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蒙失蹤了
一直到後來的很多天裏,素小染都在想,如果她不去參加那場名為“再見青春”的老套的初中同學聚會,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至少她仍然還是裴市,乃至整個文流圈子裏響噹噹的美女作家,日子過得肆意洒脫,自由自在。
但是,這個世界上發生的許多事是沒有前兆和預警的。就好像有些你以為早就忘得一乾二淨的人和事,會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忽然從你的心臟深處爬出來,變成一隻吸血的蟲,張着血噴大口,把你嚇得魂飛魄散。又好像那些你認為這一生都不可能發生的事猛然間如同傾盆大雨從天而降,讓你猝不及防。
所以,沒有如果。
該來的,它終歸會來。你躲不掉,也逃不過。
只是,同學聚會是誰先發起的,素小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聚會的前三天,一個在微信好友里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昵稱叫作“Li”的頭像跳到了她的聊天界面,上面印着一行字:7月8號,四格酒吧,別忘了。
素小染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手機桌面上的日曆,是7月5號,她不記得三天後和誰有約。自成名之後,每天想約她的人太多了,她除了工作之約必赴之外,類似於這樣不明不白的私人邀約,她向來不理不睬——時間寶貴。尤其對於她素小染這樣名氣和才氣都正盛的青年作家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費在與她生命沒有交集的人和事上。於是,素小染當即刪除了Li的這條微信,並且為了避免他再次打擾,她把他加入了黑名單。
素小染以為這事兒就結束了。沒想到,8號的凌晨十二點,當她洗漱完畢,給自己沖了一杯香濃的黑咖啡,準備去書房開始執行新一天的寫作計劃的時候,她放在卧室里的手機響了。標準且響亮的電話鈴聲在這個只有她一個人住的空蕩房間裏顯得突兀又刺耳,將她醞釀了一整天的寫作氛圍打破到無處遁行。
她氣急敗壞地衝進卧室,接起了這個並不在她通訊錄名單里的號碼:“你誰啊?你有病嗎?大晚上的打什麼電話!?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報警!”
素小染吼完了這幾句話就按下了掛機鍵,她根本沒有給對方回應的時間。她不需要知道對方是誰,她只需要讓對方知道她的態度——她不喜歡深更半夜被打擾。
這就夠了。
但是,事情仍然沒完。就在她將手機設置成靜音狀態,然後又覺得不踏實,想要關機的時候,一條短訊跳進了她的眼球里:四格酒吧,大家都到了,就差你了,快來。班長賈秦成。
賈秦成。
素小染快速地在腦海里搜索了一下這個名字,然後一下子想起來,他的確是班長,是她初中時期在臨城就學時的班長。她記得在她的初中三年裏,這位個子高高大大,學習也非常優異的班長曾對她格外照顧。但,細算起來,距離初中畢業已經過去十年了,她幾乎和所有的初中同學都失去了聯繫,班長大人又是如何得知她的聯繫方式的?
對了,素小染突然想起來,這幾天總是在掃微信消息的時候,看見一個叫作“老同學”的群聊不斷有新提醒,雖然她對每一個群聊都設置了免打擾,並且從來不看其中的聊天內容。但是這個群聊不斷地跳到她的微信置頂的界面上來,還有人艾特她,免不了就留下了印象。她打開微信,點開了這個“老同學”的群聊,裏面居然有999+的新消息。她隨便掃了一下最近的聊天記錄,都是些看似陌生但又熟悉的名字。他們幾乎都在說著自己的行程和距離到達四格酒吧的時間,有人分享了四格酒吧的具體位置,在凌晨12點以前,他們都到了。最後的一條聊天記錄,是那個叫作Li的同學說:就差你了,素小染。
這是一場初中的同學聚會。
素小染向來不喜歡聚會,不管是工作聚會,還是哪個資方或者個人舉辦的花樣宴會。她是一個安靜的人,在她過去的26年的時光里,沒有什麼人或者什麼事能夠驚擾她的這顆沉靜的心。因此有人說她清高孤傲,難以相處,連一個知心朋友都沒有。她才懶得理會別人怎麼說,活得有主張,開心最重要。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素小染鬼始神差地決定去參加這場同學聚會。一向天黑了就不再出門的、警惕性很高的她打破了26年來給自己定下的規矩。她從衣櫃裏拿出一件大紅色的無袖真絲連衣裙,這是她去年參加“最受歡迎的小說家”頒獎典禮時穿的,但她沒有穿高跟鞋,而是光着腳出了門。也沒有化妝。
在她看來,鮮艷的大紅色和她的赤腳已然能夠在同學聚會上奪目。而事實證明,她的想法是正確的。當她一踏進四格酒吧的那一刻,就成為了所有人關注的焦點——這個裴市最大的酒吧擁有全世界頂極的燈光幻影,但當她抬腳走進酒吧,交錯的光和影都停滯不動了,喧鬧的聲與樂也嘎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好像她是天使突然下凡到人間。
這麼形容當然有點誇張了。但在到場的三十七個初中同學中間,素小染無疑是最亮眼的那一個。整個晚上大家都圍着她轉,他們從上到小地打量着她,無法不引人注目的紅色連衣裙,以及她白晰赤裸的腳丫。初中時期她就是一個長相秀麗的女生,如今大家十年未見,她自認為沒有多大變化的容貌,在同學們的眼中卻是換了一個模子。有同學問她:“你是不是整容了,怎麼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啊?”
素小染笑笑說:“是啊,越變越丑了。”
“哪是越變越丑,是越變越像大明星了啊!”
她就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他們開始詢問她的近況,新寫的書以及即將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的作品,誇獎讚美、揶揄奉承,艷羨嫉妒交雜在一起,幾乎將素小染的耳膜撕破。
素小染有點兒後悔來參加這場並不適合她的同學聚會了。可她卻想不出法子從同學們熱情的笑臉當中脫身。終於,有人開始回憶初中時代的那些陳年往事,結束了虛情假意的那些話,她才覺得心裏好受了一些。
然而,這樣的好受並沒有持續多久。她就被帶入到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之中。因為有個女同學問她:“素小染,你還記得白蒙嗎?”
素小染想了想,搖搖頭。
“就是初二下學期轉學到咱們班的那個整天神經兮兮的男生。”有人提醒她。
素小染又想了想,還是抱歉地搖了搖頭。
“哎呀,還沒想起來?就是那個傻不拉嘰、整天胡言亂語的、像是被鬼神附體了的那個。”
素小染努力回想,仍然沒有想起來自己班上有過這麼一個男生。
坐在一旁的班長賈秦成說話了,“就是那個說要送你一隻貓的。”
“對對對!因為我們都不理他,就唯獨你還願意和他搭腔,他說要送你一隻貓。就是那個男生。想起來了沒?”
送我一隻貓。
素小染輕皺的眉頭突然之間舒展開來,高興地說:“我想起來了,是有過這麼一個男生!哈哈,他今天沒來嗎?”說著,她就在人群之中四處張望。
大家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沒有人開口回答問題。
素小染尋找無果,有些失望地問:“在我沒來之前,不是說只差我一個了嗎?難道大家沒有邀請他?”
賈秦成說:“我們沒有聯繫到他。我們找了可能認識他的很多人,就是沒有找到關於他的消息,也沒有找到他的聯繫方式。”
素小染靜靜地聽着,內心裏莫名湧起一絲不安的情緒。她盯着班長的眼睛,試圖從他的眼睛裏看到答案。
“我們很想把初中同學都召集齊,一個不缺。畢竟那時候我們班是蟬聯了六個學期的優秀班級體,我們班上的每個人都曾齊心協力捍衛過集體的榮譽。那是我們最好的青春年華。”
“雖然那時候白蒙轉學到我們班,並沒有給班集體做過什麼好事,但也沒有破壞過這個榮譽。所以我們想叫上他,因為畢業合影上有他。他也是我們班上的一分子。可是很遺憾,我們沒有聯繫到他。”
空氣有些凝滯了。班長的話語聲越來越低沉。
“我們最後一致認為,白蒙可能失蹤了。”
答案終於揭曉。
素小染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她以為大家這麼嚴肅,將會要告訴她的答案是那個叫白蒙的男生死了。但是,是失蹤。失蹤和死這兩個詞相差還很遠。
“有沒有人報警?”她問,“如果他真的失蹤了的話,他的家人應該報警吧?還是說他的家人並不知道他失蹤了?”
“他沒有家人。”賈秦成說,“我們在教務處找到了他當時轉學的檔案,按照檔案里記錄的他的家庭住址去了他家,但那裏是一間圖書館,據當地的人說很多年前就失修了,裏面一本書也沒有。”
這真像一部懸疑小說拋出的開頭。
“那公安局呢?”素小染問:“公安局的檔案系統里總該有關於他的個人記錄。”
“我們去找過了,有叫白蒙的人,但都不是我們認識的白蒙。現在,警方已經立案了。”
有女同學唏噓:“希望警方能儘快找到他。儘管我們以前並不喜歡他,但是我們也不希望他失蹤……”
素小染當然也不希望他失蹤。畢竟曾經同窗。
同學們很快跳過這件事情,聊起了別的。大家喝着酒唱着歌,釋放着這些年裏壓抵的情感和積累在心底里、由工作和生活帶來的重壓。每一個看上去光鮮的外表,酒後都是滿目瘡痍。活着不容易。
聚會一直持續到天快亮了的時候才結束,有的人在酒吧睡著了,有的人摟摟抱抱,親親我我,有的人喝得醉熏熏地依然還在喝,喝完了吐,吐完了繼續喝。素小染一直很清醒,她清醒地看着吧枱中央懸挂着的那個印有“再見青春”的橫幅,發了很久的呆;又看着每一個曾經和她讀書的同學們的臉在變幻莫測的七彩燈光中忽明忽暗,感慨萬千。
但讓她感慨最多的,是白蒙。她雖然已經不大記得他的模樣了,但是在她有限的記憶當中,他並不是大家口中所說的那個神經質男生,他只是有些另類,不太合群罷了。
他怎麼會失蹤了呢?
素小染回想起他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素小染,素小染,你的名字可真好聽。”
“你喜歡什麼?我送你一架風車怎麼樣?我親手做的,別小看它是紙做的,它能在夏天吹出涼風,冬天吹出熱風!”
“原來你喜歡貓啊!讓我想想,也許我真的可以送給你一隻貓。對!我可以送給你一隻貓,我答應你!”
那時候的他,說話的語調聽起來稚嫩又傻氣。素小染回想起來,忍不住笑了。難怪大家都說他是傻冒,因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太合邏輯。當然,除了那句“素小染,素小染,你的名字可真好聽。”
天亮的時候,同學們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地開始往酒吧外面走,這場聚會才算是告以段落。素小染回到了她在裴市所住的位於麗景水鄉三十二層的高級公寓。並且交待保安,今天不管有什麼人來找她,都說她不在。她想好好睡一覺,然後去一趟臨城。她想知道白蒙失蹤的原因。如果她找到了白蒙,興許能成為她不敢嘗試寫懸疑小說的全新突破口。
然而,回到房間之後的素小染卻睡意全無。以往她在通宵達旦地寫了一晚上小說之後,總會挨床就睡著了。而現在卻不同,經歷了一晚上酒吧的喧鬧,原本頭痛欲裂的她現在卻異常清醒。她又想起了失蹤的白蒙,然後忽然從客廳衝進卧室,打開了衣櫥的門開始翻箱倒櫃,最終在一個老舊的棕黃色皮箱裏找到了那架被壓得皺巴巴的紙風車。它躺在一堆彩虹色髮夾、星星紐扣、明星貼紙和帶鎖的日記本中間,它們都曾是她少年時的寶貝。這麼多年,她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卻是有好多年沒有打開過了。
現在,素小染找到了白蒙送給她的紙風車,她輕輕撫平風車四周被壓得褶皺的邊角,然後將它擺放在卧室的床頭柜上。她盯着它一眼不眨地看,距離她收到這架紙風車過去了已經十年之久,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它,現在看着,覺得它真是做得精緻,每一個收口和邊角都粘貼的恰到好處。
一個手巧的男生。不,現在該用男人來稱呼他更合適。
一個手巧的男人,怎麼會沒有雙親,居無定所,失蹤了呢?
素小染的好奇心被激發起來,她決定一探究竟。她這麼想着:說不定我真的能找出真相,並以此為素材,改編成一部暢銷的懸疑小說呢。她當即跑出了卧室,進了書房,打開電腦,寫了如下文字:
2018年7月8日,白蒙失蹤了。據了解,此人無父無母,也沒有家。登記在學校檔案里的資料是假的。公安局的聯網系統的居民檔案里也沒有與他相關的任何信息。目前,警方已介入調查。
寫完這幾行字,素小染忍不住做了一個假想:他不會是從外太空來的吧?現代社會,從出生起就要在派出所上戶口,沒有戶口就不能上學,就算是十年前也不例外。公安局怎麼會查不到他的檔案?
各種疑惑和猜想在素小染的腦袋裏亂竄,讓她覺得有些累了。她合上了電腦,起身回卧室拿睡衣,她想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只有充足的睡眠才能讓她擁有更清醒理智的思維。
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在她的雙腳邁進卧室門的那一刻發生了——她看見那架先前找出來的白蒙送給她的白色紙風車在她的床頭柜上歡快地轉着!她以為自己一定是徹夜未眠,累得神經衰弱,眼花了。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朝着紙風車伸出了右手,她感到了一陣陣涼爽無比的風從她的手指尖蔓延到整個手臂,頃刻間,讓她感覺整個人都清涼了起來!
在這個七月流火的盛夏的早上,卧室里雖然開着空調,但仍然悶熱無比。而這架紙風車吹出來的風,在轉瞬之間讓她和她的卧室都變得涼塊了起來,宛若在酷暑炎炎之中忽然有一片樹蔭降臨,令人神清氣爽,好不自在。她甚至還聞到了淡淡的草葉香和醉人的花的芬芳。
我這是在做夢嗎?
我一定是在做夢。
素小染看着眼前無聲無息、轉個不停的紙風車,失神了。伸出的右手臂像被無形的繩索固定了一般,一動不動。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樽活體雕塑。
就是這個時候,白蒙曾經說過的話在她的耳邊迴響起來:“你喜歡什麼?我送你一架風車怎麼樣?我親手做的,別小看它是紙做的,它能在夏天吹出涼風,冬天吹出熱風!”
原來,十年前,他說的話是真的!
素小染回過神來,驚嘆不已。就在她張着大嘴,自言自語地說著‘這怎麼可能啊’的時候,她感覺自己伸出去但忘記收回來的右手臂被什麼力量猛地一拉,她重心不穩地跟着一個踉蹌栽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