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要不三改跟王老五這麼明鋪暗蓋的,營子裏的人能甚也不說了?”云云道,“就是知道劉四打不在人數裏頭。一有了娃娃那會兒,劉四怕下地做營生了,說他在家哄娃娃呀。三改沒辦法,剛出月子就跟上我們下地蘭。誰能知道劉四這個牲口嫌娃娃磨人了,每天給娃娃吃上感冒通,讓娃娃一睡就是一天。”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雅慧簡直不敢相信。

“要不說他打不在人數裏頭?”云云道。

自那以後,天再熱,雅慧也不在院子裏坐。

去年冬天,二媽就說,數九天颳風,伏(數伏)裏頭肯定有雨了。桂蘭當時還說,要下就往前下,可不要下在三伏裏頭。誰能知道怕什麼來什麼,盼什麼什麼不來。剛種進地的時候,人們跪天禱告的盼着下雨,可天晴的連個雲彩也看不見,更不要說雨了。一入三伏,麥梢剛有點泛黃,天就不正常起來,連着幾天又悶又熱。連新民也看出來是憋着一場大雨了。

雅慧一聽,趕緊把柴火抱回一堆來。誤了什麼也不能誤了吃飯。不到半夜就聽見雨點子噼里啪啦的砸下來。

到了早上雅慧起來的時候,雨就不是在下了,而像是在往下倒,嘩嘩的,門口掛着一道水簾。

“今年這一年又算是完蘭。”新民早已經起來了,正站在門口,獃獃的看着外面。

“今年完了還有明年了。”雅慧理解新民的心情,但還是說道,“別管了,讓它下去吧,我們今天正好吃餃子。你負責剝蔥搗蒜。”

新民被她輕快的聲音感染,臉上有了點笑模樣,跟着她進了灶房忙活起來。

兩個人一個擀皮兒一個包,剛包完要下鍋的時候,桂蘭水淋淋的推門就來。一進來就打了個哆嗦,手上撐着的一件兒衣裳也淋淋的往下滴着水。

“啊呀,還是你們這家了,暖窯熱叭(形容暖和)的。”桂蘭抖着身上的水說道。

“桂蘭嫂,快坐下吃餃子吧。”雅慧讓道。

“你們這倒吃飯的了?我們家裏頭還連口熱水也喝不上的了。”桂蘭道,“柴火都讓下了個凈水濕,我思謀見你這個精巴巴(形容能幹)肯定早把柴火抱回來蘭,這不過來跟你要幾根。”

“等你抱回個,柴火也讓下濕蘭。”新民道,“就在這兒吃哇,把喜榮哥跟娃娃們也叫過來。”

“吃了這頓還有下頓了。”桂蘭道,“這雨下的誰知道甚時候停呀。唉!這又是個災年。這就叫討吃子盼來年----一年不如一年。”

“也怨我了。”桂蘭又道,“明明看見黑雲動地的,還不往回抱柴火。新民,你給我拿塑料布包上點兒引火柴,我回個燒炭哇。這雨下的,營子裏頭吃不上飯的人家多了。”

雨下到第二天,人們都坐不住了,拿着盆提着桶,去地裏頭往出排水。雅慧跟在新民後面,一步一滑,腳上的鞋跟本穿不住,不時的陷在泥里。

“說的不讓你來么!”新民彎下腰給她拔出鞋來,埋怨道。被雅慧拖累的他們遠遠的落在了人們後面。

雅慧死揪住新民的胳膊不敢鬆手,就這樣還不時地摔倒,又是會連新民也拉倒,兩個人還沒到地里就已經滾成了個泥人。

雅慧站在房后就能看見這片莊稼地,左面低垂的是小麥,右面綠油油的是葵花。小麥地已經整個被雨水泡了起來。村長喜榮領着幾個男人正在挖渠往出引水,女人們都在自家的葵花地里,盆端桶提往出舀水。

新民今年都種的葵花,但他的那點兒地地勢比較高,也沒存下多少水。新民就讓雅慧在邊兒上等着,他去跟喜榮他們去挖渠。

雅慧跌跌撞撞的找到了桂蘭,眼睛被雨水浸的像是有沙子在磨。她擦了一把都是水,又擦了一把,還是水。衣服又涼又滑緊貼在身上。

“你咋來蘭?”桂蘭大聲問。手上不停的一盆一盆往出倒着水。兩個兒子也都緊咬着嘴唇,手裏一下也不比他媽慢。

雅慧慢慢走進地里,赤裸的胳膊碰到葵花桿上,又疼又癢。擠到兩個孩子旁邊,也學着他們的樣子,舀起滿滿的一盆水來,誰知一使勁連盆也扔出去了,逗得兩個孩子直笑。

直忙活了半天,累的雅慧兩條胳膊直打顫,可地里的水卻絲毫也不見少。

“老天爺呀!你就可憐可憐這些人哇!不要再下蘭!”桂蘭仰頭衝著天大聲叫道。

喜榮聽說前營子的人集資買回了一台抽水水泵,就趕緊領上人借去了。剩下的人快天黑了才回了村。

雅慧兩條腿軟的站也站不住,換了濕衣服就一頭栽倒在炕上。炕燒的暖烘烘的,雅慧沒挪地方就睡著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聽見外頭有人聲,想起新民回來還得吃飯了,才扎掙着下了地。

雨還沒停,營子裏頭就傳出謠言來,說前營子有個嬰兒剛出生就會說話,只說了一句,磚再賤也不要買,麥子再貴也不要賣,就死了。人們更覺得今年肯定是災年,不止今年,以後的年景也好不了。一時人心惶惶。種麥子的人家又是慶幸又是擔心,怕雨再下給兩天,麥子就保不住了。

后營子的人說這話是從前營子傳出來的,前營子的人說是后營子傳出來的,究竟也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到了秋收賣糧的時候,人們還是該賣的賣該買的買,好像都把這話忘了。

聽桂蘭說,二媽淋了雨感冒了,雅慧就包了點餃子,趁着大二媳婦都下地了,給二媽送了過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院裏的狗叫的就跟要撲出來一樣。

“誰……誰在外頭了?”二媽呵嘮氣短的出來問道。

“二媽,是我。”雅慧忙應道。

“你是誰?”二媽沒聽真,又問了一句。

“我,雅慧。”雅慧提高聲音答道,趕緊向兩邊看了看,心虛的好像在做賊一樣,生怕二媽的兩個媳婦突然回來。

二媽打開院門,才看見是雅慧,吃驚的問:“你咋來蘭,新民媳婦兒?”

“我好幾天沒見你出來,過來看看你。”雅慧急着想進門,又怕狗,站在門檻上不敢動。

“不怕,進來哇。”二媽拉起雅慧的手說道,“好狗不咬上門親。不怕。”說著,沖狗喊了一聲,狗果然搖着尾巴不叫了。

“喂着這麼大一條狗還用鎖門啊?”雅慧笑道。

“唉,不知道。”二媽嘶嘶的喘着說道,“人家誰一出個就趕緊把門鎖住蘭。我這就是個活死人,以前還比死人多的一口氣,現在連這口氣也快上不來呀,人家不管我,我也管不了人家。”

二媽喘的有前音沒后音,聽的雅慧也不由得跟着大喘氣。

坐了好一會兒,二媽的那口氣還沒有喘平。雅慧要給她找葯,二媽只說是吃過了。雅慧在屋裏找了半天也沒看見個藥瓶,二媽又說是才吃完,老二給買去了。雅慧不信也沒辦法,只能生着火給她把餃子煮了。

“最數吃餃子省蘭。”二媽守在爐台跟前說道,“連鍋也吃不上一點兒油。”

雅慧一共煮了二十個餃子,二媽一口氣吃了十幾個才放下筷子,讓雅慧把剩下的餃子拿回去,給新民晚上吃。雅慧說你留着晚上吃吧。二媽急的擺手,連說不吃了不吃了。雅慧才看出二媽不是在跟她客氣。這才想起來她也肯定是怕媳婦們回來看見了。

回家跟新民說起來,新民也是干生氣沒辦法。雅慧要給二媽買葯,新民說要買也只能是悄悄的買的送去。要是讓兩個媳婦知道了,反倒給二媽惹事。

“那他們不管老人還不讓別人管?”雅慧不服氣的說道。

“你可說對蘭。他們再不管也不想讓你管。”新民道,“你一管不就說明別人知道他們不管老人蘭?那還不是以為是二媽出來跟人說的?你想二媽以後能有好日子過了?你說你是不是反倒把二媽害蘭?”

雅慧明知新民說得對,可還是有些不服氣。新民看着她笑道:“你不要跟我在這兒擰頭蘭,不是說我怕他們了,不敢給老人出頭做主。我們這地方就是這麼個鄉俗,養小不養老,不孝敬老人誰也沒人笑話。誰叫我們窮了,連小的也快養活不起呀,誰還能顧上老的了。”

二媽病的好長時間出不來,新民只得把葯給了桂蘭,讓桂蘭給偷偷送去。雅慧這才放下心來。

雅慧有午睡的習慣,中午這覺比晚上還要當緊。反正新民中午一吃完飯就出去了,雅慧一個人睡在哪會兒算哪會兒。這天睡起來,睡眼迷糊的看見有個女人從院裏抱了一抱東西正往外走,雅慧忙追了出去,問她是誰。

女人見她出來,自己先站住了,把懷裏的柴火向她亮了亮,嘴裏說道:“我過來抱點兒柴火,家裏頭沒燒的蘭。”

她說的這麼坦然,倒讓雅慧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想問你是誰啊,怎麼來這裏抱柴火。又怕是新民的什麼親戚,村子小,拉扯起來不是沾親的就是帶故的。

自那以後,這個女人隔三差五的就會過來,看見院裏有什麼拿什麼,不是揪蔥就是扯蒜,把雅慧垛得整整齊齊的柴火抱上就走。

自雅慧來了,也常見有人來這院裏拿東西,新民只說讓他們拿去吧,他是吃村裏的百家飯長大的,人家拿點兒東西也不算什麼。可從來沒見像這個女人這樣理直氣壯的。來了二話不說,拿上東西就走。

剛吃過晚飯,云云來了,讓雅慧跟她去桂蘭家一趟。雅慧見天還早,新民也出去了,就鎖上門跟着云云出來。

一進桂蘭他們家大門,就聽見孩子的哭聲:“大,媽,你們不要打蘭!”

“這個桂蘭!”云云道,“這是兩個人又打架了。”

兩個人忙進了屋,看見桂蘭披頭散髮的坐在當地,抱着兩個孩子仰天大哭。喜榮氣唬唬的叉着腰,看見雅慧她們進來,才一扭頭進了裏屋。

“這是又咋了?”云云小聲問。

“咋也不咋。”桂蘭甩了把鼻涕說道,“我們這就是這樣,每天沒有三頓飽飯,氣倒是三頓管飽。你說我這活的還有甚意思了?還不如死了算蘭!”

說著又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

“活的沒意思你死個!”喜榮在裏屋罵道,“那河裏頭又不蓋蓋子的!死不下在這兒乾咽氣了?”

“我就是死個呀!”桂蘭也扯起脖子叫道,“我就是乾咽氣了!我咽了氣是不是就稱了你的心蘭?”

“快不要瞎說蘭!”云云厲聲道,一邊回過頭來看了裏屋一眼,“那咽氣又不是咽口水了,能說咽就咽了?你說你們當住娃娃說這些話該了不?”

一說到娃娃們,桂蘭的眼淚有撲簌簌的掉了下來,“要不是有他們,我早一根繩弔死蘭,還活甚了。”

雅慧幫着云云把桂蘭扶起來,又把倒了一地的桌椅板凳扶起來。

“是不是還沒吃飯了?”云云問。

“還吃甚飯了,氣也氣飽蘭。”桂蘭道。

“你們不吃還有這兩個娃娃了哇。”云云說著,進了灶房。

桂蘭家也是個裏外間。一進門就是一盤大炕。後面是灶房。雅慧坐在炕上都能看見灶房地下堆着的半地爐灰。云云直倒了四五簸箕,還沒把地下打掃乾淨。

雅慧這才知道,在地里干起活來跟男人一樣腳踢手扒拉的桂蘭,竟然不收拾家裏。難怪云云說她飯還沒咽進肚人就已經往外走的了。

雅慧也跟着把地下亂丟的東西收拾起來。

喜榮從裏屋出來,不好意思的接過云云手裏的簸箕,說道:“來來,我來,哪能讓你們做這些營生了。”

雅慧見過喜榮好幾次了。可一直沒說過話。她有些怕這個黑臉大漢。喜榮滿臉的疙瘩,還總陰着一張臉,看起來十分不近人情。

“你們看看!”喜榮指着灶房地下的爐灰說道,“這還叫個女人了?生爐子從來不倒灰,就往地下一刨就沒事蘭。還把她委屈的!你說說這像個過日子的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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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露滿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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