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逐鹿中原
剌葛好像有意吊吊眾人胃口,在大家的目光注視下,抓了一把奶渣子,仰頭倒進嘴裏,往滿是污垢灰塵的袍子上抹了抹手,鼓着腮幫有滋有味地嚼着,又啜了口新續的滾燙奶茶,才慢悠悠說道:
“那頭瘟豬本想先打滄州再攻幽州。他花了一個多月築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圍城,把滄州團團圍住,連只兔子也跑不出去。四個多月過去,裏面斷了糧,樹皮吃光,開始吃人,眼看就要破城了。那裏是劉仁恭的大兒子劉守文把守,劉老兒既捨不得兒子更捨不得地盤,走投無路,只好腆着臉去求李克用。劉老兒和李鴉兒本來是死敵,當年劉老兒恩將仇報,打得獨眼龍屁滾尿流,差點逃回沙漠。這次他也顧不得臉面了,一撥接一撥死皮賴臉哀求,使者把太原晉王宮的門檻都踏平了。沙陀人本來不會幫他,但後來劉老兒買通李鴉兒身邊人,對晉王說,當今梁晉爭霸天下,只剩下幽州腳踩兩條船,如果真的讓梁軍奪了幽州對晉軍將大為不利。獨眼龍想想有理,再怎麼說瘟豬才是頭號敵人,便答應了。不過這沙陀老賊老奸巨猾,他要劉仁恭出兵三萬合攻潞州(今山西長治)。潞州是兵家必爭之地,李鴉兒早就想要了。對瘟豬來說,如果幽州、滄州是胳膊,那潞州就是咽喉,所以姓朱的立馬撤軍去救潞州了。就是這麼回事。”
“可惜!”
不知是誰嘆了一句。有人關心地問:
“那潞州現在怎麼樣了?”
“潞州?姓朱的晚了一步,沙陀人沒費什麼勁兒,守潞州的丁會就降了。據說姓丁的是唐朝的忠臣,他不是打不過沙陀人,而是恨朱全忠殺了唐昭宗。現在瘟豬圍了潞州,發誓要把它奪回來呢。”
阿保機看了口沫橫飛的二弟一眼,露出些許讚賞。在迭剌部諸將中,剌葛是少有的幾個聽人講過兵書的,不但能打,頭腦也還清楚,這件事叫他說得頭頭是道。自己也聽明白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剌葛,要撤也不派人先回來商量商量,姓朱的不打咱們就不打了?出兵小半年的糧草白瞎了?滄州既然都人吃人了,怎麼不把一個現成的桃子摘了它?”
說話的還是轄底,剌葛斜乜了這位長輩一眼,不客氣道:
“伯父,你也不看看地圖,這個桃子好摘么?要過榆關(今山海關)、平州(今河北省秦皇島市大致範圍),那都是劉仁恭的眼珠子,他的兒子劉守奇負責把守,你去摘來我看看。”
“那就打平州,那不正是阿保機心裏想要的,劉守奇算個屁。”
轄底輕飄飄說道。剌葛翻了翻白眼沒理他,迭剌嚷道:
“兩萬人打平州,你做夢吧。劉仁恭不是飯桶,瘟豬要打滄州還籌劃了好多年呢,聯絡了河北各個藩鎮,動用了手上全部幾十萬兵力。趁着梁軍打幽州咱們趁亂撈一把還行,要想自己打怎麼也得好好籌劃啊。我看瘟豬不安好心,他臨時撤兵,把剩下的軍糧都給燒了,卻留了幾倉給快要餓死的劉守文。他不是可憐滄州老百姓,就是怕那旮答守不住被咱們乘虛而入。”
阿保機道:
“回來對,中原不是草原,不能蠻幹,先回來看看形勢,商量商量再說。”
“草原上的事還沒有搞清楚就想去中原!早就知道會這樣,漢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和姓朱的結盟,白等着被人耍。現在是他說撤就撤,不管咱們了,就是他打下幽州,咱們也別想討便宜。”
一個人尖聲尖氣說道。他在天窗和爐火照不到的陰影里,尖削下巴和蒼白面孔在一閃一閃的煙鍋明滅和煙霧中顯得十分詭異。這個滑哥就是上一任迭剌大王釋魯的嫡子,要是釋魯不出意外,這會兒坐在王位上的就是他而不是阿保機了。可是七年前如日中天的釋魯大王突然被人暗殺。刺客在逃亡過程被殺滅口,案子至今沒有水落石出。滑哥的繼位夢想泡了湯。不但因為阿保機功勛赫赫又有五個如狼似虎的弟弟、好幾個年輕力壯的妻舅,還因為滑哥是弒父的嫌疑犯。因為沒有確切證據,逃過了懲處,但是他的名聲臭了,全部族人都知道滑哥是個喪心病狂的色魔,偷了父王的小妾,害怕暴露,派刺客殺了父王。擔著這個罪名顯然不能繼承王位,結果才讓阿保機以侄子身份順利掌權。滑哥背地裏大罵阿保機栽贓陷害,可是他抵賴不了和父王小妾的姦情,這就難以洗清身上的嫌疑了。阿保機當了大王之後,殺了那個紅顏禍水,沒有追究滑哥,還讓他繼續做釋魯的嗣子繼承了家產。阿保機按捺着心裏的厭惡說道:
“滑哥,李克用不是漢人,他能佔了太原,和朱全忠兩虎相爭,契丹人為什麼不行。姓朱的想耍咱們沒那麼容易,將來誰吃肉誰喝湯還不一定呢。”
滑哥剛剛喝了好幾碗馬奶酒,覺得胸中熱血奔騰,在地氈上磕了磕煙袋鍋子,在上面吐了口痰,站起身用靴子碾了碾,搖搖晃晃踱着步走到阿保機身邊嘟嘟囔囔說道:
“羊吃草,狼吃肉,契丹人去中原幹什麼!在草原上契丹人是英雄,到了中原就得做漢人的跟屁蟲,讀漢書、學漢字,大概還要學寫詩吧。聽說你的兒子就在學漢文,你還養了那麼多漢人做謀士,是不是還想住宮殿。”
迭剌嚷道:
“咱一個大字不識,也不想學那勞什子,咱不想在中原呆下去,打了勝仗就是要把好東西和奴隸運到草原供咱們享受,讓契丹更強大。大哥,對不對?”
阿保機抬起臉皺着眉頭厭憎地看着滑哥,一個機靈的小廝上來扶了這個借酒裝憨的醉鬼回到座位。阿保機知道和這些人想不到一塊兒,也商量不出什麼結果,可是打天下還離不開他們,於是耐心解說自己的想法道:
“今時不同往日,唐朝完了,中原大亂。契丹雄霸北方,可以調動二十萬最精銳的騎兵,誰想稱霸中原都要藉助契丹。李克用、朱全忠都來結盟,吳王楊行密、蜀王王建也派人通好,中原向咱們招手呢,咱們如果還是只盯住草原除非是傻瓜。就如漢人說的,一頭肥鹿在那裏,誰都可以去追,這就叫做……”
阿保機想不起來那個詞,眼睛望向一個正襟危坐,啪嗒啪嗒吸着煙袋鍋子的黃臉瘦子。那人比他年輕四、五歲,平坦的臉上鬍鬚稀疏,中間長着一個矮小的塌鼻樑。這人名叫曷魯,是阿保機的從堂侄,曷魯的父親偶思和皇帝有着一個共同的曾祖。然阿保機與曷魯的關係比他和幾個親弟弟都更親近,在迭剌部的男人中,曷魯就可以算的上是他的第一也是唯一的謀士。曷魯眨巴了幾下眼睛,小小的瞳孔變得灼灼生輝,說道: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對,現在是唐失其鹿,天下共逐。現在的中原是沙陀人、姓朱的蟊賊二虎相爭,契丹人比他們都強,為什麼拱手讓給他們!咱們第一步就是要得到平州。平州是進入中原的門戶,從平州進攻幽州、山西,進而南下,契丹人應該建立橫跨草原和中原的帝國,既要住宮殿也還要有行營。既不能像突厥、回鶻那樣只知道草原,也不能像沙陀人那樣忘了祖宗,喪失了大後方。”
滑哥鼻子裏哼了幾聲,由着小廝點上煙,使勁吸了兩口煙,沒有說話。阿保機讓剌葛在會議上對大夥說,只是順便讓其他人聽聽,最主要還是要讓自己更加了解局勢,對二弟道:
“剌葛你再說說,幽州還有什麼情況。”
剌葛知道大哥現在心心念念都在幽州這塊大肥肉上,說道:
“我覺得大哥說得對,中原的花花江山比草原好玩多了。劉仁恭那個王八蛋都能坐幽州,契丹為什麼不行。劉老兒把幽州老百姓禍害慘了,鬧得人心離散,我看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幽州是塊大肥肉,早晚被人搶走,與其被別人得着還不如拿來給咱們自己。”
“劉仁恭佔了幽州十一年,三年前又奪了滄州,自吹兵強馬壯,軍隊三十萬,怎麼就不成了呢?”
有人問。剌葛啐道:
“呸,劉仁恭是個蠢貨,屁股沒坐穩就想擴張,年年打仗,除了得到滄州,其他一仗沒贏,把幽州打得民窮財盡。如今幽州十五歲以上男子都得當兵,臉上刺字“定霸都”,連文人都要刺臂,寫上“一心事主”,一人逃跑全家坐牢,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只能全家人一起逃跑,光是咱們的軍營里就接收了好多。”
阿保機道:
“中原戰亂,漢人北逃,這樣的事已經好久了。剌葛,還是照原來的辦法,你把這些漢人交給曷魯,在迭剌部的地盤裏幫他們安家,建立村落,開荒種地、能開作坊的開作坊、能讀書的讀書,咱們迭剌部有今天和有這些漢人分不開。他們交糧納稅、製作工具武器,都是契丹人做不到的。我為什麼養漢人文臣謀士?人家的眼界就是和契丹人不一樣。”
剌葛後悔說多了,心裏好生懊喪,他原本答應把這些漢人分給手下的,訕訕說道:
“咱們這一趟雖然沒有開戰也夠辛苦的,我原是想把這些人家分給幾個大將的。”
“胡鬧,他們又不是俘虜。分給你的手下做奴隸嗎?”
“是,是,是,當然是聽大哥的。不過我的手下也不能不好好犒勞犒勞啊。”
“你派人去族庫里領年貨,這次出兵的每人按照應該領的加倍,這樣總成了吧。”
阿保機知道剌葛帶的兵不會老老實實秋毫無犯,這一路趕回來過年不知搶了多少,可現在他不想得罪這個二弟,就算換他帶回來的漢人吧,這樣別人也說不出什麼。
會議提前結束,阿保機騎上馬在衛兵扈擁下往自己的王帳走去。風停了,天上飄下細密的雪花,眼前的道路變得一片迷濛。他信馬由韁朝前走,心裏想着剛才會上了解到的形勢,籌劃着過了年應該做些什麼。現在整個契丹都在看迭剌部,迭剌部的行動全都取決於自己,在這個風雲激蕩的時代應該如何帶領契丹前行呢。這時就見前面的雪霧中露出一匹馬,騎手是述律平身邊跑腿的小廝,那小廝一見到阿保機就跳到地上,跑過來說道:
“大王,大王回來就好了,王妃命小的來接大王早點回去,說家裏來了客人。”
“來的是什麼人?”
阿保機有些奇怪,什麼人值得妻子如此煞有介事。
“是可汗派來的左、右兩位丞相。”
“噢。”
阿保機雙腿一夾馬腹加快了速度。這倒真的是貴客。往年的大年初一可汗都要擺宴請各部首領一起慶賀,頒發賞賜和接受賀禮。今年可汗病重,宴會不辦了,自己原還想着明天無論如何也要抽時間去拜年探視,送些賀禮什麼的。不知左右丞相這會兒來是什麼事,難道是替可汗頒賞,慰勞自己一年的功績么?這一年自己可也真是夠辛苦的,契丹又比前一年壯大了。老可汗安卧汗帳坐享其成,總算還沒有忘記誰是最大的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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