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越卷 第十三章 變故
再說那龍山龍窯處的姬應寒,看着遠處那個對着自己怪笑不止的楊大個,心生一絲突如其來的寒意,這樣的笑容似乎有些似曾相識,仔細一想,才心頭徹悟。
想當初,少年與嚴廷陽二人一同前往老魚簍子家裏看病,見到的那位年輕道士,也不就是與當下之人一般無二嗎?
姬應寒下意識轉頭望向身旁的嚴廷陽,卻見其滿臉的苦澀,嘴裏還不停地呸呸呸吐着口水,要將那入口的柰李苦渣吐個乾淨,見到少年正色地看着自己,才止住了誇張的動作,出聲說道:“怎麼了?唉,這李子太苦太酸了,吃得我牙齒一陣酸痛!小寒子,你就別嘗了,太難吃了!”
聞言,一旁的健壯漢子賠笑道:“是俺的不是,俺的不是,怪我沒早早提醒這位小公子!”
姬應寒拿這個大大咧咧的嚴廷陽沒辦法,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就算自己說出了心中的想法,眼前之人也未必轉過彎來。
往日裏,要是和他談論小鎮上哪家姑娘長得漂亮,這小子倒是能說會道,起勁得很。
一些長相不俗的女子,各自的姓名與精緻五官可是被他一一對應,記得清清楚楚,一點也不馬虎。
比如,說那小鎮鎮中李家的姑娘李秀的鼻子可挺了,身材也很出挑,胸脯鼓鼓囊囊的;說那小鎮仙人巷外劉家的媳婦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脾氣差了些,等等等等,諸如此類言語,能講個幾天幾夜也不為過!可說起其他的人,特別是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男子,完全是含糊其辭,連姓甚名誰也懶得去記。
姬應寒再次轉過頭時,那高大的黑衣男子已來到了少年跟前!
姬應寒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出聲道:“姓楊的,你想幹嗎?”
聞言,一旁的嚴廷陽慌忙轉頭,看着陣仗,很是不妙,於是,觀望四周,尋找一路護送自己上山的司馬長安,卻並未見其人影,只看到不遠處那個鬥雞眼宋玉慈正往自己這邊緩緩走來,還邊走邊笑,看着就讓人高興不起來。
嚴廷陽臉色陰晴不定,這一主一仆難不成還真死性不改,要藉此機會報復姬應寒?
下意識就要大聲說出自己無比顯赫的身世,好讓這兩人自知有眼無珠,然後下跪求饒,可仔細一想,憑自己的三寸爛舌,沒人會信啊!
嚴廷陽正要挪步去找司馬長安來此解圍,卻沒想到眼前的楊大個並未出手,反而是從袖口中拿出了一張泛黃的麻紙,遞給了姬應寒,這讓嚴廷陽很是苦惱,這唱的是哪出啊?先禮後兵?該打就打,還裝什麼正人君子!
姬應寒接過那張麻紙,先是看了一眼這個圖謀不軌的楊大個,見其已是沒了先前的笑意,卻也不敢放鬆警惕,繼續向後走了兩步,這才將那張紙頭在自己手心攤開一看,不免有些驚奇。
一個面容猙獰,張牙舞爪的牛頭馬面,與少年在學堂看的那本小書頭幾頁上描繪的怪物一模一樣。
如此一來,就使得少年更是苦惱!
姬應寒心思急轉,思考片刻,暗想這其中定有不為自己所知的秘密,再者,為何眼前的這位與自己沒有任何交情,反倒是稱得上是半個冤家的男人,為何要讓自己看這個?目的為何?
於是,少年問道:“你到底想幹嘛?讓我看這個做什麼?我可從來都沒見過什麼東西能長這鬼樣?”
少年正要歸還手中的物件,就見一直跟在少年身邊的紅袍女孩探了探腦袋,只瞧了紙上所繪之物一眼,便慌慌張張似是大白天見了鬼一樣撒腿就要往後跑,卻不料被少年一把抓住了手腕,沒得逃竄!
少女捂住了眼睛,早就哽咽聲不斷,明顯已是嚇得不輕,再被姬應寒這麼用手一抓,有些吃疼,嘩嘩大聲哭嚎起來,拚命掙脫開姬應寒的手,大叫:“有鬼啊!有鬼啊!范芸姐姐,我要下山!”
這時,遠處的范家侍女匆匆跑來,滿臉的擔憂與憤怒,一把抱住小女孩,沒好氣地說道:“小崽子,你做什麼?你敢欺負我家小姐?要讓我家老爺知道了,非好好教訓你不可!”
姬應寒無奈一笑,范雨露,姓范,身邊又帶了個僕人,先前倒是沒留心,可現在一想,這小鎮之上就沒有第二個范氏的大戶人家,這小女娃娃的身世顯而易見。
少年遲疑片刻,並未因此膽怯,大聲說道:“我怎麼了?我可沒欺負你家小姐!就算我是我把她弄哭的,又咋樣?你范家!了不起啊?”
“你......”
那女僕氣得夠嗆,覺得眼前的這個小孩實在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論東越國師左處機來了,也要看在范家多年來為揚州的鹽鐵生產方面出的大把力氣,與借東越官稅之名,上繳黃白之物充實國庫的可貴貢獻而好生禮讓,留個三分面子,而這屁點大的小毛孩算什麼東西!
女子越想越氣憤,大聲說道:“我江南范家,可是掌控了整個揚州百姓三分之二的海鹽煮制,你一個小屁孩想都不敢想,看你也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哼!你天天吃的飯菜里加的食鹽,有哪一粒不是出自我范家之手?我范家,光是府邸外,方圓五里以內,就開設有三處紡織作坊,織娘百餘人,織機近百架,作業不斷,月產布匹上萬,更何況這偌大的揚州。哼!穿得倒是白白凈凈的,這錦綢白段子,想必也是花了不少銀錢才購得的吧!唉!這布料十有八九啊,也是出自我范家之手!再說起其餘的作坊鋪子,與別家聯手合作的生意,更是數不勝數,哪戶有錢人家不要賣我范家一個面子?你哪來的膽子敢欺辱我家小姐?敢招惹我們范家?你個臭小子,別不識好歹,我家小姐是給你面子才跟着你上了山,這可是你的福氣,趕緊的賠禮道歉,不然我就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聽到這話,姬應寒也有些惱火,看向紅袍女孩,竟還在不停地抹眼淚,不由得低聲一句:“愛哭膽小鬼!”
這時,嚴廷陽沒好氣地說道:“嗯!有錢是了不起,有個有錢的主子,更是了不起!”
女子猛地上前一步,橫眉冷眼道:“怎的,姓姬的,你怕是說不過我了吧!這麼快就找幫手了?有本事的,你就出來和我范芸撂撂,本姑娘也不怕別人說閑話!”
說完,竟當著眾人的面捋起了袖管,看得一旁的許氏父子連忙跑遠了,范家,姬家,哪一家都惹不起啊,自然不敢多管閑事!
聞言,嚴廷陽與姬應寒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少年也不想解釋什麼,像這種山野潑婦,解釋了白搭,說多了反而顯得自己膽小怕事,再者,這小女孩又不是自己弄哭的,怪她自己眼神太好,一眼就瞥見了那圖上的牛鬼蛇神,膽子也忒小了,能怨得了誰?
看着那少年一副雲淡風輕、置身事外的作派,女子氣得火冒三丈,一股腦衝上前就要出手扇姬應寒一個巴掌,卻沒想到那少年早有預料,只見他右腳後撤,連帶着整個身子一齊右轉,使得女子的手掌與少年的胸口一擦而過。
姬應寒正想見機一腳踹在女子屁股上,可沒想到身邊的嚴廷陽早已飛出一腳,見到這一幕,心頭一陣唏噓,那女子不出意料地一個狗吃屎摔在地上,遲遲沒爬起身來!
少年嘿嘿一笑,望了一眼那女孩,嬌艷欲滴,無故想起了那范家裏的大老爺範金山,臃腫肥胖的樣子看得也是怪嚇人的,少年前些年就在自己府邸見過,二者對比之下,不由得心生感嘆,這範金山能生出這麼水靈的閨女?他自己就沒懷疑過這范雨露是不是他親生的?少年也沒再多想。
下一刻,姬應寒說出的話,就連一旁的嚴廷陽也聽得目瞪口呆!
“嘖嘖!地上的那位,你家夫人是不是很漂亮?不然,如何生得出你家小姐這麼如花似月的閨女!唉,要是我沒記錯,你家老爺好像就你家小姐這麼一個閨女吧,無奈,也沒生出個帶瓣的種!唉,這家大業大的,以後要誰來挑大樑啊!要不,你回去和你家老爺說說,就說有個姓姬,名應寒的大俠,和你家小姐差不多大,很是般配,要娶你家小姐做媳婦!如此這般,你家小姐可不是能天天和我一起玩了!到時候,也給你范芸放放假!咋樣?”
此話一出,遠處緩步走來的宋玉慈有些難以置信,沒有再向前走去,輕聲自語:“我呸!姓姬的,你也不是個什麼好東西!”
說著說著,就拾起了地上的一塊青石,牢牢握在手心。
與此同時啊,這小女孩也沒了哭聲,獃獃地望着地上的女子,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用手搓了搓哭紅了的眼睛,死死瞪着眼前的少年,扯開嗓子喊道:“姬應寒,你好不要臉!你和這個姓嚴的,都是無敵大壞蛋!哼!怪我瞎了眼,把你們當成了什麼好人,原來你和那個宋玉慈是一路貨色,你別以為,別以為用一串糖葫蘆就能糊弄我!我要告訴我娘,我要告訴我爹,一定要讓他們來替我做主!你!你找宋玉慈那王八羔子,小流氓來做你媳婦吧!臭不要臉的,不得好死!”
聞言,那鬥雞眼啊,頓時有些無可奈何,這事和自己有半毛錢關係,自己平日裏雖是遊手好閒,放蕩不羈了些,可從來都沒去招惹過這尊活菩薩啊!江南范家,自己可惹不起,萬一招惹上了,無異於玩火自焚,范家門徒上千,遍佈於八國各地,其中最為陰險毒辣、神秘莫測的就要數招徠天下刺客,替人殺人消災的范家詭宗了,其間隨便挑一個小嘍啰出來,都能輕而易舉,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自己的性命,想到這裏,宋玉慈手忙腳亂地上前,哭爹喊娘般說道:“呀呀呀!范家小姐,這事可和我沒半點關係啊!都是這兩人,這兩小兔崽子的過錯,這事,我半點邊都沒沾那!再說了,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對小姐您造次啊!”
宋玉慈見范雨露沒搭理自己,反而依舊死死盯着那姓姬的,才恢復平靜,冷冷看了一眼那襲白衣,想着自己能坐山觀虎鬥,今天無論如何,這姬家的小兔崽子都得倒大霉!
少年見那女子緩緩站起身來,卻已是不再說話,想必是氣到了頂點了,就沒敢在再出口說笑,怕再惹惱這對剛認識不久的主僕,卻又見着那女僕瞪大了雙眼,咬牙切齒,雙拳死死握着,看架勢實在有些后怕,少年這才靈機一動,想起自己身旁的那個黑衣男子,微微一笑,轉頭說了一句:“你不嫌她們煩躁!”。
說實話,這楊大個也真有些不耐煩了,一刻鐘前,自己話都沒說上兩句,莫名其妙就半路殺出了這麼個狗仗人勢的潑辣娘們和這個哭哭鬧鬧的小女娃娃,委實有些惱火,也不想再忍,怕這兩人耽誤了時辰,壞了自己的好事。
於是,楊大個猛地抬起腰間佩刀,看得遠處的宋玉慈大罵一聲:“白眼狼!”
男子置若罔聞,正要拔刀出鞘嚇唬嚇唬這兩個人,卻無意間瞧見遠處的那襲黑衣,正飛快地朝這邊走來。
楊大個愣了愣,心頭一緊,硬是沒拔出那把刀。
單單這架勢,和那男子一副惡人相的嘴臉,就已經把小女娃娃和侍女嚇得不輕了,只見這潑辣的女子沒了先前的強勢,一把就抓住自家小姐的手,趕忙了就往遠處跑去,越遠越好,根本沒敢回頭,恨不得此刻就長出一對翅膀飛到山下。
姬應寒見這兩人忙着去投胎的樣子,實在可笑,不由得想起自己鄰居家的那兩隻剛出生不久的狗崽子,頓時走神!
自己每每出門碰見那兩隻小奶狗,都會吆喝幾聲,將其喚到跟前,隨後就故意大聲跺腳,嚇得那兩隻小崽子死命往鄰居家裏頭飛奔,以此來取樂!可是,好景不長,就在自己三番五次地戲謔之後,那兩隻崽子似是學聰明了,就不怎麼敢一股腦蹭到自己腳邊,可少年也是使了法子,拿些府里的剩菜剩飯端到鄰居家門口忽悠,一開始還好,這兩隻小饞狗會屁顛屁顛跑到自己身前來搶着吃,一來二去,少年反而沒了要再次戲弄它們的心思,對它們喜愛的不行,可後來,這兩隻小東西竟被鄰居家的姑娘用繩子給死死軒住了,硬是連根毛也不讓姬應寒觸碰,說是報復這個富家子弟偷拿自己晾曬的衣裳,這其中的誤會,罪魁禍首還不是嚴廷陽,偷哪家姑娘的衣裳不好,非要偷少年鄰居家的,而且還是和姬應寒從小都不對付的那家姑娘,人家蠻橫無理的程度可比剛才那個女子要超出很多,絲毫不把姬應寒這個正三品文官度支尚書的侄子放在眼裏,少年本就是無意瞥見過那姑娘的褻衣,就讓人家更認定自己就是那個骯髒齷齪的淫賊了,本還想着好說賴說抱回一隻狗崽子自己養,可如今看來,機會渺茫了。
姬應寒怔怔出神之際,一旁的嚴廷陽竟猛地大步上前擋在了他身前,背對着少年,這才使姬應寒回過神。
少年皺了皺眉頭,走上前去問出個究竟,一把拉過嚴廷陽,一看,嚇了一跳。
黃衣少年搖搖欲墜,眼神獃滯,額頭破了一個好大的口子,鮮血正溢流而下,極其瘮人。
姬應寒這才意識到了剛才一瞬間發生的事情,轉頭望去,看見那個左右搖擺、慌不擇亂的身影,好像連這人自己都沒有預料到事情的結果會是如此。
姬應寒見司馬長安匆匆趕來,就用力扶住身旁的少年,將其推到侍衛的懷中,內心火大,死死盯着那邊的鬥雞眼少年。
姬應寒轉頭對着那個鬥雞眼說道:“你這人真是給臉不要臉,給你個台階下,是讓你好好思量思量,稱稱自己有幾斤幾兩,你倒好!”
宋玉慈佯裝懼意,指着楊大個,一臉不屑道:“喲!呦呦!呦呦!咋怪我了呢!你沒看到這楊大個都快出刀了啊,他可是想砍人喲!我這是在幫你,怕他腦子一熱就砍了姬大哥你的大好頭顱呀!你年紀輕輕,可不能早早就躺進棺材板里啊!唉,我也是真沒想到,這石頭咋就打歪了呢?分明就是往我家畜生那扔的,可就是偏偏飛向了你那,再說,這小子裝什麼英雄好漢呢?硬是不要命了擋在你身前!要是他沒站出來,說不定這石子,還真就從公子你頭上飛過了呢!咋會打得傷得着你啊!可為時已晚,腦子破了!唉,怪誰?怪我?就算怨我,那宋某我也是無心之過啊!哎哎哎,看在我叫你一聲大哥的面子上,還望你能寬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啊!”
說完,又是假裝哭腔,罵罵咧咧、嘀嘀咕咕轉過頭去,蹲下身捂嘴偷笑!
姬應寒哪不知這其中的真假,這傢伙,分明就是又要往少年身上貼好人標籤,就此逃過一劫?
不過,當下的要事,還是查看一番自己哥們的傷勢,救人要緊!
姬應寒轉頭看去,見司馬長安正伸出右手,張開手掌,往嚴廷陽天靈蓋上輕輕一摁,又迅速點下嚴廷陽身上的陰郄穴,止住了流血。
少年懸着的心稍稍降了降,有些自責,想起了自己師父說的那些話,不由得心生一絲懷疑,有些事情,還是得自己親身經歷以後才能有所領悟的,光是靠說辭,還遠遠不夠!
少年轉眼望去,見着那個挨千刀的孫子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心知不妙,此人明擺着就是想要逃之夭夭,少年怎能就此罷休,猛地一躍向前,可剛追出兩步,就被身後的一隻手掌死死按住了肩膀,隨後就聽到身後傳來淡淡一句:“我能替你殺了他!”
殺?少年身體一怔,自己並沒有想過要殺人啊!不過話又說回來,追上了這姓宋的卑鄙小人,又該如何呢?狠狠地與他打上一架?就算自己真能把他打趴下了,到時候要怎麼處置?
這些,少年都未曾好好想過,眼下太急,容不得姬應認真思考,眼見那混蛋就要跑遠了,只好胳膊用力一甩,掙脫開了身後之人的拉扯,撒腿就往遠處的宋玉慈狂奔。
少年追了一段路子,眼見自己就要逮着此人,斷了他的去路,卻還是沒想到有人會出手阻攔自己!
姬應寒察覺到自己右手邊一陣疾風劃過,瞥眼一看,一道黑影擦肩而過,迅速來到了少年身前,一把將飛奔的姬應寒按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