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雅慧又折回來去找兩個媳婦兒。

“就算不寫,人們也都知道這是咱們三家人家合夥打落了。”大媳婦兒說道。“那就是走的個個形式。”

“再說新民本來就是過繼出個的,老人活的時候他也沒叫過個媽,肯定不能往上寫他哇!”二媳婦兒道。

雅慧一聽這話,過去就往下拔新民身上的孝衫。

“雅慧!”新民叫道。

“那寫也寫好了,你總不能就因為這麼點兒事再讓扯下來重寫一回哇?”大媳婦兒過來拉住雅慧說道,“媽心裏頭有沒有你們,你們還能不知道了?在這時候,就不要跟老人為難蘭,啊?”

一說起二媽,雅慧下不去手了。二媽臨死前,每天都在門外頭坐着,等不來雅慧,就把桂蘭叫住,偷偷塞給她一個紙包,讓她交給雅慧。紙包里包着個金溜子。二媽也不知道藏在哪兒才躲過了兩個媳婦兒。現在想起來,二媽那時就安下死的心了。

桂蘭再過來,看見訃告上還是人家弟兄兩個的名字,問雅慧。雅慧說就那樣吧。反正他們也只是為了二媽,不圖別的。

“你這麼好說話,以後可要讓人騎在頭上了!”桂蘭道。

雅慧也覺得自己這一出鬧得有點虎頭蛇尾。可是她要再堅持下去,倒顯得是她不通情理一樣。連新民也阻止她不讓再爭下去了。

雅慧決定打起精神來,以後寸步留心,不能再讓人佔了便宜去。

很快,她發現,她不只是話不如兩個媳婦趕趟,連手腳也慢了許多。白事宴上設的是流水席。來幫忙的,弔唁的,都得吃了飯再走。雅慧只顧在廚房燒火摘菜,出來時人們已經開始吃飯了。她剛看見碗不夠要去取,二媳婦兒已經拿來了。正要盛飯,又被大媳婦按的坐下:“你吃你的!”

兩個媳婦兒一個端飯一個盛菜,忙活的連桌也沒上。

雅慧坐在賓客之中,好不彆扭。好不容易把碗裏的飯吃完,想離開桌子。碗又被大媳婦接了過去,“弟妹你坐,大嫂給你盛。”

雅慧忙說吃飽了。

“吃飽甚蘭!”大媳婦兒嗔怪的看了她一眼道,“不着急,坐下慢慢兒吃。”

“跟柱媳婦兒!你們也坐下吃哇,不要忙活蘭!”人們說道。

“咳!”大媳婦兒道,“我們這着甚急了,一會兒忙完隨便吃上一口就行蘭。”

“看看人家這媳婦兒!”村裡人贊道,“做在人前,吃在人後。”

“你可不要歪嘴和尚念錯經,”有人笑道,“說成吃在人前,做在人後。那就鬧了笑話蘭。”

人們都笑。

更讓雅慧覺得如坐針氈。

看見吃下的盤碗撤回了廚房,雅慧趕緊挽起袖子洗了起來。這回沒有人進來跟她爭。新民進來,看見就她一個人在洗碗,要幫她洗,被她推了出去。

洗了碗,把廚房收拾乾淨,這才出來。

兩個媳婦兒正在門外跟幾個女人剪紙錢。一個女人看見雅慧笑道:“新民媳婦兒這是剛睡起來?臉睡的紅撲撲的。”

“我們這弟妹,”大媳婦兒看了一眼雅慧才又說道,“一看就是那好活人。”

雅慧氣她明知道自己在廚房洗碗,還在這兒說風涼話。就說:“我哪有大嫂好活了。”

說完又覺得這話直杵杵的,就像小孩子在鬥嘴。就又說道:“大嫂,碗洗出來了,還有什麼做的呢?”

“沒有,”大媳婦兒道,“你歇的哇。”

“鬧了半天,人家媳婦兒是在廚房洗碗的了!”那個女人看着大媳婦兒笑道,“你們還說人家是睡覺的了!”

雅慧覺得他們眉眼之間也在說話,十分親密跟她無關。就走開了。

雅慧跟村裏的人來往少。只聽見桂蘭說起來,說兩個媳婦兒又奸又滑,只佔便宜不吃虧。所以村裡沒人愛跟她們打交道。現在看來,桂蘭這話說的還是有點兒偏了。或者說,你不能指望一個外人來明辨你們之間的善惡。然後像桂蘭那樣,無條件的站在你這一邊。

說不定根本沒人在乎你的善惡。她們只會冷眼旁觀,暗中比較,看這三個媳婦兒之中,誰精明厲害,誰更會做人。厲害的那一方就是勝者。哪怕再姦猾惡毒,便宜佔盡,只要能佔得上風就行。人們說起來,也會佩服的說道,誰誰家的媳婦兒那真是厲害了。

厲害就代表着不好惹,不能惹。不能惹她,就只能是來惹你。不敢欺負惡的,就只能向著惡的,這就是他們的處世觀。

到了這種時候,善良就和美麗一樣,變得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大嫂二嫂。”晚上吃飯以前,雅慧趁着人多,跟兩個媳婦兒說道,“我從外面來,也不太懂這裏的規矩,你們有什麼事要多提醒我。”

“是了哇!在你們大城市,肯定不講究這些。”

“人家那地方的人,就說掙錢了,誰顧上弄這些沒用的了!”

“是不你們那兒的錢可好掙了?”

“還是人家大城市來這人了,長得也跟咱們這兒的人不一樣。”

人們七嘴八舌的說道。一臉對‘大城市’的敬畏。

“孝子們!出來點紙了!”馬陰陽又在外頭叫道。

天黑的早,馬陰陽在靈棚前面的杆子上吊起了一盞燈,在黑暗之中照出一片昏黃的光圈來。

“罐子裏頭給盛上飯蘭么?”馬陰陽問,“記住每頓飯都得先給這裏頭盛,也不要多了,有一勺子就行。反正勻划的到出靈那天正好滿了就行蘭。”

大媳婦兒手腳麻利的盛出一勺子粥來,下面用碗接着,倒進靈前的小罐子裏。

雅慧站在一邊,等兩個媳婦兒放回手裏的東西,才一起跪下來。

“媽(二媽)!尋錢來!”

這回兩個媳婦兒沒有死去活來的嚎哭,大家平靜的點完紙錢,磕了頭,就忙着回去吃飯。

“那個罐子是什麼?”雅慧偷偷問新民。

“我也不知道。”新民道。

“你們這些娃娃,連這兒也不知道?”馬陰陽聽見了,說道,“這叫搗頭米飯罐!是給老人積吃祿的,有的那罐子,多少年以後起出來,裏頭能變成一罈子酒了!”

“那是哇!”老二說道,“那裏頭都是糧食么。”

雅慧這回學精了,沒往桌上坐,跟在兩個媳婦身後,遞個筷子拿個碗,沒事找事的忙活着。她現在才明白,這是個態度的問題。

新民坐在桌子上直叫她。

雅慧不好說別的,只能說讓他先吃。

“一會兒飯涼了。”新民道。

“我沒事兒,你趕快吃吧。”雅慧道。

“哎呀,這麼點兒營生么,還用得着那麼多人了?”新民道。

他哪裏能知道這裏面的門道。

“讓你先吃你吃就行了嘛!”雅慧急了。

新民起來一把拉着雅慧坐下。雅慧無奈了他一眼,拿他沒有一點兒辦法。

眾人又開始取笑,說新民疼老婆。雅慧只能低着頭陪笑。

晚上,男人們都在外頭喝酒耍錢守靈,大二媳婦也各回了各屋。雅慧跟在新民身後,一步也不離。在這一堆連枝帶蔓的人中間,她只認新民一個。

“我在外頭守靈呀,你要不去跟大嫂她們擠一擠?”新民問雅慧。

雅慧說不去,要跟新民去守靈。

“那哪行了!”新民道,“都是一群男人灰說六道的,你哪能坐得住了。”

雅慧想要回去。新民說就這麼幾天,人家都在就她回去不好。說咱們不能給人留下話把(話柄)。

馬陰陽這時才想起來,說喪房(死者的屋子)夜裏不能空着。去叫兩個媳婦兒,都說已經睡下了。

馬陰陽只得對新民說道:“那今天就只能辛苦你蘭。反正也就是你們弟兄三個輪流的往下住這幾天。”

“我跟大哥他們說一聲,讓他們守前半夜,我守後半夜。你就跟我在二媽那個家睡哇。”新民道。又問雅慧:“你不怕哇?”

雅慧搖搖頭。

睡在炕上,雅慧怎麼也合不上眼睛。又不敢翻身。只能一動不動的躺着,感覺像受刑一樣。

“不怕。”新民在身後說道,“睡哇。就算是鬼,它也知道個好賴人了。”

說著,伸出胳膊來,隔着被子摟住了雅慧。

這下,雅慧更睡不着了。新民也一夜沒睡。看了看錶已經三點多了,就翻身起來,說不睡了。雅慧也跟着他起來。

“你這麼早起來做甚了?”新民道,“不怕,你睡的哇,我不住氣進來看你的。”

雅慧說睡不着。

兩個人穿戴好出來,一開門就冷的打了個哆嗦。

“說的不讓你出來么。”新民道。

喝酒的人都散了,只留下老大老二弟兄倆,圍着爐子昏沉沉的在烤火。几案上的香燭和長明燈都燒完了也不知道。看見他們出來就回去睡覺去了。

新民把雅慧擠在角落裏,又回去拿了一床被子裹在雅慧身上。雅慧連他也裹了進來。新民穿着新棉衣,雅慧又讓他在裏面套着毛衣毛褲。穿的時候,新民還說用不着,這會兒才知道厲害了。正是交四九的時候,三九四九,凍爛碓臼。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新民不住的往爐子裏加着炭,雅慧烤的臉上快要裂開了,後背還是冰涼。她都不敢直起身來,怕挨着生冰的衣服。

天蒙蒙亮了,雅慧才靠着新民犯起困來。

“你回睡個哇,”新民道,“這回不怕蘭哇?”

雅慧一覺直睡到新民回來叫她吃飯。

急的趕緊漱了漱口就過了大媳婦那邊。葬禮期間,洗臉梳頭刷牙都是不允許的。視為對死者的不敬。

“才起來?”大媳婦兒笑眯眯的問道。

雅慧不好意思的攏了攏頭髮,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夜來一黑夜沒睡,跟我守靈的來了。”新民說道,“馬陰陽說喪房不能空的,我見你們都睡蘭,就沒讓她回個。”

“沒怕哇?”馬陰陽一早起來就端着酒杯,人卻十分清醒,對雅慧說道,“你信我馬陰陽一句話,不管人死了還是活的,他都分個好賴人了,不會糟害好人的。”

今天是停靈的第二天。前後營子的親戚和關係好一點兒的人家都來了。大二媳婦兒陪着點紙,又哭了個肝腸痛斷。

“我的媽呀!你讓我以後回這家裏頭再去看誰個了?!”

“媽呀!你還沒見上你的孫子媳婦兒,咋就能捨得走了!”

被人一扶起來,霎是雲收雨住,跟親戚們拉起家常來。

馬陰陽領着人在靈前忙活着,把人們蒸來的貢獻(用面做的,和饅頭差不多,只是個頭大一點,捏成各種形狀。)擺在几案上,人三鬼四。每樣兒都得擺四個,共四樣。三牲祭也殺來了,幾個人為了讓羊的前蹄跪在靈前,直擺弄了半天。雅慧在一旁看着,感覺他們做的事情,更像是一種神秘的儀式,跟躺在後面棺材裏的死者沒有一點兒關係。

二媳婦兒的兩個兄弟也拉家帶口的過來,一來就搶着幹活,顯得雅慧倒像是個外人,連跟前都擠不過去。新民就讓她在二媽那屋待着,別出來。“好不容易有人替你來做營生,你就讓他們去做就行蘭,你不要管。”

吃完飯,人們就讓馬陰陽給講古。馬陰陽放下酒杯就端起茶杯,反正手裏頭杯不離手。吱兒溜一聲抿了口茶說道:“給你們講個甚了?你們這些人除了能聽個三國,再就是封神。說別的你們也聽不懂。”

“那就再講個封神哇!”老二道,“就講上次那個我看你一眼青來一眼紅,一進城門就撞死個人。”

“那是封神?”老大笑道。

“你們光知道姜子牙封神了,知道不知道主席封人了?”馬陰陽道。

“甚叫個封人了?”老二問。

“土改的時候,劃分貧富農那不就是封人了?”馬陰陽道。

雅慧撇嘴一笑,不屑的想道,到底是落後,還拿着點兒陳年舊事在這兒牽強附會。

“貧農,富農,貧下中農,地主。分下你個甚你不就是甚?”馬陰陽道。

“那就是那時候的一個政策,過個就沒事了,那能跟姜子牙封神一樣了?”老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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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露滿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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