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自那以後,換生就多了一句口頭禪,“天是個藍的,這還是個難的?”好像流氓是被他趕走的一樣。
剛入冬,二媽就死了。
雅慧正還一個人盤算着該走還是該留。她留在這裏的兩個目的,或者說理由,已經完成一個了,新民已經還清了外債。不僅如此,她手裏現在還剩餘兩千塊錢。以新民現在的條件,就算一分沒有,在這前後營子也是管挑管選,看中哪個找哪個。所以找對象這事兒基本上也就不算是個事兒了。她怕自己不主動開口說走,會被新民以為是不想走。可她暫時還真沒有走的打算。
二媽這一去世,雅慧想走也不能走了。二媽對她那麼好,她怎麼也得送她最後一程才行啊。
二媽是淹死的。
二媽今年病得更厲害了,坐着不動也出不上氣來,一秋天就沒咋見她出個門。這個月輪老二管二媽了,二媽就在前一天跟老二說:“天涼的,媽媽嫌每天提水提的麻煩了,你給媽媽換上個大瓮。”
老二就給換了個大瓮,提下滿滿一瓮水,二媽當天夜裏就一頭栽進瓮里淹死了。
老二這才哭呀,說前幾天看見他媽地下一地水,二媽說是舀水灑的。說那肯定就是往小瓮裏頭栽來了,沒淹死。
“那你還給她換大瓮了?”人們道。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哇!”老二哭道,“要是知道我還能給她換了?我的媽呀,你活的時候沒享上個福,死也死的這麼可憐,你叫兒子咋疼下個呀!我的媽媽呀!”
人們背後都說他是活的不孝,死了亂叫。
雅慧跟着新民去給二媽磕頭燒紙。
看着遺像裏頭二媽慈善的臉,想起以前二媽跟她說的,二媽要是死了,你不怕哇?不要怕。二媽善了一輩子,死了也是個善鬼。
雅慧的眼淚撲簌簌的掉下來。
在那兒的時候兩個媳婦兒甚話也沒說。雅慧剛回到家,看見兩個媳婦兒還穿着孝衫,從院裏頭進來了。
新民也不在,雅慧雖然詫異,還是把兩個人迎了進來。
兩個人都是第一次登雅慧的門,裡外參觀的一番,這才坐下。
雅慧見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就問:“嫂子,你們是不是有事?”
大媳婦兒看了一眼二媳婦兒,說道:“新民的身世你也知道了哇?他跟我們家那弟兄兩個其實是親兄弟,都是一個娘腸子裏頭爬出來的。”
雅慧點頭說知道了。
“說哇,我們倆家一人一半兒打落(發送)老人正好。可是一想,老人好歹也生了新民一回,咋說也得給他個盡孝的機會了,你說是不是?自古孝敬老人天降福……”
“這些道理新民不用說也知道了,大嫂你有甚事就明說哇。”雅慧道。
老大媳婦兒笑了笑,又說道:“我就知道你們倆都是明白人。那我也就不和你繞彎子蘭。我們跟你二嫂他們都商量過蘭,這次就讓他們弟兄三個合夥打落老人哇。以前他爺爺沒的時候,我也是看見新民可憐了,就沒讓他出這個錢。現在你們日子也好過蘭,再加上就剩下這一個老人蘭,再不讓新民儘儘孝,我怕新民以後說起來埋怨我們了。”
雅慧一時反應不過來這事是好是壞。就說,等新民回來商議了再說。
兩個媳婦沒聽到想要的回答,很不高興,但也說不出個別的,只得走了。
新民回來一聽說,當時就火了。罵道:“老漢(指二媽的老伴兒,他親爹)沒的時候,那是我不去?他們直怕我去跟分家產了,說我姓了別人的姓,就是別人家的人蘭,不讓我去,現在又說這話了?現在兩個人把二媽那點兒東西分划完了,又想起我來了?還跟我說那時候了,我那時候他們管過我?外人還看見我可憐了,可他們給過我一口吃喝沒?我還不是該討吃討吃,該要飯要飯?”
“那咱們就不去!”雅慧道,“二媽那時候也說,讓咱們少跟他們攙和。”
新民氣消了,又說道:“要是老漢哇,不管也就不管蘭,可二媽……”他看雅慧,“你來了以後對你也挺好的。”
雅慧點頭。
“那就當看在二媽的面子上哇。”新民道,“無非就是花兩個錢哇,大不了我再遲找兩年媳婦兒。”
桂蘭不讓。“你們憑甚出這份兒錢了?老人有用的時候,就是人家兩個的,你往跟前站一站,人家還怕你占沾金邊邊了。現在這時候蘭,又成了弟兄三個人的蘭?好事盡讓他們占蘭!”
雅慧就把新民的話說了,說看在二媽的份上,怎麼說二媽也生了新民一回。
桂蘭這才不做聲蘭。
“反正你得小心了。”桂蘭還是不放心的說道,“那兩個媳婦兒,粘上毛比鬼也精!”
大二媳婦兒說按三一三剩一。就是不管開支還是老人留下的東西,都是三個人均攤。二媽有什麼東西,雅慧心裏再清楚不過了。二媽一天跟她說,她家裏除了一副碗筷,再什麼都放不住,新作了一條棉褲,只穿了一冬天,第二年再穿的時候就沒影兒了。兩個媳婦兒這麼說只不過是個幌子罷了。可她還是一口答應了。新民說得對,不跟這些眼皮子淺的人計較。
三個媳婦兒相跟着去給老太太換衣裳。雅慧還是第一次經歷,不免有些害怕。落在了後頭。
“你要怕就不要進來蘭。”新民對她說道,“有我一個人就行了。”
看見大媳婦兒回過頭來笑,雅慧忙戳了戳他。新民是個直腸子,咋也學不會繞彎子說話。
兩個媳婦兒一進門就大放悲聲,齊聲嚎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我的那個媽媽呀!你咋狠心能丟下我們來來!你讓我以後這頭一碗飯給誰端呀!我的媽媽呀!”
二媳婦兒哭着一口氣沒上來,翻着白眼兒昏死了過去。
“掐人中!掐人中!”幫忙的人在後頭叫。
雅慧離二媳婦兒近,趕緊上前掐住了二媳婦兒的人中。二媳婦兒一會兒才睜開了眼睛。
二媽的身體已經僵硬了,兩個胳膊彎着,怎麼也擺不順,衣服撕破了好幾處。後來雅慧夢見好幾次,夢裏二媽穿的破破爛爛的直說她冷。又說背着個包袱累的走在哪兒都沒地方放。
雅慧就跟桂蘭說,桂蘭說就是,說大二媳婦兒不懂得,把老人的幾件衣服也給燒了。說人沒了不能燒衣服,燒了她就隨身帶上走了。
桂蘭讓雅慧再夢見二媽來打擾,就罵,唾,讓她以後不敢來。可雅慧不忍心,問過馬陰陽以後,給二媽燒了幾件紙火做的衣服,以後就再沒有夢見過。
剛給二媽擦拭了身上穿上衣服。馬陰陽也來了。一來就在院裏吼喊着人們往起搭靈棚。
“媳婦兒們!”馬陰陽在院裏叫道,“給老人們穿上衣裳蘭沒?”
大媳婦兒忙說穿上了。馬陰陽是大媳婦兒娘家門兒上的一個親戚。
“那就趕緊入殮!”馬陰陽道,“後生們,都過來搭把手,幫的往出抬一抬老人。你們平時也沒少吃你二大娘的殺豬菜,現在是用着你們的時候蘭!”
“那咋也是你哇!”後生們說著站在那兒不動,“回回數你吃得多了,連吃帶拿。我要是你,一個人就把二大娘背出來蘭。”
“你們這群灰小子!”馬陰陽笑罵道,“趕緊的,咱們耍歸耍鬧歸鬧,千萬不能誤了時辰。要不二大娘趕不上投胎,來找你們麻煩來呀!來來來,來抽根煙,攏共也就是幾分鐘的事情,夾住泡尿就抬出個蘭。”
“這是你的事情,找麻煩也是來找你了哇,能尋着我們了?”後生道,“再說這抬靈動土都有講究了,我們還怕落下不是了。”
“我就是個講究這的,還能讓你們落下不是了?”馬陰陽道,“你要怕,你就遠遠兒站的。剩下的後生們,來,咱們行動!人活百年,誰最後也會有這麼一齣子了,幫人就是幫己了。”
後生們這才挪動的走開,那個說不抬的後生也跟在後面進了屋。
“來,你們幾個,把這個案子上的東西收拾清利,擦乾淨了,搬出外頭。”“把這個鏡兒拿塊兒布擋住。”馬陰陽指揮着。又對大媳婦兒說:“給我端一盆清水來。”
他拿掃帚在炕上地下划拉了兩下,又把水往屋裏一潑灑,說道:“家裏頭就能打掃蘭,百無禁忌。”說著又向院裏頭問:“說給讓蒸大貢蘭么?”
外頭有人說說給了,正蒸的了,一會兒就給送過來。
大媳婦兒忙着要去看,馬陰陽道:“你不要管那些!趕緊蒸黃米了哇!”
大媳婦兒忙丟下手裏的東西,出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家裏頭沒有黃米了。
“那趕快出買個了哇!甚時候蘭,還在這兒磨蹭了!”
大媳婦兒就說讓雅慧去買。雅慧也沒想那麼多,就去買回來了。後來,一到買東西的時候,兩個媳婦兒就讓雅慧去,鳳仙這才跟雅慧說道:“你買這些東西回個都得記上帳,你們這不跟我們一樣,我們是就我們一家打落了,花在哪也無所謂。你們這三家人家了不能讓你一個人花。”
雅慧這才明白。回去瞅了個空把這兩天買東西花的錢都記下來,交給了兩個媳婦兒。
馬陰陽確實有一手。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入了殮,靈棚也搭好了,喇叭里放着嗚嗚咽咽的哀樂,院裏院外一片縞素,門外衝天紙高掛。
“你們幾個媳婦兒!”馬陰陽對雅慧說道,“出來進個往下扯這紙的,替你婆婆免罪了。到出靈那天,得把這些紙都揪完了。”
“剩下的,我到了那天一把就都揪下來蘭。”老二笑道。
雅慧發現二媽這兩個兒子其實都不像人們說的那麼壞,也沒什麼心眼兒。
大媳婦兒已經蒸出了四個黑黃黑黃的死面(沒有發酵的面)饅頭,整整齊齊的擺在盤子裏。又把黃米蒸出來,恭恭敬敬供在材頭上。
案子上已經擺好了香燭紙火。馬陰陽站在靈前叫道:“孝子們!出來點紙了!”
雅慧也穿上了孝衫,跟在新民身後出來,跪在靈前的瓦盆前面。
新民拿出一沓紙錢來,遞給雅慧幾張。
“二媽!尋錢來!”雅慧在瓦盆里點着紙錢叫道。眼淚奪眶而出,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她的聲音一出來就被兩個媳婦的嚎哭聲淹沒了。兩個媳婦比賽似得一個比一個聲大。一邊哭一邊訴說道:“我的媽呀!你讓我以後再去伺候誰個了?你把我也領上去哇我的媽!”
“我的媽呀!你咋那麼狠心了!我高一碗低一碗伺候了你二十來年,你咋就能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呀!”
雅慧一下覺得哭不出來了。
“行蘭行蘭!”馬陰陽道,“意思意思就行蘭!趕緊起哇,還有做的了。”
圍觀的人裏頭出來兩個中年婦女,把哭成一堆的大二媳婦兒抬起來,大媳婦兒嚎天濕地的不肯起來,兩個人正要往起攙她,大媳婦兒眼睛一翻,也昏死了過去。
“你咋不哭?”桂蘭扶起雅慧來悄悄說道。
雅慧抹去臉上的眼淚,說她不會那樣哭。
“你不哭不行!”桂蘭急道,“營子裏頭的人都看得了,你不哭人家還說你不孝順。這種時候,人們全看媳婦兒們哭了。”
聽桂蘭這麼一說,雅慧更哭不出來了。
兩個媳婦兒哭罷,起身一抹臉,就跟來的人打起招呼來,就跟沒事人一樣。
“不是說你們合夥打落么,外頭的訃告上咋就寫的人家弟兄兩個的名字?”桂蘭又道。
“訃告?”雅慧真不懂這些。
“你出看個。”桂蘭道。
雅慧出來,看見牆上貼着一張白麻紙,上面寫着:劉文氏,生於某年某時某分,卒於某年某時某分。長子誰誰誰,長媳誰誰誰,次子誰誰誰,次媳誰誰誰。下面是長孫,次孫。
雅慧回來就問馬陰陽,訃告上為什麼沒有新民的名字。
“新民是過繼出個的,又沒認開,不能算是承嗣兒女。”馬陰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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