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密林話語驚鳴鏑
金奇者,山越人氏,與毛甘聚眾千餘,為禍歙縣經年數載,人多受其害,呼為“貪狼”。
——《吳書·群雄卷·金奇篇》
潘家是陵陽的大族。
潘二知道,不過自打記事起,自己的父親連帶一家便已經被逐出族譜,迫於無奈流落到這杳無人煙的深山老林里。
父親是個酒鬼,脾氣古怪,整日遊手好閒,卻娶了一個如花似玉、溫婉典雅的妻子。潘二一直很懷疑,當初自己的母親是在無力抗拒的情況下,被酒後癲狂的父親給玷污而不得不下嫁於他的,要不然憑母親的相貌和身家,為什麼偏偏找了這麼一個廢物渣滓?
自己的兄長潘珏,就是在父親酒後強行房事所出的。正因如此,兄長才會一度呆呆傻傻、心智不開,言行如同三歲的孩提,到了不惑的年紀還找不到婆娘。
父親脾氣火爆,家裏一有閑錢積蓄也都被他搶去買酒喝了,每次酩酊大醉后,他又會回家對母親和兩個兒子拳腳相向。在潘二的記憶中,一片狼藉的破舊茅屋裏,全是父親那猙獰的咆哮和母親深夜孤獨無助的哭泣。
潘二恨這個家,恨這個殘暴的父親,恨這個無能的母親,恨那個每天只會傻笑的兄長,他恨這裏的一切!
所以自六歲那年,他便拖着羸弱的身軀,在危機四伏的深山裏獨自一人撿柴打獵。此後,一家四口都由這個孩子接濟養活,雖不能大富大貴,倒也不至於餓死。
可誰又想到,在那遍體鱗傷的軀囊下,承載的是一顆蟄伏着的熾熱心臟。它是如此的勃勃生機,渴望突破桎梏,渴望自由,並且不擇手段地想要出人頭地。
老天有眼,他們還是死了,就在自己上山狩獵的時候,被一對貿然闖入的大蟲生撕活剝,最後只剩下幾塊殘肢遺骸,容貌難辨。可以預想,當時他們是經歷了何等慘痛。那種凄烈的叫聲,想來還真讓人格外舒心啊!
也許傻人有傻福吧,大哥匿身門前的一口土缸里,眼睜睜看着父母被食,自己卻逃過了一劫。
這也許就是前人所說的善有善果、惡有惡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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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密林中,二當家正豪氣干雲地喊打喊殺,豈料被那置身事外的潘二淋頭來了一盆冷水,惱羞之下當即提過鐵蒺藜,形勢一觸即發。
面對一幫悍匪惡犯的環伺,潘二毫無畏懼,飄然莞爾:“自孫堅死後,其長子孫策隱沒袁術帳下,數年的卧薪嘗膽,早已養成了堅韌不拔的性格。然其轉瞬襲取廬江,四方英雄紛紛來投,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如今他又分兵南下,于丹陽大潰劉繇眾,勢氣正盛。以某觀之,孫策此子非是劉繇小打小鬧、一戰便能打發的。他的志向,是要吞併整個江東,再圖中原!你們,不過湊巧很不幸的成為了人家的絆腳石罷了!”
如此囂張的鄙夷,惹得火爆毛甘怒不可遏:“好個狂悖的小子,看老子不活劈了你!”
他身形巨大,一棒下去絕難再有生機。“二弟住手!”旁邊看似瘦弱的金奇只靈巧地一拉一撇,毛甘踉蹌,手中的狼牙棒應聲墜地。
“大哥,這——”毛甘訝然。
“且讓他把話說完。”金奇背手,言語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孫策親率主力陷身丹陽,而這裏道路崎嶇,一時半會他也絕難馳兵增援。不過坐鎮此處的黃蓋,亦非善茬。孫堅尚在時,便以‘虎下猛將’追隨在側。其人善用兵,重賞罰,故而深得士卒愛戴,人人皆願為之效命死戰。這些經過方才一役大當家應該也深有體會,若非他們對這裏地勢不熟,想來二當家也絕難活着回來的。”
“呵~”毛甘冷笑,“照你這麼說,咱們就該認清形勢、早日投降的算了!”
“不!咱們不僅不能投降,還要打一場漂亮的勝仗,打到他們痛為止!”潘二目光炯炯,展臂虛扶漫野,但見霧靄茫茫、河山大好。
“就憑這險峻的山川叢林,趁着他們還沒有嚮導,迷途難識!”
“這——又是為何?”金奇代替眾人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咱們是什麼?是土匪,是逃犯。黃蓋初來,恰欲揚威正名之際,若是輕易招了安,難免他反口毀約,行殺雞儆猴之事。這可都是那些為官做將最慣用的伎倆了。”
“潘老弟說得在理,倘若不讓那些兔崽子們見見血,未免太被小瞧了去!哈哈~”毛甘接言,先前的不快隨之煙消雲散。
難得這對宿怨能夠出奇的達成一致,金奇會心一笑。仔細想來,自這潘二入伙以來,沒有一句話是不得罪人的,也許是在深山裏面住久了,鮮與外人打交道,故而說話直來直去,不懂得討好別人。若非自己有心偏袒,恐怕其也早被這幫匪眾生吞活剝了吧。
“弟,哥哥餓——餓了~”壯碩的男子伸手輕輕一扯潘二衣袖,眼神委屈道。
“好說,來人,好酒好肉伺候!”金奇大手一揮。
早有人抬上鮮美的烤全豬,奉上香醇的甘飴釀。他兄弟二人願意賣命的條件之一,便是管這位兄弟的溫飽飯足。如果連飯都吃不飽,那還算什麼狗屁土匪,金奇初時也沒當回事,可直到慢慢相處下來,眾人才愕然發現,這位大兄弟的飯量不是一般的大呀。
潘二目光如冰,寒氣逼人。金奇一個冷顫,猛然驚醒:“倒是愚兄忘了,潘老弟素來是忌酒的!”隨即命人撤下酒罈,復以清泉淡水供上。
父親是一個十足的酒鬼,潘家因此家破人亡、日日雞犬不寧,因此潘二最惡飲酒,立誓此生滴酒不沾。
兄長潘珏不以為忤,徒手扯下豬身最為肥美的肚脯,自顧自狼吞虎咽起來。他吃聲極大,滿嘴油膩而旁若無人。周邊貪狼幫眾三五成群,圍火就餐,大多數也都被他這吃相給吸引,偷偷側目打量。
“這姓潘的倆兄弟一個不喝酒,一個又超能吃,嘿嘿,還真是另類啊!”一人譏誚打趣。
“噓~小點聲,咱們大哥可對他們喜歡得緊吶,老馬的下場你忘啦,你小子可別不長記性再觸了霉頭!”
“哼,話還不能讓人說啦!大哥也是,找這麼個干吃飯不辦事的飯桶,好好的一個貪狼大幫都快成了慈善堂了,弟兄們整日裏就小心翼翼的,到底做這土匪還有什麼意思!”
最後他故意將語調放高,密林中的眾人都聽得格外清楚,歡聲笑語不由一滯。金奇當然也聽到了,可是說話的乃是追隨他有數年之久的元老了,功勛卓著,恰巧這時有屬下過來敬酒,金奇回杯,尬笑地佯作未聞。
可潘二沒那麼隨便就揭過,他是一個分外記仇的人。
枝叢葉茂中,一縷寒芒微不可察的一閃而沒。
潘二眸光一厲,嗆然拔劍甩出,劍勢無匹,直奔兀自談笑風生的金奇而去。
“你幹什麼!”眾匪見狀,慌亂各取兵器圍身護救,口中呼喊:“潘二作亂,快保護大哥!”
可還是遲了。
長劍快如閃電,眾目睽睽下,由金奇耳畔擦身而過,威勢不減地射入未知的密林里。
裏面傳來一聲悶哼,一人撲地倒地,手裏早已捏弦搭矢的弓弩隨之差了準星,朝天射去。
嘍啰上前踢開那人的屍首,朝着金奇高喊:“大哥,是官兵的探子!一劍刺穿咽喉,已經死透了!”
“沒想到是官兵,姓潘的可真厲害啊,一劍就能千里取人性命!”眾人竊竊私語,看向潘二的眼色不免多了幾分忌憚崇敬。
金奇驚魂甫定,笑臉方欲稱謝,天空忽然傳來刺耳尖銳的鳴嘯。
眾人木然。
潘二臉色大變:“是鳴鏑!”
原來那探子並非是要刺殺金奇,而是搬救兵來了。
不知從何處掀起一陣狂風,草木飄搖,四下鼓角噪作,喊殺震天。
便在此時,草叢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似有什麼東西極速地在向這裏靠近。
早已是驚弓之鳥的貪狼眾人,大駭之下,無不繃緊軀幹嚴陣以待。
“是猴哥!”有人驚呼出聲。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方才金奇散撥出去尋找老二的部屬。只見他渾身浴血,狼狽不已,趔趄跌至金奇的跟前,背後直直插着七根箭羽,分外引人注目。
“有——有埋伏!”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只來得及說出這三個字,終七竅溢血當場死絕。
“猴子?猴子!”金奇擁其入懷,仰天長慟。十幾個弟兄,獨他一人拚死逃回,就為了給弟兄們捎這最後一句。
“他奶奶的熊,這幫狗娘養的官兵還真是陰魂不散,看老子不拼個你死我活!”老二毛甘來了脾氣,執拗要衝。
金奇詢問地看向潘二,但見他薄唇翕合:“跑!”
金奇不再遲疑,長刀一揮,扭身夾着老二就走。
“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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