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誰與爭鋒

第5章 誰與爭鋒

“皇帝?!”

阿保機情不自禁地重複了一遍,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太突兀了,比剛才聽到“禪讓”更讓人驚訝。取代可汗,無論是迭剌部之於遙輦部,還是自己之於痕得堇雖是改朝換代的大變動但已經醞釀多年,臻於成熟,即使痕得堇不主動提出,也不可能阻擋這一天在不遠的將來到來。然他從來沒有想過做“皇帝”,甚至連這個詞的真正含義都不十分清楚。阿保機蹙着眉頭望向這個最親密的戰友和謀士,脫口而出道:

“皇帝和可汗有什麼不一樣嗎?”

其實關於“皇帝”的想法,曷魯也是剛剛靈光乍現忽然想到的。曷魯是契丹貴族中少有的讀書識字博古通今的人,對古今中外政治制度的了解遠遠超過他的同胞。到現在為止,契丹並沒有自己的文字,在那些懂得讀寫的人,比如漢人謀士、高級薩滿巫師、佛教僧侶們中流行的是漢文、突厥文或回鶻文等等,曷魯研習的就是這些文字和書籍。曷魯和阿保機有着相同之處:他們都出身迭剌部貴族,曷魯的曾祖和阿保機的祖父是親兄弟;而他們又都有家道中落的凄涼身世。阿保機的祖父和父親都在家族內部的權力爭奪中落敗,慘遭殺害。而曷魯的父祖則是因為能力不及或生性恬淡也早就被排擠出權力中心,後代成為默默無聞的一枝。他們又有着很大的不同之處:阿保機長大成人後為了東山再起,只能博命沙場,靠着赫赫武功出人頭地。曷魯雖也胸懷大志,然他沒有超邁他人的武功,只能另闢蹊徑,他刻苦讀書勤奮做事,養成胸有韜略深沉練達的才幹。曷魯是阿保機最為倚重的人才,而曷魯也看中年輕首領的雄才大略和與眾不同,想要在阿保機的身上實現自己的伊尹之志。對他來說,阿保機成為皇帝和做可汗當然大不相同。曷魯被自己的想法所鼓舞,赭黃的臉上漲起紅暈,說道:

“皇帝和可汗不同,可汗只是草原的王,皇帝是草原和中原的王上之王”

阿保機雖然不識字,只是聽別人讀了些書,但與其他契丹豪傑不同,他不但勇猛強悍而且頭腦敏捷異常聰明,他立即感覺到好像在頭腦里打開一扇窗,眼前出現一片比遼闊的草原更加寬廣的天地。他想起了祖先的祖先鮮卑人漢末稱帝中原,與各族英豪們爭霸天下的故事。想起了讓人熱血沸騰扼腕嘆息的慕容垂、拓跋珪和苻堅,他深深地瞅了一眼為了這個想法興奮得滿面紅光的曷魯,心裏讚歎,這是迭剌部中唯一能夠洞察自己內心的知己了。他眼中的亮光一閃,隨即又變得深如秋潭,緩緩道:

“曷魯,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要契丹走出草原,稱霸天下。”

曷魯的思緒像翱翔天空的海東青,臉上熠熠生輝:

“阿保機,這不是你的志向嗎?如果你還是想讓契丹和從前一樣,只逐夢草原,那就接受禪位,繼續做可汗;如果你想越過長城逐鹿中原,就應該做皇帝。在你這麼多年的努力之下,如今契丹的實力早已今非昔比,完全可以和中原最大的藩鎮朱全忠、李克用較量。大王做可汗,就是和他們平起平坐,甚至是甘居副陪,大王搶先登基稱帝,才是名至時歸,就可以威震天下。”

阿保機被他一番話鼓動得心潮激蕩,但他又直覺地意識到這事並不簡單,不是換一個稱謂那麼容易。如果繼續在草原稱霸,叫皇帝叫可汗並沒有區別,稱帝倒更像是自我陶醉,可是要做名副其實的皇帝,像曷魯所說,做中原和草原所有的王中之王,自己真的做好準備了嗎?縱然契丹這些年來一直與李克用爭奪代北、與劉仁恭爭奪幽州,與江南、蜀地聯絡,縱然自己有氣吞山河的雄心壯志,可是並沒有想過要更加深入中原直到黃河,甚至統一大江南北。正在沉吟間,只聽一個低沉的聲音帶着遲疑說道:

“曷魯說得有道理,大王是當今之世數一數二的英雄,如果朱全忠都想篡位稱帝的話,大王更有資格做皇帝。可是,稱帝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那就不僅僅是改變稱呼,而是要登基開國。帝國和部落聯盟不一樣,要有一整套典章制度。除了皇帝之下的國王、郡王、公、侯、伯、子、男一整套爵祿制度、官制、軍制,就連皇帝的起居、服飾、儀仗也要有所講究,各種典禮都不能馬虎。另外一個帝國不能是文盲,還應該有文字,如果不用漢字的話,就要創立契丹人自己的文字……,簡單一句話,皇帝是漢人的東西,真正的帝制,就是漢化。阿保機大王,契丹真的要走這條路嗎?”

說話的是述律平的大哥敵魯。阿保機發覺敵魯說的正是自己心底里想到還沒有整理清楚的思緒。敵魯和曷魯同樣富有智謀,不同之處是他同時又是一員戰場驍將。阿保機感到一種振聾發聵的警醒,下意識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奶茶,用它平息了一下剛剛沸騰起來的情緒,喃喃道:

“大哥說得不錯,這事並不簡單。”

述律平認真聽着他們的發言,臉色忽明忽暗,這一會兒已經轉了好多心思,這時她嗔怪地瞪了敵魯一眼,說道:

“大哥你也真是忒四平八穩了。誰說做皇帝就要全部漢化,漢人有用的東西拿過來,沒用的、對契丹不利的為什麼要學它,就是要學也可以邊做邊學,一步一步地慢慢來,沒有必要一開始就全都準備好。再說皇帝也不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大漢和秦不一樣,李唐和漢朝不一樣,更不要說那些十六國、南北朝的皇帝了,契丹皇帝為什麼不能是另外一個樣子?”

“王妃,那你覺得大王現在就應該稱帝?”

敵魯習慣將妹妹稱作王妃,將妹夫稱作大王。這不是疏遠而是尊重。他和阿保機同歲,比述律平年長足足七歲,可是他最佩服的人就是自己的這個同母異父的小妹和她的妹夫。不是因為阿保機現在有權有勢,而是欽服他們的目光遠大心胸開闊。聽了妹妹的話,他覺得自己也許真的是過於迂闊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述律平仰起頭,目光閃閃地環視諸人一周,微微笑着說道:

“為什麼不該?曷魯的提議算是想到了點子上,也正像大哥所說,阿保機如果不能做皇帝,其他人更沒有資格。李柷那個小孩子不過是個木偶,朱全忠是蟊賊無賴,李克用是沙陀草莽,各地藩鎮更不值得一提。那些規矩算什麼,漢人的諺語說得好:鞋子不適合就要改,而不是跺了腳去穿鞋。如果典章制度是鞋,契丹就是腳,不是契丹要全面漢化,而是那些制度要契丹化。”

敵魯本就只是為了提醒阿保機想得更加周全,聽了妹妹此話,不禁在心裏擊掌,連連點頭稱是。曷魯卻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補充道:

“大王,皇帝和可汗還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可汗是推舉的,雖然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走形式,選誰都是當權的人說了算,可畢竟還是一個門檻,如果有人想要奪權,就有合理的依據。皇帝不同,皇帝是天子,天命所歸,父死子繼,萬世一統,這樣可以減少權力動蕩,保護天下的穩定。”

這一點比前面說的那些理由更深地打動了阿保機,他想到了死於部族內部奪權鬥爭的祖父和父親;想到母親帶着自己和兄弟們從小經歷的屈辱艱辛;想到契丹如今的天下是自己親手打下來的,每當看到逐漸長大成人的兒子就很想確立他們的繼承人地位。要是當了皇帝,就可以冊立太子。那些虎視眈眈的叔侄、兄弟,如果能因此收斂野心,盡心輔佐,天下將減少多少流血殺戮,豈非契丹之福。他的心潮起伏難平,加上在座位上坐得久了,便站起來在帳中來回踱步。眼前三個人都是他最信賴的人,可是偏偏沒有自己的手足兄弟,想到兄弟,阿保機停下腳步。他站在述律平的身後,雙手撫着妻子的肩膀說道:

“能這樣當然最好,為了權力爭來奪去骨肉相殘對誰都沒有好處,漢、唐王朝能夠繁榮強盛存續數百年,誰說不是因為皇權穩定呢。契丹過去為了爭奪權力流的血太多了。可是迭剌部的一些人剛剛成為汗族,以為將來可以競爭做上可汗,他們會甘心嗎?”

幾個人一陣沉默,述律平拉起放在肩頭的丈夫的一隻手,仰起頭輕聲笑道:

“不是我看不起迭剌部的人,他們很多都是能征善戰的勇士,可沒幾個人有釋魯這樣的頭腦,我敢說他們一個也想不到那麼遠。契丹變成帝國,會更加強盛,對百姓貴族人人都有好處,皇親國戚更會榮華富貴;迭剌部變成了皇族,祖宗得到追封,兄弟子侄也都有資格封王,他們應該高興擁戴才對。就算他們中有人不甘心,那也是河裏的石頭,擋不住一江春水滾滾東流。”

釋魯一拍大腿道:

“對,這話說得好。這麼大的改變有人反對是正常。既使他們不同意,迭剌部也只是契丹一部。大王坐的是整個契丹的皇帝,只要其他各部都擁護,迭剌部反對也沒用。敵魯大哥,審密部一定會帶頭擁戴大王登基的,對不對。遙輦八部應該也沒有問題,痕得堇退位本就是大勢所趨的識時務之舉,大王給了他們那麼優厚的待遇,現在說什麼他們都會點頭。迭剌部中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私下裏做做工作,大部分也會同意的。對不對?”

敵魯重重點頭。阿保機終於下了決心,坐回座位,神色莊重地說道:

“既然你們這麼說,阿保機沒有理由再推辭。帶領契丹建立國家,在這個群雄紛爭的亂世求存圖強是上天賦予阿保機的使命,我就要當仁不讓。”

見各位都鄭重其事表示同意,帳中氣氛變得十分凝重,阿保機對述律平笑道:

“王妃,大事已定,現在可以上酒慶賀了吧。”

述律平綻開笑容,脆聲說道:

“當然,這是天大的喜事,要好好地慶賀。來人,上酒!”

忽然他們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嗚嗚的聲音,起初彷彿是呼嘯的北風,可是那聲音比風聲低沉厚重的多。釋魯最先辨別出來,驚道:

“是號角聲,來自王城的方向。”

敵魯也確認道:

“報喪的哀號,是痕得堇可汗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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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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