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雖非同類
“秦兄，實不相瞞，方才你所見大師兄何無裘，二師兄何無衾分別是這洞庭之中大鱉和蚌兒修鍊所化，小荇原先也不過是一尾紅色鯉魚。”皇甫瑤忽地立起，向秦成正色道，“即便家父與我，也非與你同類。秦兄若不願與我們為伍，不妨明言，我定會央家父送秦兄回返故鄉。”
秦成一驚，想剛才自己從昏迷中醒來，皇甫瑤喜極而泣，真情流露，此後一直都是歡喜溫柔的模樣，何以此時遽然變色？
那定是要自己表明心志了！
秦成深吸一口氣，心中一片清明，看向皇甫瑤。
她的額頭豐隆美潔，小山眉如黛染，俏鼻挺直，丰神秀美。鼻下是一雙豐潤的紅唇，嘴唇則如工筆先勾出輪廓，然後用粉色的胭脂淡淡洇開。
在這張膚如凝脂、鍾靈毓秀的臉上，最美的莫過於那一雙清澈又深邃的眼睛！
她瞳如點漆，蕩漾在清澈如杯水的目光中，不是帶着清寒的深潭，也不是溫柔旖旎的春水，而是那種沐浴在午後陽光下水晶杯中的明亮的水波！
秦成覺得這雙眸子定是天地靈氣所鍾，代表天地之至美，彷彿能從其中窺得天地玄機！
皇甫瑤已經換回女裝，一襲白色裙衫，肩如削，腰如束，身材修長，玉樹亭亭！
初時她做男裝打扮，玲瓏婀娜、風流倜儻，一副悠然天地間的瀟洒意味！
此時她換了女裝，頓時美得如一樹山花綻放！
秦成笑道：“我在仙人渡等了三年，終於得以再見到各位，豈能乍相見就離去呢。村裏的孔老夫子講過，天地為爐，萬物為銅，都受那陰陽造化百般炮製之苦。生而為人，或者生而為禽為畜為水族，想來都是苦多樂少。況且即便是人，也有貧富善惡美醜，生時受饑寒疾病、愛恨怨憎各種煩憂，死後更化作黃土一抔，更不知身後何物，這與禽與畜又有何異？既然來自虛無，終要歸於虛無，何苦來走這一遭，受這諸般苦楚？”秦成思及去世的父母阿姊，一時悲不能已。
秦成環視一匝，面對碧波萬里，長風浩蕩，只覺身心也如天地般舒展，又覺自己不過天地間之一芥子而已。看向皇甫瑤二人有異於常人的丰采神韻，更見皇甫瑤眼中有期盼之意，道：“幾位雖然原非人身，但卻能修得造化，超脫死生之外，從容往來於天地之間，又豈是凡夫俗子可比的？小弟心中只有滿心羨慕，絕無半點他意！”
皇甫瑤和小荇怔怔聽着。
秦成又道：“明日若得見令師，在下定叩首百拜，求他老人家莫要將我驅走，即便不傳授半點道法，只要能常伴皇甫姑娘左右，與各位為友，在下死而無憾！”
秦成向來視皇甫瑤如同仙子一般，今天聽說她坦誠自己是修鍊而成，更令秦成既驚又羨！
驚的是，世上果然有修鍊得道之人；羨的是，超脫塵世的一派天地自由！
至於他們是水族變化而來，更不知皇甫瑤本尊為何，但秦成心中並無半分驚懼，打心底覺得人和草木魚蝦並無什麼不同，更遑論貴賤云云！
秦成醒來見皇甫瑤真情流露，終於明白了昏迷中感受到的那溫暖召喚何以似曾相識，看着皇甫瑤，便覺心中說不出地快樂滿足，只想一輩子能這麼靜靜地看着她！
秦成不知道自己三年相候，實是千日相思！
故而，此時皇甫瑤要他表白心意，或去或留，秦成一時情思激蕩，心中所感，衝口而出！
秦成從未一次說過這麼多話，更是向一個姑娘表白心意，不由得面紅耳赤，痴痴地望着皇甫瑤雙目。
皇甫瑤同樣是心潮起伏，她雙目含淚，怔怔地看着秦成！
二人目光交織，都覺得彼此完全明白了胸中悲喜，心中說不出地幸福滿足——彷彿已經流浪了太久，等待了太久，現在才終於知道了自己尋尋覓覓所為何物！
小荇大喜，抱住皇甫瑤臂膀，向秦成高興地道：“好個秦公子，果真沒枉了小姐對你的百般顧念。你可知……”
“沒遮攔的丫頭！”皇甫瑤忙扯住小荇，她笑着，卻猶帶着淚水，直如桃花帶雨一般！
小荇嘟着嘴，不服氣地向秦成道：“秦公子明日只管求師，湖主就是小姐的爹爹，怎麼會不答應？”
秦成後來從小荇處得知，原來當日與皇甫瑤月夜分別之後，皇甫瑤立即央求了師兄何無裘和何無衾來，在江上演了一處戲給秦成看，以引動秦成向道之心，隨後而來的師父，也是皇甫瑤裝扮的！
秦成在仙人渡口留下來一等三年，期間皇甫瑤早已向父親皇甫淵稟明。皇甫淵遂安排何無裘、何無衾以及小荇變作各色人物，以試秦成。
他們沒有想到，這個看似平凡至極的漁家少年，三年來心意堅定，不為財物、地位和美色所迷惑！最後，才以生死考驗！
三人又看了一會兒湖光山色，但秦成一想到么牛兒祖孫二人，面前的諸般景物便如夢幻泡影一般。他從懷中取出兩支竹笛，一支溫潤斑駁，正是皇甫瑤贈給他的那支，另一隻頗為簡陋，童趣盎然，卻是他削來給么牛兒的。
秦成自己從昏迷中醒來，似是死過了一回，心中隱隱存着奢望，希望么牛兒也能活轉。卻又不敢問，怕知道那個不想知道的結果。
果然，皇甫瑤道：“么牛兒的家人我已經派人安頓妥當了，還請秦兄不必掛懷。”
秦成心中一嘆。
“家父常說，修道之人除了要有慧根和緣分，還須得有幾分勇絕的膽魄。而考驗一個人的勇絕之氣，最佳的便是以生死相試。”皇甫瑤道，“三師兄向來有幾分邪氣，所以家父特地命他去試驗秦兄心志。只是這次他做得有些欠妥，家父已經斥責他了，希望秦兄與三師兄以後不要心存芥蒂。”
秦成終於明白，么牛兒祖孫二人全因自己而死，一時心中悲痛，說不出話來。
秦成默默拿起么牛兒的竹笛，湊到唇邊，手指徐按，吹奏的是一曲悠揚歡快的牧歌。么牛兒纏着秦成教他吹笛子，學得最好的便是這首曲子。
往日與么牛兒相處的歡樂時光歷歷在目，而如今自己仍立在美麗的洞庭之濱，而么牛兒卻已化為異物。
牧歌奏完，並未停住，笛音更轉哀婉，似一隻孤雁，徘徊於草木凝霜的沙洲，悲鳴如泣如訴，既哀於失去朋伴，又因自己的羽翅傷殘而傷懷不已。
便在孤鳴凝澀細微，幾欲斷絕之際，似來自雲外的另一股清亮的鳴聲響起，鳴聲中滿是寬慰和鼓勵之意。
原來皇甫瑤聽秦成笛聲滿是悲傷之情，也拿起桌上的斑竹笛加入進來。
秦成向皇甫瑤苦笑一下，跟上皇甫瑤的節律。
兩股笛音相合，如鴻雁伴飛，漸漸消失於遠處雲霧迷離的山水之間，充滿放懷洒脫之意！
秦成向皇甫瑤報以感激的一笑，將么牛兒的短笛摩挲良久，然後嘆一口氣，在花草間掘了一小坑，將它仔細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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