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汝南城壯士販熊

陳到，字叔至，汝南人也。初，大帝行至汝南，見其販熊葬母，異之，遂悉付銀錢。到感帝誠，終有三年之約。

——《吳書·名將卷·陳到篇》

汝南城。

“殺人啦，救命啊！”一名衣衫襤褸的青年在街上四處逃竄，打破了城中清晨的寂靜。

躺在街道兩旁的人們，只是略微抬頭掃了一眼，便再次將頭低了下去。

“他奶奶的，你小子也配吃，還不給老子拿來！”巨掌捉來，竟這麼輕飄飄地將那叫喊的青年拎了起來。

“拿來！”大漢伸手。

被提在半空的青年連連搖頭，兩隻手背得愈后了。

“啪～”一個巴掌甩下，青年連叫喊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兩顆門牙便“嗖”地飛出老遠。

其人勢怯，此時大漢方劈手奪下他手中緊握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吱吱”亂叫，赫然是一隻小老鼠。大漢攥在手裏呵呵傻笑，隨後竟一口活生生將其塞進了嘴裏，“嘎吱嘎吱”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

汝南，曾經繁華一時的都市。如今，卻因朝廷昏暗，天災連連，早已變成了一座“死城”！

在這裏，官員已經全部逃走，只留下了一無所有的平民百姓。因此，城池內外，盜賊橫行，弱肉強食，自然法則。

人吃人，易子相食，隨處可見。

放眼望去，一條街道一座城池裏遍地難民。他們身披破布裋褐，衣不遮體，面黃肌瘦。有的僵硬地伸着手四處游曳；有的倚在牆角不知死活；有的三五成群蹲在一邊圍着死屍咀嚼……

哀鴻遍野，繁華不再，望着如今凄涼破敗的汝南城，孫策不由感慨萬千。

“天子更迭，奸臣當道，又不知這天下有多少無辜的黎民百姓，因此罹難。”此情此情，陳端不由感慨。

“等俺到了京都，非宰了董卓那惡賊不可！”宋謙憤憤的說。

“算我一個，我本來以為我已經夠壞了，沒想到這董娘皮比我還可惡！”陳數亦道。

“朝廷你爭我奪，百姓水生火熱，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啊！”孫策仰天長嘆。

一路走來，孫策見到了太多，也明白了許多。

“大爺，給口飯吃吧！”

“大爺……”

剛進汝南城，孫策眾人便被一群群蹣跚瘦弱的乞丐圍住，一張張烏黑猶如枯槁的手掌向自己伸來。望着這一雙雙死灰中透着希冀的目光，尤是少年的孫策心存善念，憐憫心起，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走開走開～”正在這時，孫策身後的宋謙站了出來，舞者一雙厚沉鋒利的大斧，赫赫生風。直唬得那群乞丐連退數米，再也不敢上前。就連原先幾個圍在牆角、互相耳語的青年此時也不得收住了腳，只是不時向孫策幾人瞥來觀望的目光。

“老爺，可憐可憐我們吧！”

突然，一名老婦人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但見她左手拄着一根樹枝，右手端着一口缺了口的破碗，顫抖地向孫策伸來。身旁，跟着一名髫年大小的小女孩，蓬頭垢面，履穿踵決。只有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格外惹人憐愛。

之前因為乞討的人太多，她們爭搶不過，等到眾人退去，她們方才有空隙走上跟前。這一老一小顯然也是餓壞了，即使面對凶神惡煞的宋謙，她們還是伸出了那口碗。年幼的小女孩，卻因為害怕，緊緊地攥住老婦人的衣角，眼神怯懦。

“你叫什麼名字？”孫策和藹地問。

從未接觸過陌生人的小女孩，被孫策冒昧的一問，顯得更加害怕了。一下把頭縮到老嫗身後，卻又小心翼翼地露出一雙怯懦而又明亮的眼睛。

她的眼睛實在是太亮了，卻豁然刺痛了孫策的心。

“禮讓，分些乾糧給她們吧！”騎在馬背上的孫策忽然發話了。

“可是……”前面的宋謙一聽，剛想說什麼，回頭見到自家公子那堅定不容拒絕的目光，無奈嘆息一聲，終於還是拿出了包裹。

“謝謝～謝謝好人！”老人捧着麵餅接連磕頭拜謝，好一會兒，才拉着小女孩退到一邊。

到了街邊，老人將手中的餅塞到小女孩手裏，憐愛地撫摸着她的頭。目睹這一幕的孫策心中泛酸，不禁想起了自己猶在廬江的母親，嘴角含笑，雙腿一夾馬腹便準備離開。

“大母～！”

一聲驚呼。孫策回頭，愕然目睹剛才那對祖孫所呆的地方，已然被一群如狼似虎的饑民圍的水泄不通。其中一名個頭矮小長相猥瑣的男子，正捂着胸前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從人堆里爬了出來，然後跌跌爬爬地跑到街頭拐角。

“在那裏！”伴着孫策一聲頓喊，圈中的人群轉身一看，正對上那人奸笑地將餅從懷中取出來，頓時一個個眼冒綠光，一擁而上。男子觸不及防，只來得及慘叫一聲，轉眼又被圍堵。人群里，一隻臭布鞋飛出了老高，又“嗖”地墜落。

得了空，孫策這才急忙趕到那名老嫗身前。

“大母～大母～”小女孩跪在地上，哭泣的一遍又一遍地推着身旁的老人，令人心疼。

而此時的老人，半躺在牆角，乾裂的嘴唇哆嗦着，早已是奄奄一息。

“拿水來，快！”蹲下身子的孫策大聲喝道。

宋謙急忙取下身上的水壺，孫策頭也不回地一把接過，打開木塞小心翼翼地遞到老人嘴邊。感受到濕潤入喉，老人忽然驚醒，似迴光返照般，猛地搶過孫策的水壺，仰頭大口大口地汲取起來。

等眾人反應，老人已將水壺喝個乾淨，尤意猶未盡地舔舐了兩口瓶口。

“感覺怎麼樣？”孫策問。

話音剛落，老婦人連聲咳嗽起來。孫策又急忙令人去取水遞食。

見到孫策再次遞過來的水壺，這次老人卻用手推開了。她搖了搖頭，過了半晌，方道:“我……已經快不行了，給再多了也是浪費。這孩子，孤苦伶仃，吃了太多的苦。我知道公子……咳咳……公子是個好人，還求公子可憐可憐這孩子，收留她吧！”

“這……”突兀的請求，孫策始料不及，回頭與眾人相顧啞然。他們畢竟不是出門旅遊，此行中原，是為從軍，帶上一個女娃娃，該如何安排。

“我知道這個請求有些過於唐突了，不過窈兒很聽話的，只求諸位活菩薩給她一口吃的，就可以了！”

“大母～”女孩悶頭啜泣。

“傻孩子！”老嫗伸出枯瘦的手掌，愛溺地一撫女孩的面龐，慈祥地笑。

“好，我答應你！”親睹如此感人的一幕，孫策心靈觸動，脫口而出。

“謝謝！”老人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轉而去看女孩，叮囑道:“大母不行了，不能再照顧你了，跟着恩公，你要好好聽話……！”

說罷，老人氣絕。她的嘴角，尤掛着安心滿足的笑容。

“大母～大母～！”女孩推着老婦人的屍體，竭力哭喊。

孫策起身，向那具屍體投以崇敬的目光。

“把她葬了吧！”孫策哀嘆一聲，道。

“不！我不許你們動我的大母！”女孩昂頭，淚眼婆娑，卻異常堅決。

見女孩如此執着，一眾人站在那裏搬也不是，不搬也不是。

“公子快看！”

正當眾人兩難之際，孫青一聲驚呼。眾人尋着他的目光看去，卻見街道一處不起眼的拐角，一名男子席地而坐。

如果只是這樣倒也罷了。

打眼望去，此人年不過而立，披頭散髮，一身破爛衣服，卻也掩飾不了那堂堂相貌、酷冷英姿。冬雪未化，就這麼坐在雪地上，猶如一尊山嶽擎天矗立，氣勢奪人。在他的旁邊，躺着一具體型碩大而格外醒目的屍體——黑熊！看這模樣，他是想出售這隻黑熊。很難想像，他一個人是怎麼捕捉到的。更令人驚奇的是，餓殍遍野、匪寇橫行，他就這麼當街把黑熊放在身邊。而那些先前還囂張無比的地痞流氓，每當經過他身邊，總會先偷偷覷上一眼，然後像看到猛虎惡狼般遠遠跑開。而他，只是安靜的閉目養神！

耐不住心中好奇的孫策慢步走了過去，腳步止，張嘴剛欲開口。

驀的，猶如降世醒來的降魔金剛，血目突睜。

猝不及防下，驚得孫策身後神經緊繃的陳數、宋謙刀斧齊出，慎心肅容、嚴陣以待！

他的胸口，掛着一隻用紅繩圈住的熊爪，爪尖銳，尤帶着些許乾涸的血液。看來，這是他捕殺黑熊后取下留作紀念的勳章。這樣一件別緻的戰利品，與他虯肌上猙獰的爪印傷疤交相輝映，格外醒目。

孫策嘖嘖稱奇，也難怪孫青會禁不住叫出聲來。

“你是來買熊的？”那人問，不瘟不火。

孫策微笑搖頭。

見此，那人竟然再次閉上了眼睛，不再搭理。

“喂，你這漢子好生無禮！”宋謙舉斧欲劈。

孫策攔下，道:“還請問壯士，你這熊怎麼賣？”

“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你去打劫啊！”孫策沒有發話，宋謙先惱了，“俺去打二十隻這般大小的黑熊，二十兩銀子賣與你，如何？”

亂世，貨幣難行，百姓多是以物易物。也正是因此，金銀才格外稀少貴重。

那人終於再次睜眼，打量了眼宋謙，緩緩道:“二十兩銀子，只賣想買之人！”

你不買，可以走。

如此囂張的獵戶販商，大夥都是頭一次見。反倒是孫策，對他興趣更濃。

“二十兩銀子，我要了！”

“公子～”宋謙氣不過，不過終究還是乖乖把銀子掏了出來。

“喏！”宋謙將銀子丟到他身前。

那人也不生氣，彎腰一兩一兩地拾起。

“這頭熊，是你們的了！”

“把熊分給饑民吧！”孫策命令道。

得到指令，眾人沒有異議，於是宋謙等人將黑熊剁成肉塊分發下去，現場又是一番混亂瘋搶。宋謙幾人只能大着嗓門在那管理秩序，即便如此，他那高亢的分貝還是瞬間被嘈雜的呼喊聲、叫罵聲、求救聲所淹沒。就連那看似壯碩的軀體，也被人潮帶動得左右搖晃，不能自已。

“好人那！謝謝好人！”

熊肉分完，全城上下的災民紛紛主動向孫策磕頭拜謝，一時蔚為壯觀。

見此場景，連一向冷漠的獵人都不尤抬頭，多看了眼面前年紀不大卻出手闊綽的少年。看似不經意的舉動，卻一下子博取了汝南城大半百姓的人心。

此子，魄力不小啊！

從始至終，孫策都沒有去看那頭黑熊一眼，卻直盯着那個獵戶。半晌，方道:“我很好奇，你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葬母！”或許是受孫策的豪邁氣概感染，亦或是因為賣出熊后心情大好，總之，那人終於願意搭理孫策了。

入深山，涉險地，以命搏熊，最後居然只是為了給死去的老母親一個好的安葬。

“二十兩，值得！”孫策語出驚人，“我再用五十兩，買你這一條命，如何？！”

眾人抬頭，包括那獵戶，看着孫策，無不是目瞪口呆。

“你放心，我會等你安心把老大人下葬的。”孫策接着道。

“賤命一條，有何不可！我這身臭皮囊，還能值五十兩，也罷！”那人聽后，洒然一笑，就這麼接過了宋謙手中僅剩的盤纏，道:“待我為娘親守孝三年後，自會去找你們！到時要烹要煮，都隨你便！”

“去，誰要吃你這身臭肉！”宋謙嚷叫着。

孫策搖頭，道:“你叫什麼名字？”

“陳到，陳叔至！”

“陳到？”孫策呢喃，豁然抬頭，道:“三年，我等你！三年後，你到吳郡富春去找江東孫家！”

“記住，我叫孫策！”

說罷，孫策頭也不回地離開。

“江東孫家？孫策？”凝望着孫策的背影，陳到喃喃自語。

“策哥兒，你買他幹啥啊？不會真想嘗個新鮮想烹了他吧！不過那也不必非買他啊！俺這一斧子下去，保管你這一輩子都有吃不完的人肉！”心中鬱悶的宋謙，一路嘀咕，卻問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疑問。

“你呀！我要買的，不是肉，而是一名壯士！”孫策微笑道:“我觀此人舉止投足間，氣概不凡，又能獵惡熊，可見武藝絕倫。淪落至此，是時命也。若時日一到，必然成就非凡、威名遠播！今方亂世，如此好漢，惜小利而去大才，豈不可惜？我只用七十兩銀子便買到一位英雄好漢，你說值也不值？！”

眾人恍然大悟，無不拜服孫策的慧眼如炬和先見遠明。

“那如果三年後他不來找公子呢？又或者，三年後，公子不在吳郡呢？”早已猜中原因的秦松，問出了另外一個更為實在的問題。

孫策搖頭，道:“如此義士，又怎會背信棄義、違背諾言！至於我在不在吳郡，那都不重要。既然我知道他叫陳到，他知道我叫孫策。三年後，無論是我成了大漢將軍，他來找我，還是他成了一方豪傑，我去尋他，那都是水到渠成地事！”

“公子真乃神人也！”眾人大笑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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