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淡粉
馮小小心裏咯噔一聲,竟當真又應驗了。
烏黑的眸子微閃,繼而與方雲寒歉意笑笑,“方大哥,我先去看看他。”
素色衣裙翩然,似是枝頭翻飛離去的蝴蝶。
“小小!”
顧不上男女之防,方雲寒急急伸手握住馮小小的手腕,板起臉訓道,“他既已轉醒,你們孤男寡女怎可共處一室。”
秀氣的黛眉緊蹙,似是有些疑惑,“玉書在裏面,房門又是開着的,他也不過是個剛剛恢復清醒之人。”
比起被他攥緊的腕子,顯然更守禮些。
馮小小心中不解,瞥了眼面前微惱的青衫郎君,好心提點道,“倒是方大哥你......”
客房窗前,春桃淡粉。
掌中的素腕纖細,紅痕畢現,彷彿只稍用力便可折斷。指腹下還有她平穩的脈象,方雲寒一怔,極快地略過自心底冒出的念頭,唇邊的笑意溫和,似是後知後覺的鬆開她,歉意道,“是我一時情急。”
三年時光,對於方雲寒的性子,馮小小還是有些捉摸不透,如今兩人之間氛圍微微凝滯,她越發有些不自在。
好在早前玉書時不時就會念叨他的事,馮小小抿唇輕道,“方大哥,余嬸不是早早就約了你上門替她公爹號脈么?”
他既然是爹的弟子,秉承師訓,行醫救治自是要放在頭一位。
黛眉下的那雙水眸誠摯,瞥了眼天邊的晚霞,“眼下時日也不早了。”
“也就一會的功夫,總歸人已經轉醒,此事還是由男子出面的好。”方雲寒裝作不知她言下逐客之意,面上溫溫笑着,“放心,此次把脈不收你銀子。”
青衫欲行,就聽身側的姑娘軟軟道,“哪裏能再勞煩方大哥。
馮小小淺笑,“他既然轉醒,想來已無大礙。眼下玉書一人怕是不方便,我就不多留方大哥了。”
她說得直白,堵住了方雲寒上前一探究竟之意。
“......也好。”
到底還是擔憂再因此事與她生了嫌隙。方雲寒狹長的眼眸微眯,青衫似竹,轉身的腳步一頓,望住心不在焉的少女,口氣溫和,“你我不是外人,若是有需要,儘管去醫館尋我。”
“多謝方大哥。”馮小小感激地點了點頭,目送方雲寒挺拔的背影遠去,這才落下門閂。
折回客房的這幾步,她已將夢境又細細琢磨了一番。
夢境之中,雜亂模糊的片段實在繁多,猶如一個個掛了鎖的匣子,靜待着打開的那一刻。
半開的窗內,傳出男子略帶嘶啞的低低致謝聲,少女拾階而上的腳步凝滯。
微沉暗啞,讓人無端地憶起夢裏磨人誘哄,紗帳春暖。
該想的不該想的,齊齊湧上心頭。剎那間,她整個人都生了羞怯,面上燒得厲害,淺粉深紅,似是枝頭桃花迎春而開,一時艷麗無雙。
“公子不必客氣,救你的是我家姑娘。”
拘謹的玉書從門裏探出頭來,就瞧見紅透了臉的少女,正站在桃花樹下,婢子會意地瞥了眼院門,自家姑娘羞成這樣,定是方大哥臨走說了什麼。她可打聽到,方大夫最近請了媒人,說是準備提親。
雖然方大夫身邊紅顏知己不少,但能得他記掛的,玉書眼中略略含笑,除了自家姑娘,她還沒見過第二人。
到底是顧忌了馮小小女子面薄,再加上房裏還有外人,這會也不是說體己話的時候。婢子壓住心頭的歡喜,悄聲問她可要露面。
馮府落敗了三年,哪裏還有那麼多規矩。
眼下她又好奇的緊,剛透過窗用餘光瞥了瞥床榻上倚坐的男子,馮小小還沒瞅個明白,立馬就被那雙疲累的桃花眼發現,抬眸追了過來。
他目色里流光微轉,似是一片被風吹皺的湖水,淚痣殷紅,隨着溫潤眉眼,染出三分輕柔。
馮小小剛剛才平穩的心,登時便亂了序,雜亂無章的夢境紛沓而至,黛眉微蹙,留在眼前的最後一幕,是自己依偎在他懷中推窗賞雪梅的情形,那個時候他也是這麼笑着低語。
脈脈情意,猶如春日極盛時的粼粼波光,溫柔繾綣,勾人神魂。
慌亂的心似是被人悄悄掐了一把,澀澀地發悶發癢。可眼下,既不是冬雪覆地,也不是情意漸濃。他們,還只是初識罷了。
窗邊盛開的幾株桃花,到底經不住夜裏到來的寒涼,花瓣顫巍巍的隨風而動,輕輕落在沉思的少女肩頭。
尋了個借口支開婢子,馮小小垂眸,深深吸了幾口氣,方才踏進藥味濃重的客房。藏在衣裙下的每一步都好似踏在了不甚結實的雲上,讓人不得不輕緩了氣息,時時警醒着。
束好的床幔里,郎君微微欠身拱手,聲線微沉,清冽中帶着不容忽視的冷傲,“多謝姑娘相救。”
“公子言重了。”馮小小還禮,用餘光瞥了眼入了夢的男子。
郎君矜貴,雖是一身布衣,但周身富養出的雅氣,猶如上好的白玉,方潤有度。又哪裏是尋常人家可有。
夜裏星辰隨風漏進屋頂碎瓦。
上挑的眉眼微微遲疑,卻又盡數被右眼角下那一抹殷紅的淚痣所吞,只剩疏離有禮,“這幾日的費用,還請姑娘算算,裴某絕不賴賬。”
若說之前只是湊巧,可如今就連他的語氣,竟也與夢裏一致無二。
馮小小微怔,剛抬眸就對上那雙微窘的桃花眼,“只不過裴某傷勢未好,不知能否在姑娘處再多留一段時日?”
郎君薄唇輕抿,似是頭次說這樣的話,面上極不自然。
馮小小沉默。
她記得清清楚楚,夢境的最後,他曾說找到了當年替爹處理藥渣的小太監。
攏在衣袖中的手指攥緊。
雖說不留外男乃人之常情,畢竟這世道對於女子聲名還是嚴苛的緊,但若是留下人,順應夢境,馮府清譽,爹的聲名,萬千冤屈或許都能就此翻案。
垂下的眼眸微動,復而慎重頷首,“既是這樣,公子可還需要些什麼,我這會就叫玉書準備。”
她想得周到細緻,“還有,公子昏了幾日,想來家中應是記掛的緊,要是公子不方便,可要我幫忙遞書信出去?”
馮小小答應的爽快,倒是出乎了裴衡止的意料。
上挑的桃花眼一眯,暗暗嘆了口氣。總歸是內院養出的姑娘,便是流落民間,也嬌憨純真的緊,對人全然沒有防備。
他心生不忍,多了幾分誠意輕道,“裴某此行隱秘,又誤入了姑娘院子,書信出門,難免多生事端。”
“另,有些事裴某還需向姑娘打聽。”裴衡止眉眼淡淡,“不知剛剛那位公子......”
“是方大哥。”馮小小坐在凳上,並不隱瞞,“這些日子都是他替你把的脈,抓的葯。”
似是知曉裴衡止的憂慮,少女目色誠摯,低道,“公子放心,方大哥只知曉我救了一人,並未瞧見公子樣貌。”
聞言,面色蒼白的郎君鬆了口氣,板正的肩頭稍稍放鬆,那雙桃花眼裏滿是感激,“如此,裴某就先謝過姑娘良苦用心。”
*
月色清輝,透過窗映在門外游廊下,一盞燭火,照出兩個人影。
總歸人已經醒了,也無需她們再守在身前。馮小小坐在榻上,拿起手中的綉活,心卻怎麼都靜不下來。黛眉緊蹙,貝齒咬唇,瞧着便是滿懷心事的模樣。
玉書也不敢插話,想起白日裏方雲寒離去的情形,不由得暗自長嘆了口氣。
算算年歲,若非馮府敗落,這會子應該有不少京都才俊踏破了門檻,前來求娶自家姑娘才是。
在世家之間,論姿容才情,誰不贊一聲馮家女。可如今且不談什麼高門大戶,就連這街坊四鄰,也都冷眼惡語。這三年要不是方雲寒從旁幫襯着,那些世間惡意,又豈是一兩句話就可以平息。
好在一切都熬過去了。
如今襄王有夢,卻不知這神女是否有心。玉書清楚馮小小的性子,更怕她懵懂時錯過大好姻緣,正猶豫着要不要直說方大夫有求娶之意。
就瞧馮小小面上不自然極了,亮晶晶的黑眸盯住桌上的燭心,低低問道,“玉書你說,這世上會不會真的有未卜先知的夢?”
“咦?”
婢子稍長馮小小兩歲,思緒幾轉,想了半日才小心翼翼道,“姑娘,奴婢覺得這世間壓根就沒什麼未卜先知,多半還是心有惦記才會入夢。”
這三年來,方雲寒的用心,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也就她家姑娘不開竅,當真以為那一份關照只是兄妹之情。
“......惦記?”
馮小小一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蔥白的指尖一痛,便有小血珠沁了出來。
慌忙遞了帕子捂住馮小小受傷的食指,婢子無聲偷笑,若非被戳中了心事,姑娘又怎麼會如此魂不守舍。
玉書體貼,尋了個台階,“不過這也是奴婢瞎說的。”
一燈燭火,明暗之間,恰到好處的藏起馮小小襲上耳尖的燒灼。她輕輕嘆息,這夢若當真全都應驗,恐怕就不僅僅是惦記二字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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