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門(43)
第十七章不能終止的遊戲
蹄聲得得,鸞鈴叮噹。兩乘馬在林蔭道上或銜尾追逐,或齊頭並進,不知不覺便飛馳了兩個時辰。這兩匹川馬較之北國的高頭大馬,雖然顯得身矮腿短,速度也稍嫌不足,但到底是長於名川大山之地,耐力悠長,一口氣連奔了兩個時辰,不但毫無疲乏之象,反倒比先前快了些。又馳出十餘里后,眼看天邊已現出一抹魚肚白,小江忽然勒韁控馬,停下來說道:“你聽:前邊好象有人的呼喝聲?”秋舒一驚,也將馬停下,傾聽有會,說道:“我怎麼聽不見?”
小江搖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又凝神傾聽一陣,才道:“是有聲音!好象還夾有兵器交擊的聲音!”秋舒道:“有兵器聲?會不會又是鎮西鏢局的人在跟人撕殺?”小江道:“難說。”雖然自己已與郭萬山恩斷義絕,但對鎮西鏢局,內心深處還是有幾分關心。道:“看看去!”秋舒嗯了一聲,道:“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那樣厲害,竟然將鎮西鏢局的幾位得力鏢客都殺死了!”
兩人驅馬沖入前面一座樹林,循着聲音傳來方向往深處馳去。轉出兩座大樹林后,只見前邊出現一片陡坡,坡下有一條小溪,溪水碧綠,彎延曲折,靜如處子,深不見底。而那兵器相交聲正是從溪水對岸那片茂林中發出。兩匹川馬見坡陡水深,不敢跳下,反而倒退幾步后停了下來。只聽一個聲音說道:“老賊,你想不到今天會死吧!”又聽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三個打一個,還有臉誇口!烏弓馬,你真的當不得高手二字!”
秋舒吃了一驚,道:“是烏弓馬!那個老人又是誰?怎麼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悉?”小江不答,但神色卻十分激動。猶豫了一會,便跳下馬來,提一口氣,身子如乳燕般飛越過寬逾三丈的溪溝,落到了亂草叢生的對岸。秋舒武功雖然已非小江對手,但輕功仍較小江為高,見小江過去了,當下使出燕子三抄水身法,雙足腳尖在水面上凌空虛點三下,姿勢極優美地“滑”落到對岸。拔出寶劍,跟上前去。小江緊張地小跑幾步,藏身到一棵老樹後去偷看相鬥各方。果然自己並沒聽錯:相鬥雙方竟是烏弓馬和郭萬山!
原來烏弓馬從鷹嘴崖上跑下后,便即向西奔去,雖然聽見范靈在呼喚自己,但他此時心神大亂,心裏除了死去的冉霞外,已容下別物,故不理睬。邊跑邊想道:“一定是冉霞的鬼魂在怨恨我!不然,她的衣冠冢里的這把黃楊木梳子和這件紅襖子又怎會在石人身上?她一定是怨我變了心,忘記了孤獨寂寞的她,所以魂靈才飄到我的身邊,並壘起那個石人來讓我看見!”想到冉霞對自己誤會如此之深,想到自己為她報仇的種種行動,她都還不知道,他又是委屈又是傷心,恨不得插翅飛回四川,飛到冉霞的孤墳前,向她的亡靈傾述自己四年來的相思和孤寂。
他一口氣從黎明走到黃昏,趕了也不知多少里路,才終於體力不支,在路邊一棵老樹下坐下歇息,從懷內摸出那把從石人頭髮上取下的黃楊木梳子,一邊含淚觀看,一邊輕輕撫摸。睹物懷人,百感交集,一些灰色的往事又浮現在眼前:
他的老家羊角村,因為太過貧窮和閉塞,所以村裏的男子十有**是光棍。男人幾乎都對女人有種近乎變態的渴求,甚至有兩家人還干出禽獸之事:一個三十歲的男子多次強姦比自己大十八歲的丈母娘!而另一家的男主人則相反,娶了同村的一個寡婦后,又公然霸佔她的不滿十四歲的女兒!總之,這個小山村是個醜陋不堪的地方。除了冉霞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勉強看得順眼的女人。
他的父親和光棍村裡其他男子一樣,是個好吃懶做的凶漢。他顯然一點也不喜歡他們的媽媽,除了新婚時送給她一把從成都城買回的繪有花鳥的黃揚木梳子外,再沒送過她任何東西!不知是因為媽媽內心深處在暗暗渴望丈夫的愛,還是因為這把梳子來自一個遙遠的城市,總之她對這把本來極普通的梳子寶愛異常!但隨着歲月的流逝,隨着自己對丈夫的死心,她終於把它壓在箱底,彷彿埋葬自己那短暫的幸福一樣將梳子“埋葬”在了箱底。
這把梳子靜靜地在箱子底“沉睡”了整整十七年後,終於有一天,已滿十四歲的表妹冉霞把它從箱子裏拿了出來,並用它梳自己的長發。冉霞的生母是他媽媽的妹妹,在她不滿三歲時便得病死去,父親也棄她而去。母親憐她無依,將其收養下來,打算等她長大后嫁給自己兒子。媽媽看着已經半大的冉霞,默默地綴泣了一會,然後含淚說道:“霞,這把梳子反正我也沒用它了,就歸你了罷!”
他和妹妹那時都還是半大孩子,自然不能完全體會到媽媽送出梳子時的感受。他記得冉霞得到這把渴慕已久的梳子后,整整興奮了三天!那是她得到梳子的第三天深夜,月華如水,他睡下后忽然聽見隔壁妹妹屋子裏有一種輕微的奇怪的聲音,好奇之下,忍不住湊眼到板壁縫裏去窺視,卻見妹妹正坐在床上梳頭,自己聽到的那個聲音便是她梳理秀髮的聲音。他們兄妹倆只相差兩歲,關係特好,看見妹妹深夜了還要梳頭,不禁暗暗好笑,本想出聲笑話她,但又忍住了,心想看一會再突然大聲笑她吧。於是屏住呼吸,帶着幾分抓住“把柄”的惡作劇心理偷窺妹妹“臭美的表現”。
浩月當空,靜靜地掛在深藍的高天上,照着這個大山深處的寂寞小村,月亮彷彿也在偷窺這個山村少女的秘密一樣,不但把如夢一般的銀輝鋪滿他們家的籬笆和院子,而且還把潔白的月華輕輕地撒在她的身上。但見她臉上帶着若有若無的微笑,專心地梳理着自己的一頭青絲,彷彿梳頭是世上最愜意的事情一樣。渾然不覺哥哥正在偷窺自己。好一會後,她才終於停下,他正要大喊一聲,說自己看見她梳頭了,忽然,他吃了一驚,慌忙用手捂住了自己已經張開的嘴巴。只見冉霞突然揭起薄被,光着兩條白嫩的大腿走下床來!他呼吸停頓了一下,想將眼睛從壁縫處移開,但不知是因為意外而突然“呆傻”了,還是出於一種光棍村男人特有的饑渴需求,他竟然還是貼着板壁繼續偷窺!
他看見她塌着布拖鞋,下了床,並蹲下來,打開床下的那口紅木箱子,珍而重之地將梳子放進了箱子裏,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到床上,蓋好被子睡覺了。
因為這個意外發現,他不敢再取笑妹妹了,一個人躺在草席上,默默出神。也不知是什麼原因,總之從這一天開始,他對妹妹的感情就不再似從前般天真無邪,而變得複雜和奇怪起來……
往事如煙似夢。既晦澀,又甜蜜。梳子還在,而那愛梳頭的冉霞卻已經去了。永遠地離開了自己!烏弓馬悲不自勝,號啕痛哭。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背後一人說道:“烏弓馬,找你好辛苦呀!差點把我們的腳都跑斷了!”烏弓馬一驚,回頭看時,卻見說話的是女兒會的夫妻殺手風雨中和谷么妹。
風雨中道:“烏弓馬,你知不知道:林老闆當武林鏢局總鏢頭的事,可能有變故,林老闆決心殺死姓郭的,叫我們一定找到你,讓你立即趕回成都,去當鎮西鏢局的家。”
烏弓馬驚道:“郭萬山不肯讓位么?”谷么妹道:“總鏢頭這把交椅遲早是要讓林老闆坐的,她花了多少心血,才終於將五大鏢局合併成一家。難道貓翻繒子是給狗翻的?”
原來北京燕子鏢局的女老闆林若茹,同時又是女兒會的大老闆,她處心積慮,將五大鏢局合併為一家后,怕人說她合併包藏私心,故意將總鏢頭一位拱手讓給了郭萬山。本道郭萬山知趣,將來主動將寶座“禪讓”,哪知郭萬山並非易與之輩,於是決定派精幹殺手行刺郭萬山。
谷么妹道:“實不相瞞:不但我們林老闆在找你,而且鎮西鏢局的人也在找你。我們前天在洛陽城裏就看見了郭萬山,他帶着五名心腹正在到處找你!”
烏弓馬聽后不置可否。風雨中正要問他做何打算,忽見一個女子氣喘吁吁地趕來,人還沒到面前,就大聲質問道:“烏弓馬!你到底殺沒殺我的爹爹?!”正是范靈。
烏弓馬一震,不答反問道:“你是聽誰說的?”范靈怒氣沖沖地蹣跚上前,喝道:“你別管!你只回答:是還是不是!”烏弓馬遲疑了一下,才道:“我沒殺令尊,你一定是給人騙了。”范靈道:“不會!她是我的親姐姐范英,所以決不會騙我!”烏弓馬一驚:“你的姐姐?你們怎麼又相逢了?我們才分開半天不到,你姐姐就見到了你,難道是你姐姐在暗中跟蹤我們?”
范靈道:“是又怎樣?”烏弓馬不答,對風雨中道:“我和義妹有些誤會,請稍等片刻,容我們先澄清誤會。”說完便帶范靈走進林里去說話。
烏弓馬道:“實不相瞞:我是差點殺了令尊。因為那時我並不知道你是他的千金,並且我因為正好有事到了洛陽,於是黎修就請我暗殺他。我磨不過情面,就答應下來,並趁着夜晚悄悄去行刺,不料我去得不巧:那晚令尊恰好因為傷重不治而吐血身亡!本來人不是我殺的,但為了讓黎修他們欠我一個人情,所以對他說了謊話。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若有半句謊言,我烏弓馬一定不得好死!我這樣賭咒,你還不信么?”
范靈聽了將信將疑道:“哼,死無對證,自然由得你說!你敢和我姐姐對質么?”烏弓馬道:“不是我心虛,只是這事只有天知地知和我自己知,所以我和你姐姐對質也說不清楚。而且,我也有急事,要馬上回四川去。”范靈連連冷笑,道:“有急事要回四川?去做什麼?”烏弓馬冷冷道:“這是我的事情。你既然病也好了,又與你姐姐重逢,今後也不用我來照顧你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大家從此一刀兩斷!”
范靈聽他說出如此決絕的話來,芳心隱隱作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毫無顧忌地說道:“人死不能復生,冉霞已經死了,你還是面對現實吧!”烏弓馬全身一震,呆了一會才問道:“又是聽你姐姐說的么?”范靈不答,忽然投入他懷中,哭求道:“烏大哥!你永遠是我的烏大哥!不管你過去干過什麼,喜歡過什麼人,總之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們一起躲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住,再也不問江湖中的是是非非!好不好?”
烏弓馬苦笑一下,正要伸手去拭她淚痕狼籍的臉蛋。忽然想到冉霞,全身一顫,一把將她推開,冷冷道:“忘記我吧,我心裏只有冉霞一人!我活着也只是為了給她報仇!”范靈痛苦地看了他一眼,猶豫一會,才下決心說道:“告訴你:我已經見到了真正的郭流!他如今已經改名叫花淋溪,現在我姐姐就和他在一起!所以我姐姐才知道這麼多事情。你要報仇,人家花淋溪也要找你報仇,小江現在多半也明白了事情真相!因為花淋溪已經找他去了,只要他們聯手,結果會怎樣?你還是清醒一點吧!”
烏弓馬全身一震,呆了好半天才難於置信地道:“不可能!花淋溪早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