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詩星隕落
(一)一個小說人物的原型
我在我的好幾部小說作品中,都寫到了一個人物——韋東凌。只不過,在我寫的這幾部不同的作品中,他的形象有所區別,身世命運有所變化。
在《思念知音》中,韋東凌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經過艱苦的努力,最後成長為一個醫生。
在《伏淵潛龍》中,韋東凌是一個桀驁不遜的知識分子,因為一些文學作品觸怒了村民,遭遇了一些不可思議的官司,備受冤枉和屈辱,最終被殘酷無情的敵對勢力所吞噬。
在《出泥不染》中,我又把韋東凌描寫成了一個生活貧困坎坷的農民詩人,經過不懈的努力,得到了詩壇的認可,最後卻因一場意外車禍而不幸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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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這個小說人物在現實生活中是有一個原型的。這個人物的姓名和“韋東凌”三字諧音。出於保護與他有關的人物的私隱等原因,我在這裏仍然稱呼這個人物原型叫“韋東凌”吧!
韋東凌在三次高考落榜之後,不屈不撓地進行文學創作,成為一個在我們無州很知名的農村詩人。
可惜正當他要在文壇上大展宏圖的時候,卻因為家庭的矛盾,突然服毒身亡。這位隕落的詩星,就這樣曇花一現,很快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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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東凌生於1957年,死於1982年。他和後來的著名詩人海子(1964—1989),幾乎是同樣的命運,都是自盡身亡,享年僅25歲。可惜他一直默默無聞,沒有得到海子那樣的身後哀榮。
再過半個月就是2022年了。明年就是韋東凌逝世40周年。人們早已徹底遺忘了他。無州文壇上曾經有那麼多人認識他,了解他,可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近年來沒有一個人再提起韋東凌。
所以我很想給韋東凌寫一篇紀念文章。但實際上,跟我在那些小說章節中寫到的情節不同,在真實生活中,我跟他從來就沒有過任何交集,因此紀念文章也是無從寫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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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這個人的形象一直活在我的心裏,一直生活在我構思的長篇小說里。可惜這部完全以他的真實生活為線索的小說,我迄今還沒有寫出來,一直還只是一個長長的提綱。
前幾年,我倒是看見了一篇博客文章,是一位當年與他有過交往的文友,寫的紀念文章,相當真切感人。可惜我當時也沒太在意,沒有及時把文章下載保存起來。
現在當我為了寫作本文,再去搜索那篇文章的時候,那位作者的博客,卻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把那篇紀念文章加密了,我也就無法引用那篇文章了。唉,真是一樁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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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本文藝小冊子
不過,很幸運的是,當年我在無州二中上學的時候,在口鎮北街的地攤上,得到了一本絕版的小書。
這本書叫作《無州文藝作品選》,是1984年10月為了慶祝建國35周年編輯的無州鄉土文學集子。
本書的前言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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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州,東接沂蒙,西鄰泰山,地肥水美,物產豐饒,慷慨地讓上百萬兒女在她的懷抱里休養生息……
無州,汶水倒流,礦山呈瑞,風物雋永,地靈人傑,古老的大汶口文化與多彩的現代文明交相輝映,陶冶着上百萬兒女的純潔的靈性……
這裏養育過威震敵膽的民兵英雄,無私無畏的勞動模範,也養育過吳伯簫、任孚先、景風那樣蜚聲文壇的作家,張章、李雪、魏汶那樣頗有影響的詩人、作者。
新時期以來,無州又展新姿:山萌水動,鶯飛草綠,烏金滾滾,鋼花灼灼,更有一大批文學新人應時而生,似雨後春筍。
肥美的土地、醇厚的風情、悠久的歷史、光輝的歷程、偉大的變革、沸騰的生活,凝成感情的洪流,衝激着作者的心弦。
於是泥土的芳香和着作者的汗水,時代的脈搏和着作者的心聲,顫顫地開出一朵朵無名的小花。
無名小花,卻寄託着作者強烈的愛憎與不懈的追求。它們是我市作者點燈熬油苦心經營的一筆小小的財富,辛勤筆耕嘔心瀝血的結晶。
為慶祝建國三十五周年,我們把三十五年來無州籍作者在本市工作期間,發表於省內及全國各地正式報刊的文藝作品擇優編印成冊,掬手奉獻給哺育我市作者成長的祖國,以及可愛的無州,可敬的鄉親。
對於在外地工作的作者或作家的作品,因條件所限均未選錄,謹表歉意。由於所選作品歷時較久,少數作品難免帶有不同時期的烙印。且編者水平有限,故本書定有許多不足之處,歡迎作者及讀者批評指導。
無州市文化館
一九八四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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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雖然印刷質量很粗糙,排版非常密集古舊,錯別字也不少,卻保存了很多無州的文學史料。
當然,以現在的眼光來看,裏面大多數作品的文學性並不強,有很多只是應景的口號式作品,連稱其為文學都有些勉強。
不過讓我興奮的是,在這本作品選里,有韋東凌的兩篇詩歌。內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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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樂曲
哥又推着一車新糧回家,
我在前邊用力地拉;
這哪只是一車糧食,
這是農家幸福的佳話!
車輪直喊壓力太大,
車身只嫌家門窄狹;
糧袋撞得門框嘎嘎響,
像在說:“保險盛不下!”
喜笑的母親迎出來,
“喲,瓮滿冒尖啦,再放哪?”
花公雞飛上牆頭高聲唱,
縷縷陽光直往小院裏灑……
(原載《農村大眾》1982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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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在綠野上
這次,雷沒有空空地高喊,
天空,也沒有怒劍般的閃電,
風兒,沒有到處胡撞亂碰,
只是輕輕晃動得綠葉翩翩。
雨,就是這樣地落下來了,
唰唰唰,唰唰唰,晶珠兒一片。
是銀珠?是金豆?是穀米萬千?
使我心中萌動着豐收的詩篇。
土層里,受壓抑的生命都出世了,
拔節的聲音響在田野的四方八面。
雨,洗去了灰塵和不現實的夢,
黃澄澄的秋藏在綠野的胸懷間。
(原載《河東文學》198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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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說實在的,這兩首詩寫得有些幼稚,甚至近於兒歌的水平,但是卻屬於非常主旋律和正能量的作品,在當時受到人們歡迎也屬正常。
在那個時代,考慮到大多少作者的水平也並不高,韋東凌的文學水準也就算不錯的了。
在兩篇詩歌後面,編輯有個簡短的作者介紹:
韋東凌,男,無州市口鎮辦事處冶庄人,是我市較優秀的詩作者,以青年人特有的頑強精神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探索和不懈的努力,被省作協列入重點培養作者。1982年不幸夭折,年僅2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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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篇紀念文章
更重要的是,這本《無州文藝作品選》裏有篇文章《紅杏何不出牆來》,作者是我們無州的兩位鄉土作家李志清和高魯。兩位作家合作寫了這篇介紹韋東凌事迹的紀念文章。
這篇文章曾經發表在河東文學理論刊物《創作與學習》上。當時這個刊物加了個編者注,內容如下:
韋東凌,男,25歲,無州縣青年農民業餘作者,省第二期文學青年讀書會學員。多年來,他積極從事業餘創作,刻苦勤奮,不斷努力,取得了一定成績。正當他要邁入文學大門的時候,卻在今年五月份不幸去世。
韋東凌的學習摯友與老師——無州縣文化館創作組的李志清、高魯二位同志,寫了這篇介紹他生前的學習、創作和生活情況的文章,本刊予以發表。
韋東凌的死應該成為一個深刻的教訓;而他刻苦學習,努力創作,不斷探索,奮發上進的精神是很感人的,廣大業餘作者應從中受到一些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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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紀念文章,可以說是我的文學啟蒙老師。當年我在中學時代就熱愛文學,但是激勵我開始從事創作的就是韋東凌。
文章之所以讓我那麼刻骨銘心,首先是因為韋東凌事迹的感人,還有一個原因:他是我的口鎮老鄉。
而最早讓我知道韋東凌的事迹的,就是這篇文章。下面我把保存了三十年的這本小冊子裏的這篇文章,全文附錄如下,希望書友們看后,也能得到一次靈魂的洗禮。
下面就是這篇文章的全文,我只是修改了一些錯別字和標點符號,重新劃分了一下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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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紅杏何不出牆來
——記文學摯友韋東凌
他,韋東凌,我們的文學摯友、無州的詩歌新手,以獨特的步伐躍入詩壇才僅僅一年,他就在《河東文學》《農村大眾》《農村文藝》《齊州日報》等數家報刊上發表了《春燕》《客是誰》《大阪體育館》等十餘首詩作,引起了文學界及廣大讀者的注目。
芸芸詩壇,千姿百態,有絢麗的花叢,有玲瓏的盆景。韋東凌的詩,卻像是一枝出脫在農家庭院裏的含苞的紅杏。
紅杏,正如他的詩,他的人格。苦澀的葉脈標誌着他艱辛的閱歷;顫顫欲放的花苞是他跳動的心。
他、他的詩,不畏春寒,嚮往溫暖,裝點春色。文壇宿將關注他,青年詩友敬重他,熱心的讀者喜愛他。希望他的詩像紅杏一樣探出牆頭,開出絢麗的花,結出甜美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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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誰也不會想到,這位嶄露頭角、頗有希望並且已經閃耀出詩才火花的青年作者,竟會從我們身旁突然離去,象鎂光燈那樣一閃即逝。
五月三十日中午,我們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他離世的噩耗,這消息來得那麼突然,那麼沉重,那麼令人不能接受!
當我們匆匆趕去看他的時候,小小的骨灰盒擊碎了我們的一線希望,他真的死了!
無情的風刀霜劍摧殘了他的生命之樹!熱血之軀化作一撮死灰,埋進他賴以學步和辛勤勞作的黃土!
我們誰也不相信他會死去,更不相信他已經死去!因為這一切都不應該發生!
他是我們縣一個出類拔萃的青年作者,更是我們的文學摯友,難得的知音,親密的小兄弟。
他那清瘦的身影、誠懇的眼神、特有的音容笑貌、孜孜追求勇於探索與刻苦奮進的精神,在我們心頭永駐。
……………………
淺淺的笑
他是我們的常客,隔不了十天半月,便帶着厚厚的一疊詩稿來找我們。歲月流逝,我們已記不清,是哪一天或者怎樣第一次結識韋東凌的了。
但他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淺淺的笑——卻隨着會面次數的增加日漸顯然。
那是一種怎樣的笑呢?有點難以捉摸清楚。苦澀?甜蜜?自信?謙恭?含蓄?真誠?像,又不像。
韋東凌是內向的,從不高談闊論,開懷大笑。即使胸中翻卷着暴怒、屈辱、興奮、激越的波瀾,表現在臉上的,也只是那樣一種淺淺的笑。
他在一首題為《淺淺的笑》的詩中這樣寫道:
“你總在笑,淺淺的,
帶着少女的羞怯與溫柔的真誠,
帶着苦澀的甜蜜與謙恭的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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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的詩句,也是他的自喻。他的確像個羞怯的少女,甚至比一個農村姑娘更靦腆。
每次到我們這裏來,他總是低低地、細聲細氣地說:
“老師忙着啦?”
“我又寫了幾首……”
然後就把詩稿遞給我們,再無其他言語,臉上浮出那淺淺的笑,等待我們把詩稿看完。
當我們一次次讚許他“創作勤奮”、“又有進步”的時侯;
當他一次次捧着新發表的詩作,向我們報喜的時候;
當他帶着省作協邀他參加讀書會的通知,趕來與我們辭行的時候;
他臉上總是帶着那種淺淺的笑,笑里透着甜蜜。
當我們看過他的幾首朦朧詩,建議他不要拋棄自己的風格,希望他多寫身邊的人和事,做個莊稼詩人的時候;
或者指出他詩中的某一弱點的時侯;
他總是笑着,默默點頭,笑里透出謙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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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時談起人情世事,他也斷不了說上三言兩語。
有一次,他騎自行車來無州城送詩稿。半路上被一個車技低劣的人撞倒,摔得一身泥土,兩手滴血。
我們責怪他不該把那個人輕易放走。他沒好意思反駁我們,只是淺淺地一笑。
笑里含着多少寬容!當時使我們好不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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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一起很少談及家務,因為這個話題往往引起他傷心。
韋東凌三歲喪父,七歲喪母,三個哥哥,四個姐姐,兄弟姊妹眾多,家境相當貧寒。
當幸運的兒童正在撒嬌的時候,他卻不得不伸出瘦弱的小手向人乞討。
當與他同齡的少年人仍被父母視為孩童的時侯,他卻被心懷妒狹的嫂子們分出了家。
狠心的三嫂為了自己蓋房,甚至要拆掉韋東凌賴以棲身的唯一的茅棚。
當他略表異意時,那位嫂子竟大耍刁蠻,又打又罵,甚至把他的臉全部抓破!
嚴冷的家境,過早過多地在他的心靈上投下陰影。
那次講着自己坎坷的童年和飽受的虐待,他破例地哭了,傷心、悲慟地流了好多淚。
但淚跡未乾,他便又浮出了那淺淺的笑。含淚的笑,內中飽含多少苦澀!今日想來,愈加悲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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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熟悉韋東凌的笑。淺淺的笑里包含着他的生平,流露着他的品格。
但我們並不完全理解他的笑。我們忽略了他的笑里那種莫名其妙的含義。
直到我們參加了他的弔唁,這個含義才突然明朗起來。可是,晚了,它造成的惡果已無法挽回了。
作為文學摯友,沒能及早地理解他這一點,這將是我們一生錐心刺骨的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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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苦的追求
韋東凌的命運是很苦的,但他沒有輕易屈服。
他要強,懂得進取與探索。他一生都在苦苦地追求。少小追求溫飽,長大追求成才。
他的大哥早有妻室,過早地遺棄了他。二哥、三哥和姐姐們可憐他、支持他,決心在困苦的條件下供他讀書,望他成材。
他居然讀完了高中。他還要進取,繼續攀登。1977年大學升學恢復考試製度以後,他感到有了希望,決心踏進大學的門檻。
但十年混亂給他造成的“先天不足”,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彌補的。在升學的道路上,他竟屢遭失敗,三次高考落榜。
這在他心扉上留下了深刻而傷疼的烙印。他多次把這事寫進詩里,並且寫了一篇題為《三次落榜者》的小說。
他認真總結了三次落榜的教訓。這救訓不是偃旗息鼓,鳴金收兵,而是總結過去,以利再戰,振作起來,另闢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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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東凌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
“三次落榜之後,我沒有摔倒。理想中鋪金散銀的路,代替不了現實中坎坷的路。
我懷着一顆要強的心,拿起農具,向田野走去,去參加這集體的勞動。勞動的節奏使我的腳步划著一個又一個的圓圈。這一個又一個的圓圈在銜接着,形成了鏈條。
在一些人的白眼下,在一些人的冷嘲熱諷里,在一些人的污衊中,經過一小段沉默之後,有一天,我正在田裏歡快地勞動着,當站下來擦汗的時侯,看着大夥在弓着背勞動,我心中突然產生這樣一個念頭:
我們這是在幹什麼?在向大地請罪嗎?哦,不!是在向養育我們的大地鞠躬敬禮。人民,多麼美好的心靈;祖國,多麼善良的母親!
我要為您唱一曲心中的歌——於是,我愛上了文學,立志自學,搞業餘創作。接着我便寫起詩來了。
於是,不論在田間勞動休息時,在農田基本建設的工棚里,還是在修水庫的工地上,在家中土灶旁做飯的時候,我都盡量連搶加擠地奪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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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奮,是韋東凌學習創作的突出特點。
他的業餘時間是比任何人都少得可憐的。
在生產隊裏,他是個年青力壯的社員,每天要完成最大負荷的勞動。回到家裏,他又是家庭的“主婦”,推磨、推碾、打水,做飯、涮洗、縫補。
吃飯的時侯是他看書學習最寬裕的時侯。他常常一手提着窩窩頭,一邊看書或寫作。有時看到入神處或寫到動情處,手中的窩窩頭不知不覺被捻碎了。
隊長來喊上工,他便灌上一瓢涼水,窩窩頭往兜里一塞,休息時再一邊看書一邊啃嚼。
他的生活就是這樣清淡而又富有。他常常連一塊鹹菜也吃不到,卻為能掙得時間而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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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開那位無情的嫂子,那個把他視為奴婢的家,他毅然搬進了曠野里大隊裏的場園屋。
那小屋無異於一間冷清幽暗的古墳。但為了尋求時間,他不惜忍受被遺棄的寂寞,支付着限度最低的燈油。
他曾這樣描述他的孤獨生活:
“……繁重的勞動之後,還要自己做飯,夏夜挨着蚊蟲的叮咬,冬天在那七漏風八漏氣的小屋裏,把腳包在被裏還凍得發麻……
為了什麼?為了得到更多的時間,這是我心靈上最大的滿足……”
韋東凌就是這樣一個勤奮到對於時間不能更加吝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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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學,是韋東凌創作生涯中的又一特點。
他以人為師,經常把自己的詩讀給夥伴們聽,甚至讀給不懂詩的人聽。
他拜其他作者為師,我們縣幾十個重點作者的家,無論離他遠近,都留下過他求知的腳印。
我們這裏更是他常來求教的地方,雖然我們的詩歌素養遠不及他。
有一次,他聽說省文聯苗*雨同志到了無州,便帶着他的詩稿,徒步三十餘里,一早趕到縣招待所,悉心聽取苗*雨同志的指教。
他不僅善於向朋友學習,向老師求教,虛心地取人所長,而且愛書成癖,拚命地從書本中吸取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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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省下每一個小錢購買書籍,他在生活上對自己過於苛刻。自己種菜捨不得吃,油鹽醬醋捨不得買,衣着幾乎夏不遮體、冬不禦寒。一件破舊的小襖穿了十幾冬。
那次到省城參加省作協第二期中青年作者讀書會,他猶豫再三,還是未能把那件小襖換下,只好向別人借了個褂子罩在外面。
甚至在那次急於上縣城投拜苗*雨老師的心情下,他都捨不得花上三角錢買張車票,而是在三十里長道上一溜小跑。
他把從牙縫裏擠出的錢,把在歷次學習班、讀書會上領到的補助費,把從淄州那個條件低出、環境險惡的隊辦小煤窯里掙來的錢,全部買了書。
他的小屋應該說是最貧窮的,但也是最富有的,他貧窮的是物質,富有的是精神。
他的小屋裏到處放滿了書,十幾個破紙箱裏盛滿了書籍,破舊的書桌上堆滿了書稿。他的書有詩集,有小說,有當代文集,也有古典名著。手抄本、影印本、線裝本等各種版本的書籍,不下千餘冊。
這些書若在圖書館或對藏書家來說,也許算不了什麼,但對一個如此貧寒的青年社員來說,卻是他全部心血的積累,不能不令人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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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韌的毅力,這在韋東凌的創作道路上表現得很突出。
冷嘲熱諷的輿論壓力,繁重的體力勞動,拮据的物質生活,都沒有動搖他的意志。
他自從創作開了頭,就從未輟過筆,幾乎天天往外寄稿,又天天收到退稿,只是近一年才發表了十餘首小詩。
他沒有因成功太遲而灰心,憑着一股堅韌不拔的毅力,五年如一日,他那擠滿蠅頭小字的稿紙竟重達十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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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苦的追求,這是韋東凌在創作道路上得以不斷前進的動力。
他在詩歌創作上不抄捷徑,不簡單地模仿他人,他的每一首詩都包含着新的探索與追求,追求着新的意境,探索着新的形式。
正如前面所說,他精心培植的是一枝與眾不同的紅杏,土色土香而超脫飄逸,發於苦澀而終於甜蜜。
韋東凌是迸發出了詩才火花的,但這不是因為天賦,他的才氣來自勤奮好學、堅韌的毅力和苦苦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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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磕絆絆的路
在我們這個可愛的世界上,韋東凌僅僅活了二十五個春秋。隨着他艱辛的人生,他的創作道路也充滿坎坷。
由於他在負責大隊團支*部工作和會計工作時提了一些建議,抵制一位大隊負責幹部違反財經制度開支,於是與部分幹部結下了不解之冤。
他被借口“延誤了制訂予分方案的時間”而交出了賬簿。之後,他遇到的就是些令他不能理解的事。他這樣寫道:
“村裡要添補民辦教師,不要我這個傻書獃子加沒料子;
要找個對象,人家不願和我這個落榜者結合,怕丟人;
大隊要培訓拖拉機手,人家不提及我這不值一桌酒席的窮光蛋;
要找電工……
唉,難,難啊!
誰能看得起我?只有我自己我強打起精神來,挺着胸脯,強裝着笑容,走向那廣闊的田野,去參加勞動,去發現我的詩。”
……………………
他寫詩,最先寫出一大本順口溜,自己很滿意,興緻勃勃地捧去給書*記看。結果怎麼樣呢?他自己有另一段記錄:
“他們突然對我疏遠了,伙件們也不理我了。我十分苦悶。我哀求一個知己的夥伴,問他這是為什麼?他不情願地對我說:
‘人家說你動作不正常,神經錯亂,得了神經病。’
平地一聲炸雷,啊!生活啊,你為什麼這樣捉弄我?為什麼……”
……………………
接着他又寫道:
“不能絕望,不能死,要挺住!”
而這正說明他心靈深處,曾產生過那個可怕的念頭。
至今在他的日記里,還藏着1981年8日11日抄錄的《農村大眾》關於壽光縣高中畢業生李守法因未考取大學而自殺的消息。這些不祥之兆,他隱藏得太密太深了。
……………………
“四人*幫”被粉碎之後,韋東凌曾一度振奮起來,他呼吸到了新鮮空氣,看到了光明。他迫不及待地唱出了自己的心聲:
“請看我們的生活多麼美好!
我們的大地多麼廣闊!
讓我們的腳步向著遙遠的未來,
更要擁抱、親吻今天的新生活!”
……………………
他發起了強力的衝刺,創作有了大的進展,他發表了幾首詩,引起了注目。
他廣泛結識了我們省文學界的知名人士,結交了當今的詩壇新秀。苗*雨同志對韋東凌非常重視,熱情地向《河東文學》《河東畫報》等刊物推薦他的作品,多次給他複信,鼓勵他“堅持下去”,希望他“不斷進步”。
作協河東分會牟*光、王*山等同志經常寫信鼓勵他,讚許他“創作很勤奮、上進心很強,稿件也有一定水平”,希望他“再接再厲,努力登攀”。
詩人牛*通也常與他聯繫,支持他:
“繼續努力,爭取多讀點、多看點、多寫點。待水平提高了時再打出去。”
作家呂*生也多次給他回信,希望他:
“繼續努力,多寫,寫好,引起人們的重視,改變現有條件。”
《河東文學》詩歌組長張*鵬每次給他退稿都有附信,肯定他“很努力,下了很大工夫,很好”,鼓勵他:
“多讀,多分析,找出方法,多觀察生活,多學習優秀名作。成功在於勞動,你定會成動!”
他的分佈在全省各地的青年詩友程*娟、李*柱、劉*軍、高*生等,更是與他有着頻繁的書信交往,多放給予他熱情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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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雙熱情有力的手在指引他、攙扶他。他走“紅”了,神秘的詩壇大門向他敞開了。
韋東凌的鄉親們好像一下子發現了他的價值,對他加倍地敬重起來。口鎮公社決定讓他擔任公社文化站工作。(註:韋東凌活着的時候,口鎮還是公社,後來才稱為鄉鎮。)
縣社有關部門更加看中這個人才。無州縣宣傳文化系統決定讓他每年上縣幫助幾個月工作。(註:無州縣在1983年才成為縣級市,1992年成為地級市,2019年成為齊州下轄的無州區。)
同時,韋東凌終於找到了一個一心愛他的、漂亮的未婚妻,並且蓋起了兩間嶄新的瓦房作為婚房。
總之,他的努力爭得了同情,贏得了支持,取得了初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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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創作與生活的道路上,祥雲瑞氣一下子云集在了韋東凌的上空。
十年辛苦必有成,紅杏即將出牆來。那時節,他淺淺的笑里,更多的是自信和甜蜜。他高興,我們更加高興。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偏偏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畢竟發生了!
韋東凌突然死了!而且是死在那“柳暗花明又一村”里。
他一生的奮鬥追求付諸東流,所有人對他的希望一下子變成了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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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什麼要死?只有死路一條了嗎?
不,他的死並不是因為什麼不可抗拒的壓力,而只是因為他那個兇悍刁蠻不具人性的大嫂!
是她,當初要挾韋東凌的大哥遺棄弱小的弟弟;
是她,視韋東凌不如豬狗,百般虐待;
是她,誣衊韋東凌挑撥是非,進而要逼他死,連五分鐘的時間都不寬容!
韋東凌在她的威逼下,一時衝動服毒身亡了,應驗了惡毒的大嫂那“在他的新屋裏安靈堂”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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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東凌就這樣死了。
回首一想,他那淺淺的笑里,早就蘊含著這個幽靈。他感情過於豐富而又過於內向,小小的恩賜就能催他淚下,小小的委屈就可以使他顫慄。
而這一切又都集聚在他的心裏,脆弱的感情來自心中的那道暗影。他經受得住經濟上超負荷的壓力,卻承受不了精神上的挫傷。
在他的嫂子逼着他去死的時候,心中的暗影突然擴散,脆弱的感情嘎然崩斷,他就這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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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我們還說什麼好呢?只能說他死得不該,死得可憐,死得可惜。
東凌啊,我們的文學摯友,假若你真的相信,文學家應該成為另一世界的偉人的話,那麼你去得也未免太急、太早了!
我們為你不平,為你哀痛,為你惋惜,百感交集匯成一句話:
紅杏何不出牆來?!
1982年6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