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越卷 第十二章 手中魚(下)
像東越這般在中原人眼中的蠻夷之地,更是窮山惡水、人跡罕至。
一位身穿麻布衣衫的老人隨着小山上那條只容一人貓腰而過的小徑艱難爬行。
這樣的羊腸小道,多半是那些來山裡砍柴的柴夫為了方便上山伐樹才草草開闢出來的捷徑。
老人手裏握了一把柴刀,雖已是氣喘吁吁,但也沒有要止步休憩片刻的勢頭。
他走路走得很輕,腳上沒有穿鞋,約莫是平日裏就是光腳走路慣了,使得腳掌之上早已長了一層厚厚的黃繭,如今就絲毫不懼地上的那些荊棘會扎傷了自己!
老人漸漸放緩腳步,放眼周圍,拾起幾根用的着的乾柴,解下腰間早已備好的麻繩,將其整齊地一一捆綁在一起,牢牢地打了個結,生怕一會背在背上就會散落一地,做完這些,才稍稍鬆了口氣,嘴角掛起一絲笑意,看着手中那些為數不多,最多只供自己和家裏的那個孫兒一天燒飯做菜的木柴,搖了搖頭,迅速將其往自己後背一撂,繫緊了繩子,繼續涉足而上。
足足走了有一炷香的工夫,身前的道路豁然開朗,於是就加快了步伐,卻不料走了一會後便已無路可行,原是自己眼前竟有一戶人家,擋住了去路。
不過,說是一戶人家,還不如說是一個剛搭建起來不久的一口小茅屋,茅屋估計最多就只能容下兩張床,可能連個喝茶嘮嗑的地也沒給騰出來。
老人對此並不感到驚奇,畢竟自己是第一次來到這座小山上砍柴,在這偏僻的小鎮之上生活了七八年,也只是與家裏的那位可憐的娃娃相依為命,只要能活着不挨餓受凍,就是最大的福氣了,哪還有閑余的工夫去管着山裏頭有沒有人家,或是一家住了幾口人!
小茅屋的房門“嘎吱”一聲,被人輕輕推開,走出來一位年輕的道姑,她看見屋外那個衣衫襤褸、臉頰倒是極其清爽,每個丁點鬍渣的砍柴老者后,面色略有凝重,轉頭望向屋內!
背着乾柴的老人則是臉色平淡,沒有說話,要換做是其他人,說不定就要好好出聲詢問一番,什麼仙姑是本地人否?為何要在這人煙稀少的山林里安家落戶啊?或是求着人家能給自己一碗水喝,好解解一路走來的唇舌乾燥!
屋內傳出兩聲輕微的咳嗽聲,就見一位老道士緩緩走出小茅屋,正是先前蛇龍河旁尋得那尾金色鯉魚的落魄道士,他彎下腰,將地上的一些枯枝敗葉一一丟到一旁,露出一塊屁股大小的石頭,坐下身去,一手捋過那及肩的長須,笑意燦爛,指着自家的茅屋對着遠處的那位背柴老者說道:“寒舍簡陋狹隘,也沒個供人落腳休整身息之地,還望老人家你莫要見怪,不過,屋內正有清涼解渴的茶水,還是可以讓老人家你好好喝上幾杯的,見你一路上山行來,砍樹拾柴,沒個片刻停歇,就在這屋外養足力氣再下山也不遲啊!”
背柴老人有些驚訝,卻依舊默不作聲,望着腳下的一根乾柴,伸手拾起,再次抬頭時,就見那位道姑已來到自己跟前,手裏還提着一個盛滿清水的竹筒,正示意背柴老人伸手接過!
老人獃滯了片刻,還是將那杯茶水一飲而盡,只不過仍舊低着頭,連一聲感謝也不曾說出口!
此時,背柴老者身後的樹叢傳來陣陣稀里嘩啦的樹枝折動聲,隨後便鑽出來一個面容黝黑的瘦弱少年,只見他四處張望,很快就走到背柴老人身側,拉着了老人的衣袖,再看看眼前的兩位陌生道士,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少年也不怕生,從容地對着老人說道:“爺爺,這位姐姐和這個老爺爺是誰啊?你認識嗎?”
聞言,老人轉頭看了一眼那少年,微微搖頭,主動握住了少年稚嫩的手腕,將那喝得一滴不剩的竹筒交還給了眼前的女子!
遠處的老道士自顧自莫名其妙地說道:“白晝里,風和日麗,想必這深夜,也是漫天星河,璀璨耀眼,這七星北斗並不難尋!星斗方位,雖隨季節而變,由夜間時辰而動,但其大致走向仍是有規律可循,老人家你覺得呢!唉,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古往至今,便是如此。貧道我身在外鄉近十載,可這觀星望月的工夫,可是少之又好,也沒那個閑情雅緻!敢問老人家你,如若天不下雨,也無陰霾,會孤身抬頭一探星月否?”
見那背柴老者毫不猶豫地搖頭,這老道士有些訝異,難不成是自己猜錯了,只見老道士略顯詫異神情,繼續說道:“哦?當真如此?罷了!你我算是同輩,都是垂垂老矣呀!人之一生,如白駒過隙,眨眼之間,黃髮稚童就成了白髮老頭,難逆其數!世間凡俗,不敢說十之八九,就說那十之五六,都是在平平庸庸,同日日夜夜攝食粗茶淡飯般窮盡一生!百歲光陰石火爍,一生身世水泡浮。只貪利祿求榮顯,不覺星容暗瘁枯。後有盡平生之志,力求利祿聲色之快哉,實則畫地為牢,自伐性命,不明二宗之妙!”
少年聽着遠處的這位老道士說著這些玄之又玄的話,滿臉苦澀,怎能悟得其中的意味,抬頭望了望一邊的背柴老者,竟發覺老者滿臉怒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心中期盼眼前的這個素未謀面的老道士不要是個極惡窮凶的大壞蛋。
背柴老者冷哼一聲,就要拉着少年往山下走去,卻不料那老道士平淡一句:“且慢,待貧道把話說完!”
只見那位一直蹲坐在石頭上的老道士身形一閃,進入茅屋之中,看得那位黝黑少年目瞪口呆,駐在了原地,雙腳似是灌了鉛般怎麼也挪動不了半寸,而一旁的老人沒有絲毫辦法可言!
“嘀嗒”一聲,一粒水珠從屋內飛射而出,卻不是擊向這一老一少,反而是穩穩地落在了老道士先前坐在的那塊石頭之上。
片刻,那塊石頭寸寸開裂,猛地在地上炸開,嚇得少年連忙挪步躲在了背柴老者的身後。
突然,那炸裂之處竟又是一聲巨響,似是有活物在這之中瘋狂亂躥,一時間,地動山搖,那條山間小路竟裂出一條兩尺寬的溝壑,溝壑之處,竟有潺潺流水漫涌而出,水面恰到好處地與路面持平,片刻過後,這座小山才漸漸恢復平靜!
背柴老人見到眼前這一幕後,那張古井無波的乾淨臉頰,終是顯現出了一絲難以讓外人察覺的恐懼!
老道士再次現身,笑着說道:“山花草木皆生靈,萬物不忤天道遂。”
少年撓了撓頭,反問道:“老爺爺,你說的話都是什麼意思,我怎麼啥也聽不懂啊!”
聞言,那老道士並未作何解釋,只是微微一笑,指了指少年,視眼望向北邊天際,隨後又轉身面朝南方,繼續說道:“北斗在北,朱雀七宿在南,劉,哈!劉福慶,沒叫錯吧!當如何?”
那瘦弱的少年正要脫口而出,卻被一旁的背柴老人捂住了嘴,這哪是在問少年什麼問題,先前說的話,也只是說給這個不願張口出聲的背柴老者聽的。
老人握住少年的手更是用力不少,使得那少年覺着有些吃疼,滿臉漲紅,卻也不敢出聲提醒,原是眼前的這位老道士實在不是一般道教方士,這不可言喻的神仙本事更是令少年不敢想像,心生畏懼;再者,就是身旁之人似是對這位老道士極為忌憚,以往,少年也從未見到過背柴老者有這般緊張失色的情形。
少年在小鎮之上的那座私塾學堂里也念了幾年書,倒也沒蠢到會向半路認識的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世背景或是與其熱絡交好,可謂人心狡詐多變,不得不防!
道士再次說道:“龍虎相爭相交,有其理,合乎道,自然不過!”
老人聞言,滿臉錯愕,愣在當場!
從這拾柴老人來到此處之後,就沒說過一句話,可那位老道士卻不以為意,掐指一算就能知曉其中的隱情,也不說破,不厭其煩地繼續說道:“溪中有兩尾野鯉,你們若是能想方設法將其捕獲,也不枉你們二人來此一趟了。肉質肥美尚佳,拿回去燉了湯改善改善口食也無妨!”
說完,就見少年再次看向身旁的老人,見其竟是點了點頭。少年也沒多想,望着溪水,還真從水裏冒出兩條三四斤多重的鯉魚,正不停甩着尾巴左搖右擺,游得忽快忽慢,似是覓食,又像是躲避天敵!
那位名叫劉福慶的黝黑少年頓時欣喜若狂,趕忙小跑上前,蹲在了水邊觀望,試圖下手抓魚。
背柴老者眯起眼睛笑了笑,畢竟,這娃娃和自己一個糟老頭子相依為命實在可憐,吃了一頓,未必就有下一頓,平日裏能填肚子的都是粗谷糙米與山裏的一些野菜,運氣好些,還能吃上領居家送來的青菜葉子、蘿蔔筍乾之類的,哪能吃得上什麼雞鴨魚肉!
這時,自始至終都沒有插話的年輕道姑竟然開口了,怒氣沖沖地對着自己師父說道:“師父!你為何要如此狠心?”
老道士平淡地說道:“早來是來,晚來也是來,該來的總會來,宜早不宜晚!”
女子猛地往地上一蹬,揚起微微塵埃,一下子就飛躍到了那個黝黑少年身側,望着這個孩子的一舉一動,不敢出聲,只是心中默默禱告!
那孩子盯着水裏一大一小的兩條鯉魚足足有一刻鐘之久,遲遲都不肯下手,看得一旁的女子委實有些心驚肉跳,暗罵這小屁孩磨磨蹭蹭、不識好歹。
要知道,這可不光光是抓魚那麼簡單,這背後的天機,恐怕就只有這對師徒了如指掌了!
這時,背柴老者竟等得有些迫不及待了,一把放下了背上的乾柴,抽出一根較為長一些的樹枝,用柴刀將其一頭削尖,來到少年身側。
眼見這一幕,那老道士猛地瞪大了眼睛,嘴角微微顫動,而那道姑則是笑而不語,如釋重負!
只見那老人握着那根如長矛般的尖銳樹枝,正要往水中那條體型較為小一些的鯉魚刺去,卻沒想到那條身形肥壯的鯉魚一股腦衝到了小魚那邊,魚頭死死撞在小魚的身上。
老人也不管了,大喝一聲,隨後就見一槍刺下,快若奔雷,說時遲,那時快。眨眼之間,那條小魚竟似是被這大魚突如其來的一撞給驚嚇得不輕,瞬間閃躲到了一邊,而那長矛反而是刺中了大魚的尾部。
一時間,水面翻滾而起,泛起一絲紅光,老人得意一笑,可還是高興得太早了,那條大魚撲來騰去,猛地掙脫了刺入尾部的長矛,游到了那條小魚旁邊。
老人見勢不妙,有些不甘心,上前一步,又要再次出矛,可那兩條鯉魚竟是早有預料一般,迅速地順着水流往山下游去。
一老一少相視無言,均是默默哀嘆,這煮熟了的鴨子,竟給跑了!
與此同時,那年輕道姑已走回原地,笑着望向自己的師父說道:“師父,我可沒插手!”
老道士平靜一句:“唉,順天意而已!”
“對了,師父,你何時回山?”
老道士沒有立刻作答,反倒是望向那盯着自己不出聲的一老一少,搖了搖頭,簡單一揮手袖,示意這兩人可以下山了。
老人和少年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山路之上后,這位寒酸老道才緩緩回答道:“明天就回,十年了,也該回去看看了,堂堂一個九宮山正一派掌教,做了十年的甩手掌柜,實在是有些不像話!嗯?你不隨為師一同回去?”
女子搖了搖頭說道:“不回!”
老道士面色有些難看,鄭重地說:“你小師父可早就來到鎮上了,你當真不回去?”
聞言,女子竟嘟起了小嘴,出人意料地一副小女人模樣,卻也是情理之中,只見她拚命地搖着頭,伸出手臂,攤開了手掌,轉過頭去,沒看自己的師父!
老道士無言以對,上前兩步,右手探入左手手袖,掏出了一些碎銀,一股腦放入了女子手中。
女子接過手中的銀子,笑得合不攏嘴!
山下那一老一少手拉着手緩緩前行,足足走了二里多地,終是看不見那座小山,這少年劉福慶才開口問道:“爺爺,那老道士是壞人嗎?”
隨即,傳來令人覺得極其尖銳刺耳,似是鼻腔堵塞的聲音:“那老仙人並不會對我們做什麼!這老酰兒,唉,惹不起!”
聞言,少年這才重重鬆了口氣,不再提心弔膽,繼續說道:“學塾先生說了,不收我做學生了,讓我以後再也不用去他那讀書了!就因為這個,我今天才早早上山來找爺爺你的!”
老人連忙止住腳步,卻沒鬆開少年的手,就使得少年猛地被拽了回來,胳膊疼得不行,正要發句牢騷,轉頭卻見老人正極其嚴肅地看着自己,只好作罷,繼續說道:“我也不知曉為何,反正就是讓我以後都別去了,給多少銅錢也不行。哦,對了!他還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想想,嗯,定襄無好男,忻州?”
“忻州無好女!”
少年狠狠點頭說道:“對,就是定襄無好男,忻州無好女!”
聞言,老人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這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