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離恨仙境
祥雲似有靈性,護着少女,一路東行,游遊盪盪,不急不緩,不是一般的逍遙自在。
少女渴了降下雲頭飲兩口山泉,餓了在山間采幾枚甘果,經過數日方到得東方三十三天來,祥雲飄飄悠悠載她直上至高至尊之天——離恨天。
這座被諸神所仰望,受凡人禮拜的離恨天,遼闊無邊,放眼望去,浩浩蕩蕩的霧氣籠罩在空中,沒有一絲風,沒有一丁點兒陽光,沒有人煙,沒有植被,只有孤零零一座宮殿,在濛濛迷霧中綻放着溫潤的光芒,顯得甚是寂寥,又莫名其妙的和諧。放眼望去,宮門匾額上鐫刻着三個朱紅大字——兜率宮。這三個大字平平常常,飛龍走蛇,古樸圓潤,似孩童所書,少女內心卻深深嘆服,老君的道,道法自然,看似樸素,實則高深,陰中含陽,陽中蘊陰,陰陽相輔相成,渾然一體。
此時宮殿之前,匾額之下,大門正中,立着一個乾瘦老頭,長須及膝,白髮飄飄,滿臉褶皺,眼角微露喜色,三分道骨,三分仙風,還有四分的凄涼。老頭身後垂手立着兩個仙童,骨清神秀,頂結丫髻,倒是有幾分青春生機。
只聽老頭慈愛地說道:“來了。”
少女答道:“師傅,來了。”
老頭又道:“同是父神所造,天地生養,何須稱我為師,你不是我的徒弟,我也不是你的師傅,生於此世,你我只是道友。”
少女也不辯駁,當下稱了一聲“道友”,款款一揖。
老頭點點頭以示回禮,抬眼向天外虛無處望了一望,老朽的眼眶中精光一閃,問道:“你可有姓名?”
少女笑靨如花:“出生才幾日,何曾有名姓?”
老頭道:“無姓則無性,無名則無明,無性不成神,無明不成聖。你乃是花果山陰陽石所化,陰石陽石,一原同根。陽元石吸收日月精華,陽氣旺盛,孕育迅速,故而先你而生。陽胎降生后,你倆方才分離。不如你就姓班。班者,左右為王,中間為刀。王者,玉也;玉者,石也。刀者,切也;切者,分離之意。班之姓,正合你的本源。”
老頭一番話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深奧難懂,稀奇古怪。少女不知聽懂沒有,點頭稱“好”,朱唇輕啟,一口皓齒,似美玉雕琢:“我和他相偎相依千萬載,我為他遮陰,他為我避日,現今雖然分離,他日仍必相會。陰陽一體,合玉為珏,我就以珏為名,以明我心。從此以後,我就叫班珏。”
“好好好!妙妙妙!好個班珏,好個有情玉。”老君連聲讚歎,甚為欣慰。人有七情,獸有六欲,不避七情,可以成神,斷絕六欲,難以登仙。從人情順人性,是謂自然。班珏的性子,正合老頭的胃口,
老頭喚兩仙童上前,拜見師姑。兩小童見少女比他們還要年幼許多,竟然和師傅同輩相稱,不情不願,礙於師傅顏面,委委屈屈,喚了一聲“師姑”。
這老頭不是別人,正是道家之祖,離恨天之主,太上老君。從此以後少女就在離恨天兜率宮中隨太上道祖修習道法,蘊神養性,煉築仙丹。
老君並不親身傳授班珏既有的道法,只是任由她憑自行參悟“盜道閣”中的功藏,有疑難之處,他才點撥一二。
班珏初聽到盜道閣這個地方,以為肯定是一處宏偉的殿宇,殿中陳列着一層層的書架,書架擺滿塵封的古籍,散發出歷史曠古的韻味。道祖卻將她帶到兜率宮後山一處荒蕪的土堆前,土堆分做黑白兩種顏色,圍成一個半黑半白的圓壇,圓壇正中有一口銹跡斑駁的丹爐,看上去就知道已經存在了無盡的歲月,早看不出底色和材質。
道祖費力地掀開爐蓋,滿頭大汗吩咐道:“快進去。”班珏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丹爐打開的一瞬間,一股洪荒元始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她心中一動。她存心捉弄一下道祖,沒有立馬跳入爐中,待看着道祖確實無法支撐,雙手發顫抖抖索索了,方才縱身一躍,跳進爐中。班珏剛跳進去,道祖就支持不住,爐蓋沉悶得砸了下來,趁着最後一線光,她瞥見爐蓋內刻着兩個古駁的文字:“盜道”。原來這個古怪的丹爐就是“盜道閣”!
班珏後來就“盜道閣”這個名字詢問過道祖,在班珏的認知中,道是天地萬物運行的法則,是神仙修行的法門,道法本就是三清聖人所創,傳給世人修行長生,為什麼道祖要用“盜”字來稱呼這個世上最古老的道藏之地呢。道祖卻說,三清等上古神聖奪天地之造化,老而不死,死而不僵,盜天地之道而成神聖,是天地間最大的盜賊,其他的卻沒有細說。班珏出世不久,對於遠古往事一知半解,對道祖的“盜道”之談聽得雲裏霧裏,不明所以。
班珏進了盜道閣,荒古的氣息更加強烈,彷彿置身天地開闢之初,星辰萬物沒有誕生的時候。
爐內一片黑暗,沒有丁點光線,鋪天蓋地的蒼古氣息壓面而至,讓她非常壓抑,又有如魚得水的感覺,非常奇怪。這種氣息讓她感到母親般的溫暖,即使她是頑石所育,無父無母。
她打量四周,摸索了一陣,試着運用術法照亮空間,發現沒有任何用處,所有術法在這個古怪的地方都無法施展。她畢竟是一個小女孩,對黑暗有着天生的恐懼,待了一陣就有點害怕,感覺四周都是陰森森的寒風,生氣地大喊起來:“老君!老君!……”
喊了一陣,連聲音碰到爐壁的回聲都沒有,班珏暗暗思忖:“老君這丹爐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古物,外面看着沒有多大地方,裏面肯定藏着無量的空間。老君年紀大了腦子糊塗沒記性,也不知道告訴我道藏典籍藏在什麼地方,這麼大的空間我可怎麼找。”
班珏咒罵了一頓老君,在爐中漫無目的地又走了一陣,心中恐懼更甚,想起出世之前在花果山的經歷,就地坐下,手掐指訣,閉目塞聽,狀如頑石,心無旁騖。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班珏空心凝性,周身無覺無色,腦海中忽然傳進一段段古奧莫名的語言。這些語言無形中有玄奧的力量,字字鏗鏘有力,句句波瀾壯闊,令她恍惚置身開天闢地之時,盤古大神執利斧斬破鴻蒙,清氣上升成為蒼天,濁氣降落鑄就大地……
班珏生而神聖,天生腦海中就印刻着浩瀚的道理,自從東來途中飲了凡間之水,初生時的靈性漸漸沖淡,腦海中一部分天生的記憶好像也被淡化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這些莫名傳進意識的語言讓班珏覺得十分熟悉和親切,又十分的陌生,到了她的腦海中,她自然而然的就明悟了許多道理,體內真氣不由自主地流轉,雙手掐出一個奇怪的法訣,爐內讓人壓抑的氣息不斷地滲入她的經脈肌體。
這些氣息進入她的體內,讓她無比地舒暢,就像千載不遇的甘霖滋潤枯涸的土地,順着她的經脈靜靜地流淌,由潺潺細流匯成江河,流入丹田之中,匯聚成湖泊。
如此經過不知多少時日,她的上中下三個丹田全都圓滿,瑩瑩如鏡,再也無法承載得下一滴真氣。班珏睜開雙目,耀耀如同明日,照亮大爐,爐內一時大亮。原來這個大爐只有不足十方的地方,班珏一直是在原地打轉。
班珏打個飽嗝,吐出一口濁氣,雙目中靈氣泄盡,爐內恢復黑暗。此時爐內氣息仍然厚重,只是班珏已經不覺得壓抑,反而只有如魚得水的感覺。
班珏想着剛才悟道的情形,不自覺腳隨心動,手隨意動,聚氣成劍,隨心所欲,舞出一套拳法。
她耍出的這套拳法隱隱約約有一定的章法,一拳一腳似乎有無窮的威力,沖、劈、撩、貫、砸等等各有不同,如同開山破土,如同雷霆霹靂,如同地震山搖,一出手就要劈天斬地,一動胳膊就要海覆山傾,而她施展出來卻連一絲拳風都沒有發出來,更別說開天傾山。
她又聚氣成劍,耍出一套劍法,這套劍法似是而非,像是劍法又不像是劍法,剛開始舞起來更像是用大斧子劈柴,宛如農夫勞作。隨着班珏耍得越來越順心如意,斧砍的姿態越來越少,劍式漸增,才有鉤、掛、點、挑、刺的模樣。只是無論她怎麼施展劍招,和剛才施展拳招一樣,爐內一丁點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班珏不禁納悶,又施展了腿腳棍棒勾戟等等種種功法,有章法無章法似是而非的,依然掀不起一絲波瀾,發揮不出任何威力,黑暗依然濃郁,平靜的讓人絕望。
“不管了,出去問問老君,這個大爐子從裏到外都透露着古怪,在這裏也研究不出來個究竟。現在我三個丹田都圓滿了,功力可以和老君媲美了吧?盜道閣中的功法估計不是書簡,而是腦海中自行領悟的這些道理。現在功成身就,嘿嘿,我得出去讓他吃吃苦頭。”玩心一起,班珏腦子一轉就想出許多戲弄道祖的念頭。
“喂……老君……開——爐……”
“開——爐——了……”
“丹——煉——壞——了……”
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沒有反應,班珏只好放棄,看來外面聽不到一點她的喊聲,要想出去只能等道祖親自來開她這爐“丹”了,或者自己想辦法,找到開爐的機關。
她小腦袋靈光一閃,這裏空無一物,最困惑人的就是這裏的氣息,如果有出去的法門,肯定得着落在這裏不同尋常的氣息之上。
班珏想到剛才自己吸收了許多這裏的氣息,凝聚在丹田中,或許調動出來和空間中的氣息互相融匯能有所得,於是她運用調息之法,調動丹田中的真氣,由右手指尖一點點滲出,和丹爐中的氣息相融相匯,只見兩氣相匯,竟然在班珏的指尖冒出一朵火花。
“什麼鬼!”班珏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的手指被火燒着了,趕緊停止調息術,火花即滅了。班珏用左手輕輕撫摸右手手指,發覺手指並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疼,暗暗奇怪,好奇心起,重新調運真氣。這次她有了準備,小心翼翼的將真氣一絲一絲地從指尖運出,果然又生出一點點的火星。
班珏控制好真氣調運速度,仔細觀察火苗,讓它只冒出一點點,在自己的中指尖緩緩地流淌跳躍。過了良久,班珏知道這種火焰對自己沒有傷害,玩心一起,漸漸調快運氣速度,小火苗隨之逐漸變大,跟班珏的拳頭差不多大小,溫和而光明。
或許對於光明眾生有天生的渴望,班珏也不例外,久違的火焰燃起了她心中的喜悅,忍不住伸出左手去觸摸小火苗。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一點點的接近外焰,冰冰的,涼涼的,沒有一絲溫度,好像它不是一團火,而是一塊千年寒冰,靜謐了千年萬年,只為等她,一觸摸的瞬間。玉指穿過外焰、內焰,穿過整個火苗,沒有任何的灼燒感。火苗被隔為兩路,從她手指兩側流過,又合二為一,燒的更旺了些。
燒了片刻,班珏發現她的手指沒有任何的傷痕,放心大膽的把整個手掌都放了上去,火焰就從她的手掌兩側靜靜流淌了過去。
“此火不知道是什麼火,倒像燃燒的冰,世間還有此物。”班珏抽出手掌,又玩弄一陣,輕輕地對着火苗吹了一口氣,想把它熄滅。
“呼”一聲,火苗脫離她的手指衝天而起,燒成熊熊烈焰,劈劈噗噗響個不停,嚇得她不斷後退。
爐中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地方,班珏生怕被火焰殃及,雙手不住撲騰,撮口成風,不斷吹向凶焰。風勢一大,火燒得更凶了,將整個爐內燒得一片通紅,把班珏也罩在其中,班珏撲騰的更厲害了,雙手飛速扇動,和風火輪差不了多少。
俗話說急則亂智,班珏撲騰了一陣兒,發現火燒在身上已經沒有那麼冰涼,溫溫的暖暖的,像陽光一樣,像曾經那些歲月在花果山上沐浴晨光一樣。班珏開心地徜徉在火中,似乎又投身了曾經安寧和煦的歲月,人面與火焰相映,是世所未有的無邪,是世所未有的爛漫,
這樣的年紀,或許就是世間最好的年紀了,可以無憂,可以無慮,不像許多年後,都讓人懷疑是否有過這樣的曾經,是不是只是春日的一場美夢。恍惚之間,她忽然覺得人在世間就應該這樣,開心自在,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又有什麼不可?
班珏靈竅百開,心中忽有所悟,世間所謂功法,又有什麼功,又有什麼法,都是三清出世,根據自己的領悟而創造,並不是道的本來面目。天地開闢之初,盤古父神早已存在,他在混沌之中渾渾噩噩,不可能修行什麼功法。
“天即是道,地即是道,這爐即是道,這火即是道,他即是道,我即是道,萬物萬靈即是道!”功法修行,猶如疏浚河流,一竅開悟,水泄萬里。
班珏放開手腳,舞之蹈之,手是手,也是刀,是弓、槍、劍、戟,行的是掌法也是刀法、槍法、劍法;腿是腿,也是斧、鉞、鉤、叉,走的是腿路、斧路、鉞路、鉤路、叉路。忽而又是火,又是樹,又是鳥獸,如癲如狂,如瘋如魔,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法門,而凡此種種,都是法門,一樣的法門。
班珏忽而奔走忽而靜立,帶動無數的風聲,越來越勢大,越來越狂躁,將火焰刮的呼呼作響,在爐內肆虐,彷彿一尊久羈的魔神,一朝出世,禍亂天下。
“哇……”練到興處,班珏丹田作痛,忽然噴出一口鮮血,被烈火卷裹着在爐中燃燒。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班珏仰天長嘯,滿腔的挫敗感,她明明已經悟出了道法的本原,為什麼還是不可以。初練習時,她還有些生疏,手腳生澀,身法難看,練至中途,她冥冥之中已有悟道的感覺,心意圓潤,身行自然如意,真氣遊走全身,周而復始,丹田之氣自然而然融會貫通,聚於紫府,逐漸凝結成雞卵形狀珠子,馬上就要竟功,忽然崩裂開來,真氣散之周身,氣血翻滾下迫得她吐出一口鮮血。
發泄一陣,班珏平靜心情,修行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欲速則不達。
此時烈火裹挾着班珏的鮮血,彌散在整個爐子內,火血相濟,空氣中開始飄落灰濛濛的細粒,在爐底落了一層又一層,漸漸漫上班珏的腳面。
“什麼東西?”班珏捻起一捧這些灰灰黃黃的粒子,納悶不已。這個大爐子裏,本來空無一物,因為她吸收了爐子中的氣息,在體內煉化成真氣,重新與爐中氣息相融,竟然生出了火,而自己的血與火焰相匯,又生出來古怪的顆粒。
班珏捻一捻這些顆粒,又放在鼻端嗅了一嗅,恍然大悟,很久很久之前,自己還是一枚胎卵,陰陽原石之下,曾有一塊土壤,叫做息壤,孫悟空出世之時才消失不見,爐底的這些顆粒,和花果山那塊土壤一般無異。
回想之間,這些顆粒已經漫上了班珏的膝蓋,火焰也在不知不覺中停息,而顆粒逐漸凝結,生出許多灰黃的晶塊,晶塊又慢慢熔解,流動在顆粒之間,顆粒上生出許多花草樹木。花開花落,一刻鐘不知道就有多少輪迴。
班珏腦海中忽然又有一重明悟,要坐下悟道,爐蓋不堪重負的呻吟了幾聲,露出一角天空,和太上道祖顫抖的鬍鬚。
“班珏……快出來。”
班珏懊惱道祖掃了她的興緻,但是知道爐蓋沉重,怕道祖支持不住,這裏空氣低悶壓抑,已經修鍊了不知多長時間,無聊之極,還是抓緊時間出去的好。
班珏剛跳出丹爐,爐中就燃起一股大火,把道祖精心收拾的鬍子燒了大半。
“我的美髯!”道祖慌忙拍滅鬍子上的火,幸好沒有全軍覆沒,還剩下一半,長短不齊。
“你做了什麼!怎麼在寶爐裏面放火,這可是上古的寶物!”道祖氣急敗壞訓斥道。
班珏撅嘴不屑,搖頭晃腦說道:“道友,咱們修士乃要清凈無為,不嗔不怒,方能得大道也。”
“放屁放屁,你放火燒了我的鬍子我還不能生氣了。今天燒了我鬍子,明天還不得燒了我離恨天。”道祖生平所愛不多,最痴情於自己的一綹長髯,自認為天下之大,沒有比自己的更漂亮的鬍子了。三清之中,數他道法本領遜色一籌,引以自傲的就是鬍子,自覺勝過元始天尊和靈寶天尊許多,給他長了許多臉面。
班珏見道祖髒話都說了出來,不覺好笑。道祖是天下之尊,人、妖、精怪、神仙俱所敬仰的存在,形象威嚴高大,生氣之時吹鬍子瞪眼,倒有幾分可愛,惹得班珏大笑。
道祖喋喋不休一通,班珏不以為然的樣子,弄得道祖也是沒脾氣,班珏剛來的時候道祖說了和人家是道友,打不得罵不疼,拿她也沒有辦法,自傷自憐地撫摸着殘敗的鬍子,比要了他的命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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