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東柵
老蟛蜞真名叫彭齊,實際年齡和祝為民差不多,那個老字不是指年紀,而是說他是個滴滴刮刮的老油子。
此刻他半夜三更帶人走在田埂上,他所謂的老巢“蟛蜞窠”其實就是個荒廢的院落,原本是的主人自從蘿蔔頭打進來后,就逃難去內地,蘿蔔頭作戰部隊老實不客氣的“徵用”做了兵營,不但把挺好的住處糟蹋的一塌糊塗,還在裏面為非作歹,虐殺了好幾個無辜村民。
他們走了之後,這裏就成了鬼宅,大白天鄉鄰見了都繞路走。
可對於向來在土地廟和鴨棚留宿的老蟛蜞來說,這就是皇宮天堂!
老蟛蜞賊膽包天,東洋兵前腳走,後腳他就推開門就住了進去,然後招兵買馬,把個兩進的小院弄的烏煙瘴氣,但確實非常對這伙烏合之眾的胃口,說是他們的安樂窩一點都不錯。
老蟛蜞能在江湖混那麼多年沒被仇家做掉或者黑吃黑,說明他做人也挺鬼,知道附近黑白勢力眾多,自己那幾條破槍也就欺負欺負老百姓,萬一碰到頂頭貨,自己這身蟛蜞殼在大鎚地下也沒啥用處,通常一到晚上就全體縮回蟛蜞窠。
他手下二十多人,死守一個院子的話,普通隊伍還真拿他沒太多辦法,倒不是打不下來,而是花了大力氣攻打后,收穫可能還抵不上子彈支出或者人員撫恤金。
老蟛蜞就是這麼一塊滾刀肉。
平時只在白天出門徵稅,出動一半或者三分之二人馬,老巢總是留人看守。
像今天這樣摸黑行軍還是頭一遭,唐全祿在一旁煽風點火:“我打聽清楚了,今晚他們燒酒羊肉在鬧,肯定沒防備,我家二倌先去他們吃飯的地方嘎嘎苗頭,多灌他們幾杯酒,然後和你們事先埋伏在鎮東頭的弟兄會和,把東街柵欄搬掉,我們就衝進去,打他個措手不及!”
“冊那,敢和窮爺扳山頭?熱他個大頭昏,今天捉住祝為民肯定三刀六洞!”老蟛蜞咬着腮幫子說到。
唐全祿隨聲附和“嗯,別弄死了,我家大倌和討伐隊的豬太君關係很好,可以把祝為民送過去,扣個共匪新四軍的帽子,還能換幾個賞錢。”
豬太君,大號豬太郎,豬在日文中和漢語意思並不完全相同,單指野豬,日人認為野豬勇猛強悍,發起飆來低頭就沖,不懼生死,一往無前,遂以“豬突猛進”作為褒獎詞。
古代日本平民無姓,明治維新時,政府下令所有公民必須有名有姓以便登記戶籍,泥腿子們紛紛就地取材,於是山下、池上、田邊、井口等姓蓬勃而出,偶爾也有心思靈活之輩,不願意和鄉親們一般見識,覺得姓氏乃大事馬虎不得,豬太郎家的祖宗就是這路聰明人。
於是懷着對子孫後代的美好祝願,毅然決然的被大家尊一聲豬桑。
豬太郎對祖先的關照牢記心間,每次掃蕩都是一豬當先,很快從士兵升為軍曹,統領一支分隊就駐紮在附近的碉堡里。
當地百姓對這傢伙恨之入骨,卻也拿他沒辦法,無非是背地裏以“豬玀”稱呼,雖然是大不敬,但比起豬太郎的上級來,還是好了很多。
豬太郎的直屬領導叫我孫子武丸,前仨字是姓氏,據白翻譯說,我孫子太君對自己家的姓氏更加自豪,祖上是地道的貴族血統,據說是從皇宮裏遷出來的。
這讓當地百姓就更加百思不得其解,這事情傳到祝為民哪兒,他倒是看得開,笑着給大夥解釋:“蘿蔔頭么沒啥文化,隨隨便便弄的姓就可以了,之前的首相還姓犬養呢,犬就是狗啊!”
說回豬太郎,因為他是掃蕩急先鋒,為了搶糧徵稅而無所不用其極,深的上司寵信,浦東地廣人稀,他一個軍曹也就派了大用處,不但管着十個鬼子兵,漢奸組織“偵緝隊”也在他麾下,實在是血債累累。
祝為民若是真落到他手裏,別說性命,屍體上若是還能找到一塊好肉來,那是豬太君發揮失常!
而唐家父子狐假虎威靠着豬玀太君嗜殺的凶名,也巧取豪奪了不少田產商鋪,他看中誰家產業,上門打個招呼,對方就得客客氣氣的把地契房契拱手送上,否則他前腳出門,後腳偵緝隊就來拿人直送鬼子兵營!沒有半點還價餘地。
“你放心,得了好處肯定忘不了你!”唐全祿又說道“周浦商團被太君收繳的那批軍火,皇軍自己用不慣,肯定是給下面人的。到時候咱們把祝為民的罪狀扣的死點,假共黨說成真共黨,假抗日當作真抗日,總之只要把他弄成皇軍想要的樣子,讓豬太君好往上交差,那麼好處就是跑不了!”
老蟛蜞眼珠一轉“好,就扣他個包庇共黨的罪名,不是說他收留了兩個逃兵么,到時候咱們是手腳趕緊點,直接弄死這兩人,往太君面前報的時候就說是擊斃共匪王靜齋和其副手!讓他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就這麼辦!”
“嗯,你兒子哪兒靠得住么?”老蟛蜞有點不放心。
唐全祿捻着山羊鬍子道:“二倌不像大倌那樣有出息,但我的兒子怎麼也不會太差。我讓他去慶功宴打聽消息,然後去東街威脅一把看柵欄的野道士,李玄真這個貨色,渾身上下都是軟的,兩句狠話,再塞個幾塊大頭,不信他敢和我唐家對着干!到時候,咱們悄悄的摸進鎮,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六場和大多數江南小鎮格局一樣,鎮中心就是條繁華的主長街,商店都沿街而開,隨着鎮子的擴張,與主長街交叉的橫街也慢慢變成了商業街,從天上往下看就好像是個“豐”字形。
當然隨着鎮子的逐步變大,豐字的橫也越來越多,逐漸的在鎮中心會形成十字街的熱鬧商業區。
這一豎通常是東西走向,與大多數河流的走向相同。
為了防止匪盜,橫街的盡頭通常是封死的,主街是交通要道沒法這麼干,只能在晚上用大木頭做的柵欄為路障,到了清晨在搬開。
所以吳地鎮子多半都有“東柵”“西柵”的地名,就是因此而起。
每天晚上把柵欄橫到街上,天亮再收起來,這不是個好差事,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颳風下雨乃至下刀子都不能耽擱,正經人家都不願意賺這份遭罪錢。
於是偏便宜了那些破落戶,六場的東柵是由玄真觀觀主兼對面土地廟廟祝李玄真和他唯一的徒弟塌鼻子阿二負責的。
這兩個宗教店堂(非錯字)包攬了六場和周圍十里八村所有關於信仰方面的大小買賣,玄真觀負責求籤解簽禳災祛驅鬼。
土地廟的業務更雜一點,農業社會,陽間的事情歸保長鎮長管,陰間的事情由閻王負責,土地廟就是陰間駐陽間辦事處,陽間駐陰間傳達室,總覽一切陰陽溝通的事情(不包含采陰補陽等男女問題),這一切都歸李玄真打理。
必要時,他還可以兼職放焰口做水陸道場相面圓光尋物,除了必須由女子出任的關亡外,所有一切封建迷信活動總覽,六場沒有廟宇,鎮上居民圖方便和便宜也就找他代勞了。
對了,浦東向來有供奉狐仙的習俗,高橋出了個大好老-杜月笙,他搬到公館后還是有香堂供着從高橋一起隨遷的狐仙,可見信仰這個東西是多麼頑固。
但中國人又向來善於變通,反正都是玄學方面的事情,無非是活人求個安心,死人……人都死了,也就不在乎別人怎麼做了。
就近找專業人士解決是最方便經濟的做法,而李玄真也秉承一專多能的態度,樣樣都拿得起,很受鎮上居民好評。
說白了找和尚還是找道士也真沒多大差別,何況李玄真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收費合理,足尺加三,做完法事,往往還附送相面點痣正骨等其他業務。
如果客人沒有這些需求,他還會彈着破三弦唱兩首喜歌作為添頭,總之就是讓客人覺得這錢花的值,下回有個什麼事情第一時間還是想到他李道士。
可就是這樣,他還得負責天天搬柵欄,才能吃飽飯。
可見當神棍的日子也不輕鬆,關鍵時刻還得賣力氣才有保底錢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