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墩軍
天光放亮。
李自成帶着幾個嘍啰動身出門。
常峁墕人多嘴雜,不適合當練兵之地。
十里地外的西山茆原有二十幾戶人家,如今死的死逃的逃,已經人煙絕跡。
那邊山路難走,附近也沒有其他村子,正是藏身好去處。
踏勘完地形,李自成安排劉宗敏帶人搬家。除了讓李自敬繼續住在常峁墕打掩護,其他人都安頓到西山茆。
劉宗敏忙乎的同時,李自成引上弟弟、侄子牽着驢馱着糧食、布匹趕往四十多裡外的李家村。
那是李自成出生的地方,還住着一堆親戚,接濟一下他們也是應該的。順便去辦點正事。
晌午時分,三人走到了黑木頭河旁的華嚴寺。
寺廟富,有河谷水澆地三百多畝。
李自成以前在這裏當過和尚。
他爹老來得子,生怕養不大,所以打小就送李自成寄籍華嚴寺,直到十二歲才還俗回家。
李自成三人進廟吃頓飯,跟熟人攀扯幾句,留下一匹棉布,再次啟程。
路經一座烽火台,李過看見有個小媳婦蹲在那裏曬太陽,吹了個流氓哨就唱開了——
「對壩壩的那個圪梁樑上那是一個誰,
那就是俺舅娘她二呀么二妹妹,
妹妹你在圪梁樑上哥哥哥在那溝,
看見了那個妹子兒哥哥就這樣招手……」
小媳婦臉不紅心不慌,站起來大聲對唱:
「蕎面那疙瘩羊腥湯,肉肉貼住綿胸膛。
手扳胳膊腳蹬炕,越親越好不想放。
死死活活相跟上……」
妹子唱幾句,然後風一般跑下山。
撲通跪下了。
「哥,給碗糧吧。」
……
軍士之苦,莫過於邊軍。
邊軍,就是駐紮於九邊的兵。
九邊,明朝為抵禦蒙古及女真勢力陸續在長城沿線設立的九個大軍區。九邊較大,其實各地還細分了十幾個鎮,都有總兵官。
由東往西依次為遼東鎮、薊州鎮、宣府鎮、大同鎮、山西鎮、榆林鎮、固原鎮、寧夏鎮、甘肅鎮。
起初九邊雖然時不時要打仗危險了點,但是「寬衍川地,盡屬軍屯」。邊軍們小日子馬馬虎虎也還行。
現在完蛋了。比如波羅堡、響水堡等處被艾家佔據的軍屯良田就有六千餘畝。
邊軍士兵變成了軍官和大地主的家奴。
《邊軍謠》——
邊軍苦,邊軍苦,自恨生身向行伍。
月支幾斗倉底粟,一半泥沙不堪煮。
聊將斛賣辦科差,顆粒何曾入空釜。
官逋私債還未足,又見散銀來糴谷。
揭瓦償,今年瓦盡兼折屋……
邊軍之苦,莫甚於墩軍。
墩軍,駐守在烽火台。
墩台多在荒郊野外,高三四丈,上下皆用軟梯。每墩居之,若無水之處,則修水窖一所,冬蓄冰,夏藏水。
墩軍與夜不收並稱為兩大苦役。
墩軍之苦,根源來自內與外,而內甚於外。
在外部方面,並不是時時刻刻要面對敵人威脅。尤其是二三線墩台,幾十年無戰事。
內部因素則不然。
按照制度,守墩士卒多半為衛所正軍,數月輪番一次。但從明中葉起,墩軍未得輪替已成常態。
有手藝的士兵,可以被安排至將領或權貴家中,免去上墩之苦;有錢財的可以賄賂上官,買到不危險的腹里或邊內墩台,甚至不用上墩,在家睡大覺。
而窮光蛋小兵,只能長年累月在墩台上站崗,老死在烽火台。
所以墩軍逃亡甚多。
後來朝廷又徵發罪犯當墩軍。
可是真要有緊急軍情出現,能指望罪犯給你示警?人家早撂挑子跑了。
前些年「有虜入,避不舉炮傳烽,虜出方虛張聲勢以掩耳日者。如前延安入犯時,烽火未傳至鎮,而聲息已聞遍省,有速於傳火者乎?每每遲之,是皆因守墩原無人……」
全省都知道蒙古人入寇了,可是各地一處烽火狼煙都沒燃起,沒人報信。
罪犯靠不住。之後,不是衝要地方的墩軍開始徵發當地老百姓。
「冬則男子瞭高,夏則婦人應數。」
男人要去幹活掙錢養家餬口,哪有空守墩台。
墩軍原本有月糧,可是這年頭誰給你發。好不容易下撥一次,還有什麼火把錢、坐月錢、空閑錢、節禮錢等等名目來剋扣。
至於過冬衣物,「……緣邊守瞭旗軍,舊給皮襖、皮帽,年久破壞,請再給。」
官員建議每兩年賞給延綏鎮墩軍皮襖一件。皇帝原則上同意:「榆林守墩官軍並邏卒見在禦寇効力,命鎮守巡撫官察其勤苦者,特與賞勞,不為常例。」
結果只是擇要賞給,未成定例。
普通小卒十年都不見得能給發一次過冬衣物。
之前畢懋康曾奉勅閱視延綏、固原二鎮,亦提到守墩之苦。
都知道苦,那老百姓也要跑路。
所以又有了拖家帶口守墩。
」……草屋數間,使其父母、妻子俱生於斯、聚於斯、葬於斯。一切歌訣烽事,童而習之,絲毫無差。一旦聞警,照歌分傳,庶不誤事……」
「不但守邊,兼亦自防其家,杜脫逃曠離之弊。」
墩戶以墩院為家,在周圍開啃荒地,拖家帶口的也不容易逃跑,守到老死為止。
就如李自成眼前這個墩台,石碑上註明:
守瞭墩。
口:一名劉奉妻李氏,一名丁海妻劉氏,一名李良妻陶氏,一名楊文斌妻金氏,一名馬名妻石氏。
火器:鉤頭炮一個、百勝銃三桿、鉛子四十個、火草一個、火條。。
器物:黃旗一面、梆鈴各一副、刀三把、弓三副、箭三十支、軟梯一架,柴堆伍座,煙灶伍座,擂石二十堆。
傢具:鍋伍口,缸伍只,碗十個,箸十雙。
米脂縣石匠曹登雲男曹小兒造碑
萬曆三十八二十日
這是榆林鎮七百八烽火墩台之一。
高崗上黃土飛揚,孤寂的守墩軍戶駐紮了年復一年。
二十年前派來守人,現今只余兩戶三個人。至於原備的銃啊炮啊弓箭一概全無。
……
「哥,給碗糧吧。」
蓬頭垢面的女子一把扯開破衣。
李自敬、李過唬的急忙背過身去。
女子膝行兩步,給李自成磕了個頭,「哥,行行好,給碗糧。奴家做牛做馬報答你。」
這時窯洞裏又出來個婦人,拄着個木棍步履蹣跚。
忽然,她身子一歪,從山坡上骨碌碌滾了下來。
「石家嬸子!」
女子驚叫一聲,急忙跑了過去。
「嬸子!嬸子!」
「苗,苗啊,娃,娃不行了……」
女子聞言大驚,尖叫着奔回窯洞。
石家嬸子大喘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李自成上前一搭頸動脈,搖搖頭站了起來。
他嘆口氣的工夫,土窯洞裏猛地傳來撕心裂肺的喊叫,「狗子!狗子!」
等李自成飛奔進窯洞,女子已經委頓在灶台旁沒了聲息。
炕上露着黑棉絮的破被子掀在一邊,一個穿着單衣的兩三歲娃娃直挺挺躺着,嘴巴微張,臉色發青。
守墩軍戶就此滅絕。
任是路過的三個後生見慣了生死,此情此境也不由得黯然淚下。
「老天爺!你瞎了眼啊!不給活路啊!」
李過一跪不起,哭得稀里嘩啦。
李自敬蹲在炕邊,以袖抹淚。
李自成四下尋摸一圈,沒找到掘坑工具。
等他把坡下老婦人的屍首抱回窯洞,那兩人也平復了情緒,跟着李自成搬石撮土,把窯口封住了。
姑且以窯為墳。
一輪紅日掛在天邊,映照着坍塌了半邊的墩台,說不出的凄涼。
大風吹起遍野黃土,迷了人眼。
李自成揉了揉眼,揮揮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