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呂周對士子風流
秣陵治所,距離清正堂不足百步。
數日之前,這裏還是劉繇的居所,其人好雅事,院子裏的假山碧湖,想是他留下的。幾株翠綠的梧桐,高聳如雲,得人工修繕的緣故,形貌屹然。不過就這麼光禿禿地杵在院落,多少有些突兀。
恩,是格格不入。
呂岱是一個觀察入微的人,觀相識人,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聽說新來的城主是孫堅長子,年方弱冠,少年成名,那麼他一定很年輕了。觀此間的裝飾,雅緻不足,簡約中又透着絲絲英氣,再聯繫他孫氏武士起家的遺風,料是無差了。
“等等,方才衙寺拐角坐了兩個娃兒,難道他們就是——”
呂岱眸孔微縮,腦海閃過那一刻被自己忽略的細節,脊背霎時驚出一身冷汗。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迎面走來二人,悄然與呂岱腦海里的面孔重疊。
“小生呂定公,拜見孫將軍、周大人!”呂岱埋首作揖。
孫策、周瑜面面相覷,異口同聲道:“你認識我們?”
他二人都是愛玩的年紀,方才一合計,便故意讓周公瑾走在前頭,孫策服侍一旁,作出讓人誤解的假象。可沒想到這呂岱一個個挨面行禮,所稱竟是絲毫無差。
呂岱失笑道:“大人戲我焉?聞秣陵主事者,乃孫、周二公子,先前秣陵一役,周公子陣前撫琴,孫公子躍馬挺槍,二位文武呼應,陣斬宵小,是為連襟,想不為人知也難。這位大人高冠博帶,舉止儒雅,必是周郎無疑了。而您旁邊的這位,戎裝劍履,英氣奪人,乃如假包換的‘小霸王’也!”
他說的都是實情,卻又帶着小小的吹捧,令人聽了不由心生好感。
孫、周相顧朗笑,只覺心情舒暢,撇身展臂:“裏面請!”
各自坐定后,自有侍從送來茶水點心。
呂岱抬眼細細端量,四面白綾黑幕,唯一醒目的便是主座孫策背後懸挂的那張百石巨弓,除此以外,處處透着凄冷簡陋,這將校們口中的帥府,未免也太寒磣了吧?
孫策發覺,賠笑道:“先生莫怪,家母剛剛辭世,所以才有所薄待。”
呂岱驚座而起,拜道:“是小生唐突,還請大人節哀!”
孫策眼中的悲傷一閃而逝,復笑道:“今日請先生來,是我二人想向您請教為政安民之策。”見呂岱作勢要委婉,孫策急道:“先生先別急着推辭,且容小子把話說完,可好?”
呂岱緘默,孫策眸帶異采,離了座位,來往踱步道:“如今的秣陵,表面看上去風調雨順,可四面袁術、劉繇虎視眈眈,諸侯環伺,暗地裏又有匪寇、商幫勾結作祟。我與公瑾年紀輕,攻城奪寨勇力有餘,定邦安國可謂一竅不通。先前的情景先生也看到了,自前日城門大開后,秣陵的外地人口劇增,我這個太守雖掌實權,可也有些力不逮心,事事如遭掣肘,難改大局。”
呂岱頷首:“秣陵是為揚州中樞,車馬流通頻繁,其間各方勢力皆有暗哨,關係更是錯綜複雜。公子即使三頭六臂,亦難捋清這裏面的門道啊!”
孫策是個粗人,這政務上的事多且雜,沒上任兩天他便心生煩躁,恨不能把那些不聽話的刁民全抓起來砍了。不過那也只是想想了,最後堂堂小霸王也不得不感嘆一句:術業有專攻啊!
“觀先生所學,非百里之才,先生的人品我也是信得過的,故小子在此,懇請先生出山助我,為了秣陵為了這些水生火熱的無辜百姓!”言罷,孫策屈身便拜。
呂岱慌忙來扶,“公子萬萬不可。呂某不過一介草民,閑雲野鶴慣了,要說執劍行俠、仗義懲惡尚可,可這教化萬民、扶揚社稷,哈哈,倒是大人抬舉了。請容小生恕難從命,大人還是另請高明吧!”
呂岱一臉堅決,拔身欲走。
“先生且慢!”周瑜起身,“目下秣陵律法混亂,官制臃腫然多空缺,小子斗膽,還請先生不吝施以援手!”
“此事易耳!今秣陵萬民來朝,四方有才學者紛紛慕名而往,只苦恨無伯樂相識矣。大人可在城口處設立招賢驛站,供外來者歇養。並在醒目處貼上榜文,凡有長足之士皆可下敕拜帖,大人親自召見之,試以才學,因地制宜,任職以其擅。如此各盡其能,四方歸心,天下英雄皆入大人彀中矣。呂某區區凡愚,又何足大人垂涎?”
“揚州地大人雜,有一夥商人,勾連紳豪盜匪,維權牟利,是為‘丹陽商幫’。我家主公深明其害,有心拔此頑疾,然此幫派關係複雜,上至將佐下到走卒皆有它的人,稍有不慎只會適得其反。逢流民依附,易貿繁昌,試問,若非先生,又有何人可以阻止那場奪女慘劇的發生?”
“大人高看呂某矣!適才能救齊家父女,不過是定公碰巧路過,何況最大的功勞,要屬秣陵有一位剛正不阿的衙司,和賢明的主君吧!商幫能出現乃至壯大,說到底還是拜大人您所賜。大人初來時,秣陵百業蕭條,民怨疾苦,大人憐惜,頒佈了‘以物易物’的條令。然此法物價難衡,變數極多,只可行暫時效力,時日一長,必為商旅宵小利用。凡立國者,必以經濟為先,抵貨棄幣者,岱前所未聞也。呂岱唐突,有一良言冒死諫於大人:秣陵的當務之急,是要統一貨幣,無論外來的流民還是城裏的住民,都需將貯藏的五銖統一交付鑄幣司,再由官府依照登記的數量原數返還新錢。如此,貨物的價值由錢幣來衡量,加之官府的監管調停,市場方能長治久安。那些投機鑽營的商幫無了財路,也自然不歡自散了!大人明鑒,欲杜絕奪女慘案的,非此法不可行!”
……
他二人這一問一答得極快,孫策夾在中間直聽得雲裏霧裏,既無力插話也不敢打斷,杵在原地徒剩愣愣發獃。
就像是個無底洞,周瑜一連問了十幾個問題,而呂岱無不是一一對答如流,加以解析應對。直到最後,周瑜狡黠淺笑,莫名一句:“先生以為我家主公如何?”
“破虜上將軍忠烈為國,可謂朝野榜樣,諸侯之先。而少將軍承家族雄風,銳冠遐邇,明鑒天地,壽夢之後,逞江東者非少將軍——”話未說盡,原是本能對答的呂岱忽然驚醒,對上周瑜那打趣的目光,冷不丁一個激靈。
他忽然發覺,自己居然一步步被這少年引入他的圈套里了。他的問題,看似陳懇的請教,卻無不是步步為營、環環相扣。不過就算自己早就知道,面對這些刁鑽的問題,也由不得不回答吧。
“先生才思敏捷,所提措施不假經文而注重實用,非商聖范公無可媲美也!小子自負所學,比之先生,亦羞愧弗如!然先生方才這許多妙策,都是需要明旨知要的人來實施。依小子看,非先生您無人可當此重任。先生總說自己才學不夠,可這些提議分明表明先生腹藏濟世經閣,胸有立業大志。適才先生也說了,我家主公銳冠遐邇,明鑒天地,可在我主如此陳懇的邀請下,先生還是堅決拒絕,是看不上我們這小小江東了?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既不能為我主所用,那小子拼了美名不要,也絕不能成人之美,白白將一璞玉拱手送與他人了!”
“他這是要卸磨殺驢么?”
呂岱心驚,雖然對面少年稚嫩面孔上顯露出來的兇狠多少有些滑稽做作。他也並非被這小小的威脅就能嚇到的,令他感嘆的,是明明只是兩個孩子,卻有着常人難有的恆心與魄力。
不同於窮兵黷武的武夫,也不像那些口蜜腹劍的弄權帝王,他們明明對於權力有着最本質的執着追求,卻總讓人莫名的感到佩服和感動。那種光明正大,那種理所當然,油然感染着他人。小小年紀,卻能讓那些紀律嚴明的將領和剛正秉直的衙屬死心塌地地為他賣命,便是由此吧。
“那自己呢?”呂岱迷茫了。
感於世道黑暗,貴為一縣之長的自己憤而掛印離去,離開了那個養育多年的故土。自己本道明珠蒙塵,知音難再,可一聽說江東出了一位明主,還是耐不住那顆躁動的心,趕赴秣陵,來此一探究竟。天意弄人,那名動天下的江東小霸王,居然只是個嗷嗷待哺的小娃娃?
呵,開什麼玩笑?我呂定公會甘於襁褓之下,受這稚子孺兒的頤指氣使?
“呂岱啊呂岱,從一開始你就錯了,這一切都只是你的自欺欺人罷了!”他冷笑着,“要不是你這般愛面子,何至於到最後被兩個孩子算計,逼迫到如此境地?”
他的或悲或喜,每一絲細微情緒都坦然地顯露在臉上,那邊孫策看在眼裏,疑惑且忐忑。
莫不是傻了吧?
周瑜在笑,很開心的笑。呂岱有此怪異的表情,說明他的內心在掙扎,劇烈而無助,他動搖了啊。
一陣噁心猛然泛上嗓子眼,周瑜趔趄,頹然地栽倒了下去。天旋地轉下,他看到孫策極速地沖了過來,那張英俊的面容下,滿是關切和焦急。
“公瑾?公瑾你怎麼了?”孫策將連襟扶至膝上,悲切呼喊着。
一道身影適時靠近,素手探出,熟稔地握住了周瑜右臂的脈搏處。
孫策直盯盯注視着一臉莊重的呂岱,靜默不敢打擾,少許終按捺不住:“先生,他這是怎麼了?可有大礙?”
呂岱睜眼,舒然一笑:“主公放心,小公子只是連日殫慮,積勞成疾,以致暈倒。不過今時中原瘟疫肆虐,秣陵收留了不少北附的流民,難免會有染病的夾雜,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請醫師再來仔細診斷,開副預防的藥方才好!”
“那就好!那就好!”孫策嘴裏碎碎念叨,猛然瞪大了眼珠,怔怔看去,“你——你剛才叫我什麼?”
呂岱被他這一舉動嚇了一跳,愣愣無以答。孫策卻自己甩開腳丫,又蹦又跳起來:“主公?主公!”
“呂先生,您終於願意留在秣陵啦!哈哈!”那種質樸的喜悅,還真像是個得到傾心許久玩具的孩子。
呂岱一拱手:“這裏就有勞主公了,臣下這就去安排!”
“好!好!”孫策哪還聽得進去,只知道一味的答應。
“我的選擇,真的是對的么?龍舉雲屬,鳴鳳朝陽,算了,不去想了。既已下定決心,我又何必故作小女兒姿態!”呂岱使勁甩了甩腦袋,將那些無謂的憂慮一掃而空,大踏步走向明朗寬闊的新天地。那一刻,他只覺渾身說不出的輕鬆自在。
“哎,公瑾,起來了,別裝了!”孫策一搖晃懷裏病倒的周瑜,眉眼揶揄。
那位原本昏睡的周公瑾,嬌俏地擠開一隻眼角,稜角分明的嘴角,慢慢扯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哈哈~”兄弟倆心有靈犀,會心大笑。
“周公瑾,真有你的!”孫策一拳打在他的胸口。
“咳咳~”誰料周瑜皺眉捂住胸口。連聲咳嗽不止。
“伯符,只怕這一次攻打曲阿,瑜不能同行了啊!”他張開五指,放在眼前,無奈地苦笑道。
一縷縷聖潔的光芒,透過指縫,倒映在他溫潤的眼眸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