口唾沫。
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大的銀錠,眼睛都看直了。他接過銀子,不由自主的伸出舌頭就想舔一口。
「爬開!」
李自成捶他一拳,「趕緊去買傢伙……還有,要是二麻子、鬼剃頭那幫人沒散,問問他們願不願來。」
李自成想起驛站那些可憐娃了。
一幫鹹魚也沒在歷史上留下名字,開始沒打算招攬他們。因為老李現在又沒錢,養不起多少人。
「得令!」
劉芳亮揣好銀子,飛一般跑回去了。
田見秀湊過來說道:「馬頭兒,興許是過路人把野豬順走了,未必就是高……」
李自成一腳踢飛塊土坷垃,恨恨道:「高傑那個王八蛋!敢炸毛就先拿他開刀祭旗!」
田見秀可不知道李自成為啥就怒火攻心了,又不一定真是高傑偷的豬。
「哥,我跟高傑聊過幾次,還算熟。要真是他乾的,咱們把話說清楚,那後生也是個明事理的人。」
「走着瞧吧!」李自成嘟噥一句,冷靜下來了。
其實現在的高傑不過是個小賊而已,還不是原時間線將來那個芳心縱火犯。
送綠帽子這口鍋不好往人家頭上扣。再說戴帽子的是李自成,跟他老王有什麼關係?
「小田,現在驛站撤了,有啥打算?」
「我想回趟家看看。」
田見秀是綏德人,老家距米脂三十里地。
「你家猴娃娃有一歲了吧?」
「嗯,滿周歲三個月了。」
說起孩子,田見秀傻呵呵笑起來,「這次回去應該會叫爹了。」
「兒女雙全,挺好。」
「馬頭兒,你也該娶親了吧?總拖着也不算個事。」
「唉,我家裏那一攤你清楚。別提了,愁得慌!」
李自成父母早亡;大哥更是死在父親前頭,老婆改嫁留下個侄子;另外還有個弟弟,日子難活的沒法說。
「馬頭兒,小弟有個老鄉在榆林鎮當兵,要不咱也去投軍……唉,只是他們也四年沒開餉了。前個月入衛京師,上頭連安家費都沒給。」
上面就算偶爾撥一次餉銀,「三軍月餉,既克其半以充市賞,復克其半以奉要人。」普通小兵仍然一文沒有。
至於安家費,天啟時的成法是營兵移鎮,現在也沒了。
田見秀搖搖頭,無話可說了。
種地沒收成,也找不到活兒干,做買賣又不會,活路在哪呢?
李自成負手背立,看着山腳下的無定河,緩緩說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明氣數已盡,老朱家走不遠了。投軍沒前途。」
縫縫補補又三年?不如砸爛了重新來!
「這……不至於吧?」
田見秀小心瞅了瞅左右,生怕被旁人聽到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語。
他雖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驛卒,也沒啥忠君愛國的想法,但畢竟還算良民,從沒考慮過犯上作亂的事。
之前從驛站出來,聽李自成說要投八路,田見秀只當是氣話。沒成想自家馬頭現在能說出這番驚人之語。
李自成嘆口氣,「咱這地界連年飢荒,朝廷賑災了么?沒有;免賦稅攤派了么?沒有。城外剛掘的死人坑,沒幾天就填滿了屍體。人命如草芥!
你說,誰甘願活活餓死?
紫金粱、闖王這些人是因為吃飽了撐的才去當流賊?」
田見秀囁嚅道:「去年是因為三月大雪凍死禾苗,或許今年天時好……」
「那又如何?」
李自成要被這個榆木疙瘩氣笑了。要不是田見秀讀過幾年書,還有點作用,他才懶得多費口舌。
「論起來,我大明賦稅並不高。即便把朝廷規定的所有徭役、攤派全加上,撐死了算,有地百姓負擔超不過收入的十分之二。可這世道為什麼人不得活呢?你好好想一想。」
「……」田見秀沉默了。
他當然清楚老百姓有多難。朝廷規定收一錢,下面就要收一兩。另外還有不少狗屁倒灶的把戲,把小民盤剝的沒活路。
冷風吹過山崗。
山腳下劉芳亮帶着十幾個人跑來了。
李自成把手指關節按的啪啪作響。
「什麼是正義?正義就是活下去!任何人如果到了吃樹皮吃草根的地步,還要跟人家講公理道義,不是蠢就是壞!」
大明朝廷既蠢又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