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雅慧說不冷。桂蘭過來看了看她的鞋道：“怪不得了。這裏頭都是羊毛！”又說，“你有這麼一雙好嚡（鞋）不出來走這一趟也是可惜蘭！你是不知道，我們每年為了挖這點山貨，十個腳指頭都凍得流膿害水的。”

“流膿害水還是好的！”云云把兩個手夾在腋下暖着，說道，“沒給你凍掉一件件就算不錯蘭。要不，明知道這是點兒錢，能沒人來挖了？”

“這一路真是凍得你想起來也怕了。”桂蘭說著把腳穿進鞋裏。

“那你們怎麼不在暖和的時候來挖呢？”雅慧也站了起來說道。

幾個媳婦都笑了。

桂蘭道：“可跑出你這麼一個精明的來。你以為我們都是傻子，連這也不知道？”

雅慧問怎麼了？桂蘭道：“這點兒東西就這個時候才能長出來了，你暖和的時候讓我們來挖甚了？”

雅慧不好意思的笑了。

雖然是個新手，但跟着桂蘭，雅慧很快就掌握了挖山貨的技巧。那東西就跟蘿蔔一樣長在地里，得先用鏟子把四周圍的土挖鬆了，---挖土也有技巧，得離的不遠不近，太遠了不管用，近了，容易鏟壞山貨。---然後抓着上面的葉子，品着勁兒搖晃鬆了，猛地一拔，一嘟嚕像植物根莖一樣的小圓球就拔了出來。要是沒挖好，把葉子揪斷了，那就得用手指一點一點往出摳了。

雅慧是第一次進山，稀奇得不得了。只挖了一會兒，就跑開了，一會兒去撿山棗，一會兒又去摘柿子。看着漫山遍野金黃色的落葉，只恨手裏沒有個相機，好記錄下這美麗的景色。

桂蘭挖了滿滿一筐，這才收拾東西站起來。見雅慧撿棗，就也過去撿了幾把，實在沒地方拿，就解開褲袋順着褲腿塞了進去，冰的直呲牙。

山裡沒有人來，山棗熟透了自己掉下來，圍着棗樹形成個圓形。雅慧看着可惜的，恨不得把這一地的山棗都撿的帶回去。

“唉！”桂蘭道，“就是沒個車么，要不你想要多少沒有？這山上可都是好東西呀！”

“這裏可真美啊！”雅慧倒退着戀戀不捨的說道。

說是進山，其實他們才只走到山腳。遠看起來，這片林子像是和後面山上的林子一體的，走到跟前才看見山還遠着呢。這片林子種的大多是柳樹，風一吹，葉子沙沙的往下掉。

“這叫水曲柳。”桂蘭拍着身邊的一棵樹說道，“不要看才這麼點兒粗，至少也得長個十幾年。我們這兒的人以前都用這打傢具了，又結實，出來的花紋又好看。只油點兒清漆就行，帶上顏色反倒把紋路都蓋住蘭。就是可多年沒見人打過傢具蘭。”

“要不這片林子還能長的好好兒的？”云云道，“早讓人砍完蘭！”

正走着，一隻錦雞撲稜稜飛着落在她們面前，抖了抖羽毛，腦袋一點一點的四下張望着。

“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桂蘭急促的說著，身體卻一動也不敢動，只慢慢的脫下肩膀上的繩套，蹲下把筐輕輕放在地上，隨手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來。

“桂蘭嫂！”雅慧知道她要幹嘛，忙拉住她叫道。

錦雞被這一驚，又撲稜稜的飛走了。

桂蘭什麼也沒說，只又蹲下背起筐來，筐太沉了，她拉住云云的手發了把力才站起來。

“桂蘭嫂。”雅慧不好意思的說道，“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桂蘭腳步不停的說道，“在你們城市人看起來，這兒樹也好看，山也好看，飛得雀雀兒更好看。可在我們眼裏頭，再好看的個東西，要不能吃不能穿那就是個廢物，誰也再顧不上看它第二眼。再是個珍奇異獸在我們眼裏頭也是肉，誰叫我們窮了？除了吃飽穿暖，再別的我們甚也顧不上。”

回去的時候是順風，可雅慧卻覺得身上更冷了。又冷又餓。只盼着風再大一點，能不用動就把她一路吹回去。桂蘭她們也走得很慢。等進了村，天已經黑透了。

新民遠遠的迎了過來，一見她們就埋怨道：“哎呀嫂子！你咋能領上她進山了？她這點兒身體哪能受得了了？”

桂蘭累的也顧不上解釋，只讓他回去給雅慧熬得把薑湯喝上。

新民接過雅慧肩上的麻袋，笑着問雅慧：“這就是你今天一天的收穫？”

雅慧凍得嘴也僵了，卷着舌半天說不出話來。

新民拉過她的手來輕輕的搓着。雅慧紅腫的手上一會兒就泛起一層濕氣來，就跟消了凍的紅蘿蔔。

“哎呀！疼死了！”她叫道。

“忍着點兒。”新民道，“凍了以後就得這樣慢慢兒往下消了，一下太熱了，會把骨頭激壞的。”

雖然是這樣，雅慧的手和耳朵還是凍下了毛病，一入冬，還沒覺得冷呢，耳朵和兩隻手就起了凍瘡，又疼又癢。剛開始時又紅又腫，紅腫散去，才露出紫紅色的凍瘡，然後一點點的從中心處潰爛，化膿，結痂。咧着難看的口子，知道過完年才好住了。十個手指卻還是像脫過水一樣皺皺巴巴的。

桂蘭看一次惋惜一次，說可惜了這一雙手了。

雅慧就挖過這一次山貨。新民把她挖的那點兒東西全給了桂蘭，再不許她進山。桂蘭也說成什麼再不敢領她去，說新民見一回說她一回。

雅慧就把棉靴子擦乾淨放了起來。

看見桂蘭進來，雅慧忙問：“今天沒進山？”

“回來蘭。”桂蘭道，“今天天好，不颳風，回來的早。”

“那你還不趕緊吃了飯歇着？”雅慧道，“明天還得去吧？”

“是了哇。”桂蘭道。

雅慧正在做晚飯，見桂蘭半吞半吐的，就問：“嫂子，你是不是有事啊？”

“也沒個甚事。”桂蘭低頭道。

雅慧見她這樣，越發奇怪了，正要問，見桂蘭一抬頭說道：“新民媳婦兒，我就不跟你繞圈子蘭，我想跟你借的穿穿你的棉嚡了。我的那雙嚡本來也是湊乎的了，剛才回來的路上索性拆了幫蘭。我想在再挖給幾天，趕在年集之前賣了。沒辦法，只能老着臉皮跟你張一口蘭。你放心，嫂子不會白穿你的，挖回的山貨咱們倆個平分。你一半兒我一半兒。”

雅慧不捨得，又實在不好意思拒絕，就拿出鞋來道：“就是不知道嫂子你大小合不合適。”

桂蘭一見擦得烏黑錚亮的靴子，伸出腳來又縮了回去：“快算蘭，我還是穿上單嚡走哇，這麼好的嚡，穿壞了，嫂子可有錢也沒地方給你買個。”

“單鞋？”雅慧道，“那還不把你的腳凍掉了？你就穿着吧，就看能不能穿進去，我腳小。”

桂蘭一試，正好。就把兩隻腳都穿上，在地下來回的走着，嘴裏說道：“好我的天爺呀！穿上這嚡就跟走在雲裏頭蘭。”

雅慧就讓她把鞋拿了回去。

給新民織完毛衣還剩點毛線，雅慧就給新民織了一雙毛襪子。新民的一雙棉鞋也是破得不成樣子了，每天新民回來一換下，雅慧就烤在爐子邊上，看見哪裏破了就趕緊縫幾針，生怕穿不下這個冬天來。想到自己那麼好的棉靴子只能穿在別人腳上，雅慧就懊悔，早知道這樣，就應該換成一雙男鞋的。

新民現在也習慣了，一回家就換上雅慧用他的一雙破涼鞋改成的拖鞋，噗踏噗踏的在屋裏走。看見雅慧收拾他的破衣服爛鞋，也不再窘的死命的上來搶。

夜裏織的晚了，早上起來給新民做的吃了早點，新民一出門，雅慧就又頂上門去睡回籠覺。起來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她瞅着外面沒人，剛端着尿盆兒要去倒，就聽見牆那邊胡老婆兒尖細的聲音：“才起來？”

雅慧本來就有些不好意思，就沒有作聲。接了水，只顧洗刷着尿盆。聽見胡老婆兒又道：“我們哇，天不亮倒起來！你們這些年輕人也是，咋能睡的住來來。”

雅慧聽着不順耳，可又沒法兒反駁，畢竟她睡懶覺是事實嗎。只能不搭理她，正要回屋，聽見胡老婆兒又問：“你們是不是每天早起不吃飯？咋看不見你們做飯？我們哇，每天兩頓飯，一頓也不誤！”

“我們吃三頓！”雅慧說完就回了屋。

洗完臉出去倒水，見胡老婆兒還站在牆跟前，一件她出來就問：“這是咋來來？吵成這麼個？”

雅慧頭也不抬的說了聲不知道。她實在不想跟這個老太婆說話，別看她半痴不傻的，一說話卻總能壓你一頭。讓你說不得惱不得。

正要開門，才聽見一陣吵嚷聲從村子裏傳來，不知道是誰家又吵起來了。

云云下午來了才說是桂蘭跟二媽的二媳婦巧珍吵起來了。

“為了什麼吵的？”雅慧忙問。擔心還是因為上次拿煙的事。

“還不是因為修這個水庫？”云云道。

這裏一直是靠天吃飯，不是旱就是澇。村長喜榮就召集村裏的男人趁着農閑在村后低洼的地方修一個蓄水庫。天旱是用來存水，雨澇的時候用來排水。新民每天一吃過飯就走了，跟換生趕着驢車上山拉石頭。

“你說桂蘭他們兩口子也是，”云云道，“在這營子裏頭好事做了個管管夠，可就是有人不領他們這個情，不領情哇還一天的在背後說怪話了。尤其是新民的那個二嫂，一天的跟人說修這個水庫，又費吃又費穿，還一分錢不掙。純粹是替瞎毛驢剜草---白受苦了。你說桂蘭那脾氣，哪能受得了這氣了？這不三下五除二就跟她吵起來蘭。”

“修水庫也是為了大家好，又不是給桂蘭他們一家修的，說這些話幹嘛。”雅慧道。

“就是說了哇。”云云道，“有的時候直嫌少了，一做的時候就話多蘭。”

正說著，桂蘭也來了，氣的還在罵罵咧咧的。

“快不要氣蘭。”云云勸道，“人家說寧跟精明人打架也不跟糊塗人說話，你跟她那種不講理的人還有甚可氣的了。過個就算蘭。”

“是了，嫂子，你就別生氣了，犯不着。”雅慧也道。

“我是替新民他二媽可惜了，那麼善靜的一個老婆兒，咋就能遭逢上這麼兩個無恥（不講理）媳婦兒？虧得把新民過繼出來蘭，要不你攤上這倆個妯娌，一個精明的吃人了，一個厲害的吃人了，非得把你活吃了不行。”桂蘭道。

“大媳婦也跟你吵了？”雅慧問。

“大媳婦兒？”桂蘭道，“她才不會出來惹（得罪）這人了，那是一個笑面虎，就在背後做事了。要不我說你命好了，離的他們遠遠兒的。你要跟她們在一塊兒，哪能讓你這麼清靜了！”

“有新民了哇。”云云道，“你看新民哇那是一個能讓他媳婦兒吃虧受氣的人？”

“這倒也是。”桂蘭笑道，“新民看起來綿綿善善的，發起火來真夠他們喝一壺的。”

聽見新民在院子裏抖衣服，雅慧忙倒好洗臉水拉開門，隨手接過新民的褂子來問：“冷了吧？”

“今天倒是一點兒也不覺得涼。”新民換了鞋，先去連頭帶臉洗了一遍。

雅慧早把屋裏燒的暖烘烘的，連新民的被褥也給鋪好了焐着。

“吃甚了？”新民擦着頭髮問，“我早餓的等不上蘭。”

雅慧先把棉帘子掛上，四周堵嚴實了，這才從鍋里端出飯來。桂蘭說看見她兒子饞的那樣兒，她恨不得從自己身上剜兩塊肉下來，好給他們解解饞。雅慧現在才體會到了這種心情。雖然沒有肉，但雅慧盡量做到每一頓飯都有飯有菜，好歹讓新民沾點鹽味兒，見點兒油腥兒。桂蘭拿來的腌肉是吃完了，但還剩下點兒豬油，雅慧每頓飯都在油碗裏沾一沾，然後攪在新民碗裏。

趕集那天，雅慧早早的醒來，做的吃了早飯，就收拾好東西等着桂蘭她們過來。桂蘭說趕集也是趕早不趕晚，去的早了，東西又全，價錢又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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