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焦尾琴鳴了凡塵
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
——《後漢書·蔡邕傳》
流水潺潺,清風洗面,懸挂在桂樹枝椏下的銅鈴隨之發出“叮鈴鈴”的悅耳清鳴。顧雍無暇欣賞這一路的美景,短短几步,卻直如刀山火海,煎熬無比。迎面復一深揖,在主人的作手請勢下,方才端正坐好。
接着,場面便陷入了無言的尷尬。
周瑜擷袖舉杯,送到唇邊淺酌了一口。舉止之間,優雅自如。殊不知正是藉著這些微的掩飾,他悄然打量起跟前拘謹的男子。
此人年約二十六、七,樣貌平平,只在唇邊留了兩道青色短須,文質彬彬透着股書卷氣。同時他的衣服很舊,一身裝扮樸實無華,說明是個很節儉的人。
“倒是個中饋有度、潔身自好的妙人!”周瑜暗暗點頭,對他的第一眼印象算是不錯。驀然間,他像是注意到了什麼,拿手一指,好奇問道:“此是何物?”
本是一味垂眉觀心的顧雍,早已做好了被這家主人連環羞辱的準備,聞言順着他的目光尋去,始覺自己的懷裏還抱了“見面禮”。說到這件東西,他可謂忍痛糾結許久,方是下定決心帶來,一路上更是倍加小心。最後能安然相見,也算命途多舛了。這時他才萬分感謝自己的先見之明,忐忑的心頭也自信了不少。生怕周瑜心急,當下顧雍也沒賣關子,起手卸去遮蓋的綉縟,露出一張精美異常的瑤琴來。
琴有七弦,鬆弛得宜,在朱紅木漆的映襯下,熠熠奪目。最為醒目的,是它的末尾居然殘餘了一塊漆黑的焦木,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彌久不散。周瑜雙手接過,發現居然十分輕盈,不由嘖嘖稱奇。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焦尾琴』?”
“正是!”
“真是一把好琴啊!傳說當年有一吳人燒桐以爨食,幸為蔡邕老先生偶然遇見,當場花重金買下此木,又依其形體親手裁做出一把良琴。后蔡老席地撫彈,聲若天成,幽洞千里。更有蝶飛燕舞、走足溫馴,人人皆讚嘆不已,贊曰「焦爛在外,明慧中間」矣。我只當逸聞離奇,是有人別有用心,故意胡編亂造用以取悅蔡老的,卻沒想到世上真有此琴的存在!”
“讓將軍笑話了,這琴的原料確實是師傅他老人家從一位樵夫手中買下,當年他一身正氣,為朝廷所不容,故而流落四方,輾轉來到江東。雍何其幸運,正巧隨身侍奉在側,故而親眼得見這一奇迹。只是當時梧桐木已經燒了一大半,無論怎麼取捨,琴身都會多上一塊焦黑,也算是唯一的美中不足吧!”
“此言差矣!”能夠親眼見識傳聞中的名琴,周瑜的心情暢快了不少,遂侃侃而談道,“若非這塊不足,即使琴音再美,也沒人會注意到它,更不會有『焦尾』這美妙的二字被人爭相傳頌。世上美好的事物不計其數,而能夠在美中顯現出它的不足,這便是靈性!此物原本平平無奇,浴火而化,涅槃重生。正是昭示了世間正道滄桑,亂世方出英雄!”
顧雍默然,似乎陷入了沉思,只覺得這番話囊括了世間真理,令人回味無窮。
周瑜也不打斷他,當下清空了案幾,正了正儀容,纖指輕撥。
不同於先前的哀婉纏綿,第一個音便是高亢如雷鳴,隨後愈拔愈高,直如暴風驟雨,又似金瓶乍裂。顧雍聞之,卻如置身千軍萬馬之中,兵燹四野,鼓聲震震,便是久沉的熱血也漸是躁動沸騰起來。
一曲急促而短暫的勁爆之後,周瑜嗆然收手,恰如被人橫刀切斷一般。顧雍閉目沉浸,卻是久久不能自拔。
“妙!妙啊!我這府上收集的古琴不計其數,我也用過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樂器,卻都無法能將此曲譜奏完整,日積月累,也就成了我生平最為遺憾的一件心事。豈料方才一見你懷裏拿的包裹,便好似見到了久別的老友,生出靈犀之意。心血來潮之下我便試上一試,沒想到真給暢通無阻地演繹到了最後一個音節,還是如此的完美無瑕,真無愧當世瑰寶啊!如此,也算了卻了周某一樁心事!”周瑜吐氣,只覺得渾身說不出的輕鬆。一度的酣暢淋漓,竟連脊背生汗都沒察覺。
許久,待至激動的心情平復,周瑜這才語重心長道:“此琴乃你師父耗費畢生心血鑄就的傑作,而你顧元嘆,又何嘗不是呢?你師父既然親手將它贈與你,便是要時時刻刻警醒你,為人處世當如琴直,即使外表再過醜陋,也要發出這世間最振聵人心的嘹亮聲音!”
顧雍避席,肅然躬拜:“中郎將之語,有如萬鈞雷霆,令小子茅塞頓開。家師的用意與恩德,雍亦受之羞愧,只日日驚惶,唯恐辜負了他老人家的厚望!”
頓了一頓,顧雍又道:“此琴放在顧某府上已有些時日,可惜我不懂得音律,一直埋沒於它。今日幸得中郎將素手妙彈,使此物重現昔年神采,顧某不勝欣喜。何況將軍您與它一見如故,或許本就是前世姻緣也說不定。正所謂佳人配才子,寶劍贈英雄,為了不再使它蒙塵,也為了不辜負家師的心血,還望中郎將收下此琴,成就這一段靈器歸主的千古佳話!”
周瑜聞之一愣,繼而放聲大笑,指着他道:“顧元嘆啊顧元嘆,你可是要將周某人往火坑裏推啊!”
“雍惶恐,如此忤逆之舉豈敢為之!中郎將又是何出此言?”
“你當然不敢!可天下誰人不知這焦尾琴乃是你的師傅蔡邕親手製成,如今你將它轉手贈與我,便是要天下人笑我周瑜不識好歹、橫刀奪愛。泱泱浮世,最不缺那些嚼舌根子的人。我周公瑾就是再不要臉面,也總得想着給後人留點口德吧?周某愛琴,可也自恃妙手生花,即使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素琴,也能彈奏出與方才相比肩的曲樂來,又何必借一個死物,故掉身價!”
“真不要臉!”一道不和諧的聲音恰如其分的響起,卻是剛剛出去掌燈的侍童龐統趕回了憩亭。
周瑜一瞪他,未作理會,轉而戲謔地看向對面的男子,復道:“你既然深夜來訪,定是心有所求。如今這般急着向我贈琴,怎麼,是想賄賂我不成?”
“將軍高見,雍豈敢有這心思,這這這——”顧雍本就是一個奉公廉潔、極為自律的人,經周瑜一挑逗,立馬慌了手腳。“賄賂”二字,他可是萬萬不敢沾惹的。於是就這麼干杵着,這焦尾琴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多年以後,已是位極人臣的顧元嘆,每每想起與大都督的初見,這段人生少有的經歷,那種幼稚的言行和驚惶無措的表現,既想發笑,又覺羞愧,足可謂生平一恥,以致於他到死也不願與人再提及。
“好了,你的來意我已知曉,這琴也請你收回去。先說說吧,來此所為何事?若為公務,則周某即使冒着隕身喪命的危險,也絕不推辭;若是存了勾斗私心么——”
“顧小牛是為了新政和征糧而來——”一旁的小龐統舉手搶答,卻瞧着自家先生的臉愈發黑了,終畏怯小了聲音:“是公務,不是私心。”
周瑜眼皮跳動,以致壓抑不住內心奔騰的萬馬。他氣的不是這瓜娃兒唇舌利索,而是一句“顧小牛”三個字,這原本只是他在看完顧雍簡歷文案、閑暇之餘調侃作樂的稱呼,從未在外人面前提起過,也不知怎麼被他聽了去,還當著當事人的面大言不慚!
似乎瞧出了周瑜的心思,顧雍陪笑打趣:“我倒也覺得中郎將為在下取的這個外號念起來爽朗上口,別有風趣。只是這‘溫吞駑馬,負重千里’八字讚譽,顧某愧不敢當!”
好么,連這也跟人家說了!
當下,周瑜已是發狠了心,趁個沒人的時候,定要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嘴娃兒知道知道周府家法的厲害!
“中郎將千萬別怪罪他,是顧某一時好奇,忍不住向他多問了幾句。”顧雍心思縝密,當下便將方才與小龐統的對話一五一十地給轉述出來。特別是龐統獻策的那一段,他雖是記不住那麼一連串的詳細數字,可憑着多年文學素養的積累,加以婉轉修飾,那種朦朦朧朧,反而愈發凸顯小龐統的厲害。
到了最後,連周瑜也不免暗暗稱奇,忍不住多瞧了這娃兒兩眼。
“此子小小年紀卻如此聰慧,將軍何不將他送入衙府鍛煉,假以時日定成大器!”
周瑜聽了,冷哼一聲:“此子頑劣不堪,極難約束,若是將他送入相府去做官,免不得犯下不可諒救的大錯,以你家大人那嚴苛細密的性格,到那時還不得扒了他的皮!”
顧雍訕笑:“中郎將說得極是,想來以他的天縱之資,也唯有將軍您能夠教授得。”
他這句句離不開奉承一個小娃娃,聽到周瑜耳中更不是一種滋味,當下便要發難。
“啟稟將軍,晚膳已備好,還請將軍示下!”湊巧副將趙搫亭外傳話。
周瑜長袖一甩:“既如此,端進亭來吧。”又對顧雍道,“元嘆你來的匆忙,想是還沒用膳,留下一起吧。”
顧雍暗忖所求之事還未得答覆,遂作受寵若驚狀:“雍敢不從命!”
周瑜背手起身,望着亭外沉沉黑幕,不由思緒萬千:“看,下雪了!”
身後二人聞聲朝外望去,但見無垠蒼穹下白色的桂花飄飄洒洒,恰似下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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