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蓋房
停止螃蟹收購的第二天,路行遠起了個大早,離北上的日子越來越近,他走前無論如何要先把家裏來個大變樣,至少泥坯房是不能住了,他生怕夏天汛期時的一場暴雨,就把家裏沖個七零八落。
“大蠻,吃了嗎?”
“奶,我吃完了,來找我爺說點事。”
路行遠說著,就在那張純紅木打造的八仙桌旁坐了下來,很是感慨的摸了摸光滑的桌面。
但也就因為路長貴的堅持,遠在靜A縣的路長貴長兄便定格在了靜A縣再無寸進,由此兩家有了幾十年的恩怨。
也是因為八仙桌,路行遠的父親路建國、和他大伯路建軍在分家時產生了隔膜,最終形同路人,直到路建國去世,路建軍偶爾才會去一趟搬到村尾的路行遠家瞧上兩眼。
如果說二十四史是古代勞動人民的血淚史的話,那路家的八仙桌就是路家兩代人的恩怨史。
“大蠻,找我是有什麼事?”路長貴問對着桌子怔怔發獃的路行遠。
路建國、路建軍因一張八仙桌產生的隔膜,說開了就是因為家貧,沒錢,如果家裏富餘,怎麼會在乎一張紅木八仙桌。
想到這些,路行遠恨恨的說道:“爺,我想請你幫我找些泥水匠,我要蓋房子,紅磚灰瓦,牆面塗白石灰,地鋪水泥的正宗磚瓦房。”
“大蠻,花錢不是這麼個花法,泥水匠的工錢且不說,就憑這些材料錢,你知道要多少?我知道你賣螃蟹賺了些錢,可錢在手裏握着才是錢,換成房子就不是錢了。不過,你家的房子也確實不能住人了。要我說,還是用混凝土先蓋個簡單些的,等你以後工作了,在蓋磚瓦房,剛好給你找媳婦用。”
路長貴說完,一旁的王子慧頻頻點頭表示認同,幾個娃眼看都大了,再有幾年要錢的地方會很多,她覺得能省則省了。
“爺、奶,有些錢可以省,有些錢卻省不了,而且就像你們說的,正陽眼看成年,所以我要乘這會手裏有錢,一勞永逸幫正陽把後顧之憂解決。至於我自己,我以後大概會留在燕京了,戶口也會遷走。”
上輩子,路行遠的燕京戶口是讀完書參加工作后才落實的,算是農轉非。
這輩子,他不會乖乖的熬時間,買房落戶是必然的,不是買一間兩間房,而是多多益善,80年代的這場地產紅利,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再錯過。
行遠、正陽兩兄弟感情深,路長貴老兩口自然不好再說什麼,匆匆喝了兩口稀粥后,便去找村裏的那幾個泥水匠,一邊又請人去談紅磚價格。
滿裝着紅磚的柴油機“突突突”的從村頭走到村尾時,路大蠻要蓋磚瓦房的事已是全村老少皆知,這年頭,農村裏的磚瓦房不是沒有,但少得可憐,何況還是全磚全瓦的磚瓦房。
村裡議論的聲音變大了,灌溉渠里的螃蟹卻又一次遭殃。
可讓人猝不及防的是同樣的時間、地點、螃蟹品種,他們拼死拼活的只能賣5毛一斤,扣除收購價、運費和亂七八糟的損失后,真就是賺了個寂寞。
這下子,村裡人不服也不行了,直誇路家的大蠻不虧是考到首都的大學生,腦子就是好使。
“大蠻,你跟大哥說句實話,那個收螃蟹的王老闆真走了?”
路家新房上樑的當天,一個皮膚明顯比村裡人白皙了很多的青年死活拉住了路行遠。
“哎呦,我的三寶哥,我騙別人還能騙你這個有血緣關係的堂兄弟?”仰頭看着房梁的路行遠有了些不耐煩。
他大伯路建軍家有三孩子,上面接連兩個女孩把他大伯刺撓的不行,眼看第三個孩子是個男孩,興高采烈的取名三寶。
路三寶倒也“爭氣”,好吃懶做樣樣在行,比路行遠還大幾歲的年紀,下地的次數總和,連路行遠的零頭數都沒有。
路三寶麵皮白皙,個子也高,人是一表人才,只是兩輩子加起來,路行遠就沒聽過這位三寶哥的好話,前兩年還坐着解放卡車被拉到他們學校展覽過,當時台下的路行遠看的可羞恥了。
“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我家裏還有好幾百斤的螃蟹了,這還不得虧死我。”
路三寶扮可憐的嘀咕,路行遠充耳不聞,沒轍的路三寶只能抓了把糖果往兜里一揣,惹的巴巴看了好久的路清瑤瞬間紅了眼眶。
“大蠻,大蠻,掛鞭給我,馬上上樑了。”
“哎,來了來了。”路行遠一邊答應着,一邊將一個裝着掛鞭、煙、水果攤的布袋子匆匆放進了裝水泥的小桶中。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一陣響,路家兄妹個個眉開眼笑,梁一上,住新房的日子就不遠了。
路行遠滿臉笑容的沖身旁的路清婷道:“清婷、正陽,去給眼巴巴的小傢伙們散糖去。”說完,他自己將一包未開封的紅梅煙給拆開,一根接着一根的抽出,遞給周圍閑談的村裡長輩。
“大蠻,考上了大學,又蓋了新房,這不得整幾桌?”
“叔,時間不夠啊,我明兒一早就得北上,吃飯的事,等我回來的,到時一定補上。”眾人的附和聲中,路行遠笑着解釋道。
至於學院和大學的區別,他是懶得再解釋了。
當夜。
路家門前搭建的簡易帳篷里,趙梅翻騰着家裏兩個舊木箱,指望找兩件像樣的衣服給路行遠帶上,但最終一無所獲,情急之下,她拿出了家裏最珍貴,也是她個人最珍貴的物什——浦江牌手錶。
她和路建國的定親之物。
路行遠摩挲着手裏的手錶,微微笑道:“媽,用不着這些,我不是帶着好幾百塊錢了嘛,而且學校還有補貼。”
他利用螃蟹賺了2500多塊錢,家裏蓋房花了800塊不到,留給趙梅700塊,還債用了些,手裏還剩800多,根本不缺錢。
且就像他說的那樣,1986年的高校不僅不收費,還有補貼,他如果沒記錯,高校開啟收費模式是在1989年,和他關係不大。
“帶着吧,有值錢東西傍身,可以救急,總歸是好的。”趙梅不聽,而是拿過了路行遠手裏的手錶,將它和厚厚的一沓大團結放在一起,準備縫進路行遠的布褂中。
“一個人在外面,遇事不要強出頭,錢要省,可該花的也得花,遇到好的姑娘,就一心一意對人家,不要一股小家子氣。不用擔心家裏,媽再沒本事也把你們4個帶大了,再帶幾年也不成問題。”暗淡的煤油燈光下,趙梅一邊熟練的穿針引線,一邊叮囑着一旁即將遠行求學的路行遠。
趙梅的諄諄教誨,讓兩輩子加起來快70歲的路行遠差點淚崩,趙梅對他們兄妹四人的付出,永遠是行動大於言語。
路行遠猶記得,91年水災時,他家泡在水中的泥坯房子轟然倒塌。
在那個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的時候,趙梅和村裡許多男人一樣擼起袖子,捲起褲腳去一處處的水窪地去抓魚販賣,有兩次差點步路建國後塵。
洪水褪去后,趙梅又奔向灌溉渠上的碼頭,踩着獨木板幫人從船上往岸上背水泥,水泥5分錢一包,每天百十包的水泥可以賺4、5塊錢,但一天下來背駝了,人也變成了泥人。
趙梅就以這種方式,讓路行遠年底回老家時,住進了泥磚混搭的新房子。
而當時的路行遠卻毫無敬畏,他依舊是躺屍看書,見識過首都繁華的他,直覺的不過是另一間土坯房而已。
念起上輩子的作為,此刻的路行遠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等情緒稍微穩定后,才道:“媽,我知道了,家裏有什麼事,記得讓老三給我寫信,我到了后也會寫信回來,把學校的電話告訴你們,等村裡通了電話,以後可以給我電話,這樣方便。”
想到家裏還有二大一小三個性格極不穩定的弟妹,路行遠又道:“媽,欠學校的錢我都還了,正陽、清婷還得送學校讀書,清瑤到了明年也得送去讀書,國家都施行九年制義務教育了,說明以後不讀書真的不行。另外,平時家裏也買些雞鴨魚肉,不一定非得過年過節時才買,正陽他們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只有吃肉才有營養。”
“行,媽記着。”趙梅答應后,低頭將針線咬斷。
臨行前的包裹收拾妥當,母子倆又說了會話后吹滅了煤油燈,可也就四五個小時的時間,兩人又匆匆起身。
遼遠市沒有去往燕京的火車,路行遠得去蘇省省會金陵搭火車北上,這一路先是遼遠到金陵,接着是金陵至燕京,且還有豐谷鄉到靜A縣這一段沒有交通工具,沒有人煙的路。
“媽,別送了,快去睡會吧,離天亮還早着呢。”早飯後,路行遠背起行囊的同時,極力勸說著要送他到村口的趙梅。
“我也睡不着了,就把你送到村口。”趙梅依舊堅持着。
兒行千里母擔憂,而她的兒子要去的地方離家何止千里,她怎能不擔憂,如何才能不送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