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乾坤動
火焰異常迅猛,但持續時間很短,像是鍋中飛火,在淡去的白霧中熄滅,空氣里瀰漫起枯焦味。
矮個蒙面客蹲在牆頭未動,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個三寸來長,酒杯粗細的“千里眼”,對着遠處牆根瞄了兩眼,又蹙眉收回那件東西,才轉身居高臨下看向牆角站着的夜酩,將臉上的黑巾扯下,輕吁了兩口氣。
藉著牆上的戳燈,夜酩仰頭看到一張略顯蒼白的面孔,竟是個看着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眉眼談不上十分出彩,卻也算得上清俊,鼻樑挺直,唇似菱角,眼神卻像是個成年人,隱隱透着股陰戾之氣,和古城天才趙承乾有些氣質類似,看着就讓人很不舒服,總想要敬而遠之。
氣質冷俊的少年突然悶咳幾聲,鼻翼微顫,唇角滲出一抹猩紅,冷森森問道:“你是哪來的?”
夜酩位置站在牆下,並沒有看見發生在遠處的恐怖一幕,看少年和他年齡相仿,便有了一些底氣,道:“城裏來的,你是幹什麼的?”
冷峻少年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又是幹什麼的?”
夜酩看着少年,道:“酒樓夥計”
冷峻少年不屑道:“你們掌柜在哪?”
夜酩不知道少年為何突然有此一問,道:“年前去了縣城,還沒回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冷峻少年似覺得奇怪,單手並劍指在胸前微繞,霎時便見到有兩輪寒光盤旋飛至,如蜻蜓點水懸於他的指尖,他將兩柄形如火苗的古怪兵刃收握掌心,道:“你還不夠資格問我是誰,既然你們掌柜沒在,那是誰讓你來的?”
夜酩眼見那兩把古怪兵器飛來,竟在少年操縱下如臂指使,心中暗暗震驚,隱隱覺得這裏有些差頭,道:“我家少東家,你認識我們掌柜的?”
冷峻少年臉色驚詫,又問道;“你們少東家?他叫什麼?”
夜酩有些無奈,道:“豐德堂的少東家,豐家宸,怎麼啦?”
冷峻少年微愣,臉色又是一冷,“你說的是這小城東街那家豐德堂藥鋪的少東家?”
夜酩點頭,越發覺得少年的話很怪,但看到他手裏的兵刃,很識趣的沒再開口。
冷峻少年朝他翻了個白眼,“你剛才怎麼不說清楚?”
夜酩莫名其妙,“我說明白了啊?”
冷峻少年也知道搞錯了些事情,縱身從牆頭上躍下,沒好氣道:“我是官差,你深更半夜跑到這裏作甚?”
夜酩錯愕,有些難以置信,哪有這般年紀的官家,問道:“可有什麼憑證?”
冷峻少年被氣笑了,將臉沉下,寒聲道:“沒看到剛剛那人死了嗎?你就不怕我也殺了你?”
夜酩聞聽臉色驚變,退後一步,道:“你剛才有機會出手都沒有出手,說明你並非盜匪流寇,否則也不會跟我在這多費唇舌”
冷峻少年微哼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塊雕刻有“令”字的木牌,道:“看你人不大,倒還有些眼識魄力,這是我的腰牌”
夜酩剛想伸手接過,卻忽又被冷峻少年收了回去,但他卻已大致猜出定然是賀章犯了什麼官司,可想到今晚他來此的目的,心裏不禁犯嘀咕要不要實話實說,主要是他怕給豐家惹上麻煩,但如果編排瞎話,顯然也只能矇騙一時,冷峻少年如果真是官差,必然不會是一人來此,只要稍加打聽,就能得知他到底是誰,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反正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我是來送信的,就是給剛才那個人,他是興隆藥行的大老闆,我們家藥鋪進葯都是從他手裏走,本來他想要約我家少東家明晚來此談筆生意,但我家少東家明天有事沒空,便寫了封信,差我給賀老闆送過來,事情就是這樣”
冷峻少年冷臉,道:“信呢?”
夜酩從懷中一抓,掏出一封信,不留神將撿到的那張紙也帶了出來,為表示心裏沒鬼,只能一起都遞了過去。
冷峻少年把奇怪兵刃暫別後腰,接過信封和紙,看到那張紙缺了一角,上面粘着一絲血跡,就是一蹙眉。
夜酩見狀,連忙解釋道:“這張紙是我剛才在衚衕口撿到的,當時有兩個黑衣人打鬥,這是從其中一個身上掉下來的”
冷峻少年抖開紙看了一眼,發現上面沒有字,只畫有一個奇怪圖案,又抽出信簽看了兩眼,便將信放回信封,揣到自己懷中。
因為天黑,夜酩並沒注意到那張紙上所畫內容,只看冷峻少年把信拿走,卻不還回,有些惱怒道:“還我信!”
冷峻少年嘴角微翹,道:“現在一切和賀章有關的人都有嫌疑,包括你和你家少東家,這是證物”
說著,他又把那張紙拿到夜酩眼前晃晃,道:“見過這個標記嗎?”
夜酩眯眼一看,見上面圖案缺了半塊,看樣子像是幾個同心圈,愣愣搖頭,“沒見過”
冷峻少年盯着夜酩的眼睛,見他不似作偽,又將那張紙疊好揣入懷中。
夜酩的手有些抖,為了掩飾那圖案帶給他的震驚,暗暗攥緊拳頭,問道:“賀章他犯了什麼事?”
冷峻少年沒搭理他,而是反問道:“剛剛賀章讓你跑,你為何不跑?”
夜酩冷臉,道:“怕死!”
冷峻少年嗤笑,“你怎知如果你跑,我會出手殺你?”
夜酩搖頭,“我就是不知道,才沒敢跑”
冷峻少年聽到這個合情合理的回答,微微點頭,卻忽然察覺周圍環境有些異常,似乎太過安靜了些,忙回身四下掃視,夜酩也覺察有異,暗自逆推無名法決,他可不想再遇到什麼意外,可戳燈光亮有限,遠處巷口黑漆漆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
冷峻少年轉了一圈,沒發現異常,又轉身看向夜酩,忽看他眼神瞄向自己身後,心頭暗自冷笑,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在夜酩朝他撲來時,他手心裏赫然多出一把巴掌大小,尾端帶環的槍頭鏢,對着夜酩當胸便刺。
夜酩發現不遠巷口拐角處有“東西”隱匿在陰影里,卻沒法直接用眼睛看到,他所看到的這幅畫面說來很怪,就像牆角那塊影子裏蕩漾着一團如渦流般盤旋的青綠霧氣,像是一株從地上長出的樹藤,如果不是他能看到人體內氣機流轉,也斷然不會聯想到那或許隱藏着一個人,可偏在他想去拉少年的當口,對方竟對他痛下殺手,導致他想要提醒其“小心身後”都來不及喊出口。
千鈞一髮之際,他只能改拉為抓,一隻手猛然扣住冷峻少年前刺手腕,另一隻手抓在他左臂之上,防止他向後去拿那兩柄奇怪兵器,同時整個身體驟然壓將上去,硬生生將其撲到在地,額頭猛磕冷峻少年鼻樑,頓時將其撞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
要說夜酩的實力顯然不如冷峻少年,但兩者相差並非天壤之別,而夜酩有個優勢是他手力奇大,這乃是常年跟他爹練習打鐵鍛鍊出來的,是實打實的蠻力,鄉兵中有些孔武有力之人,常去他家修整兵器,跟他掰手腕都大多不是對手,只是夜酩猛勁有餘,后力不足,所以不足稱道,但對付冷峻少年這種身瘦力干之人,卻綽綽有餘。
便在兩人倒地瞬間,一串細小的破空聲忽自冷峻少年耳畔飛過,他只是感覺耳邊涼絲絲微痛,只有毫釐,躲過了那“暗器”釘入脖頸要害。
直到此時,冷峻少年才反應過來誤會了眼前之人,夜酩是在救他,但他卻心頭非但沒有感激,反而因為吃痛而怒火中燒,想要將其千刀萬剮!
夜酩胸口已然被冷峻少年手中飛鏢劃破,情急之下手下用力一捏,冷峻少年吃不住痛,鬆開手中飛鏢,兩人就這樣抱着滾出三丈,又躲過一串緊隨而制的偷襲,卻已經到了牆根下,再避無可避。
“咳咳~~”就在兩人深陷絕境時,兩聲咳嗽忽然從他們頭頂牆上傳來。
一個枯瘦老者鬼魅般擋在兩人身前,手中一把油紙大傘飛轉,只聽叮噹脆響不斷,似有無數小石子被四下彈開。
枯瘦老者低喝一聲,“待着別動!”,接着身形一晃,便朝巷子深處衝去。
……
夜酩此時正將冷峻少年壓在身下,慌亂中抬頭看到一個瘦高背影,起先以為是老吳,但察覺此人個頭略矮,可看其外形卻又好像在哪裏見過,正自愣神之際,忽然感到手裏一滑,竟被冷峻少年掙脫開一隻左手,一記手刀朝其梗嗓咽喉戳來,他忙向旁邊側身歪頭,又用手去抓其手腕,兩人你掙我抓,又是一陣廝打。
好在夜酩這些時日修鍊無名法訣體格強壯不少,沒有出現力所不逮的情況,見如此爭執無功,一手猛然抓向冷峻少年肩頭,卻被其手刀砍中手肘麻筋,一下抓在了少年前胸之上,驟然感到手心傳來異感,好似抓住一個街坊錢三樣家的肉包子,下意識又捏了捏,忽然意識到不對,登時瞠目結舌,愣在當場。
冷峻少年臉色由青變紫,雙眉倒豎,目含殺機,緊咬着嘴唇,趁着夜酩發愣,忽然右腿向外一盤,別住夜酩腿窩,另一條腿膝蓋微曲,頂向夜酩檔下要害,在他不得已側身之際,腳就勢用力朝地上一蹬,瞬間扭轉被壓身下的頹勢,將其騎在身下,同時手從靴子裏又抽出一把飛鏢,對着他的脖子就狠狠刺下,誓要讓眼前這個下流坯血賤當場。
生死關頭,夜酩也不是吃素的,雖然對方竟是個女人,但也是敵人,對待敵人手下留情,便是在給自己找不愉快,他暗將無名法訣一重逆催到極致,一息十八轉,雙手如兩把鋼鉗,猛然握住冷峻少年手腕,額頭青筋暴跳,腦門上竟隱隱散發出汩汩白氣,雙臂肌肉也跟着劇烈抖動起來,力氣竟比剛才又陡然增大許多倍,一下將冷峻少年手中利刃挪出要害。
女扮男裝的“少女”眼見一刺無功,突然雙手齊握鏢柄,將整個身體都壓在雙手之上。
眼見着鏢鋒寸寸逼近,只差一指距離就要刺入胸口。
夜酩情急之下,逼不得已動用第二重法訣,推動縈繞於體內五髒的靈氣轉動,又憑空產生一股氣力,將冷峻少女雙手推起,藉助腰力和後背力量,如同旱地泥鰍般扭動身軀,竟一點點從地上坐起。
或是想通與夜酩較勁乃是下策,冷峻少女忽然手上一松,捨棄手中飛鏢,藉著夜酩要將她推離的蠻力,猛然閃身後掠,不再與其近身糾纏,拉開距離之後,從后腰抽出那兩把雙頭劍,盤旋在手。
夜酩手裏沒有兵刃,只能拿起冷峻少女的飛鏢,聊勝於無,半跪着撐起上半身。
兩人適才相互較勁,都已然有些脫力,各自擺出防禦姿態,喘息了一陣。
但冷峻少女只喘了幾口氣,便讓體內丹府真氣充盈周身,大大緩解了脫力癥狀。
而相比之下,夜酩卻恢復的有些慢。
這就是修行者境界高低之間最明顯的區別,夜酩用力過猛或許要歇息半天,冷峻少女卻只用了幾個呼吸的時間。
唰!雙頭劍從冷峻少女手中再次射出,在空中化作一輪寒光,直奔夜酩胸口。
夜酩憤怒已極,想解釋什麼卻已經來不開口,為了保命,他只能不顧他爹和老吳的警告,再次強行逆催無名法訣,推動蘊藏在五臟間的靈氣玉璧飛速轉動,用這些時日好容易積攢下來五行元氣凝出一滴銀流,經氣海穴流入丹府,引出一股暴虐氣機,看準那道寒光的來路,將氣機全部導入手握飛鏢之上,猛然從下至上一挑,險之又險將鏢鋒插入那奇形匕首中央圓環之內,就勢向上猛甩,將其朝空中拋開,如同稚童拋出的竹蜻蜓。
冷峻少女沒想到夜酩竟能破她引以為傲的必殺技,一時間竟有點忌憚他,暗自狠咬舌尖,並指胸前,口啐出一個怪音,不顧傳授他此技的師長教誨,一天內第三次波動心弦,驅使那飛至高空的匕首,以更為迅疾的速度直斬而下。
然而,就在這個當口,冷峻少女忽然心口糾痛,口噴鮮血,跪倒在地。
那凌空飛至的匕首也似斷線風箏,突然失去準頭,斜掠過夜酩頭頂,砰然釘入地面。
這時,遠處巷口有數道黑影急掠而來,如鳥雀騰飛。
夜酩不知來人是敵是友,只能強撐嚴重透支的身體,依靠在牆上勉強站起。
就在此時,剛剛那枯瘦老者忽然去而復返,從斜側鬼魅閃出,身後還跟着個黑衣壯漢,與那群來人正對在一起。
那群黑影中有個身披灰色大氅,長相俊美的年輕人,眯起明亮眸子,猛然拔出腰間寶刃,單臂向斜上一揮,一道雪亮刀罡驟然而起,如銀瓶乍破、水漿奔迸,帶着銳利無匹的氣勢,直撩向兩丈之外的枯瘦老者面門。
枯瘦老者見狀大驚,急將手中油紙傘撐開格擋,只聽“鋥”的一聲金屬交鳴,傘面上霎時出現一道白痕,刀罡碎成飛霜,氣勁沿着傘面傾瀉而下,在片石壘砌院牆留下一道觸目驚心裂痕。
年輕人見此情形,左手握向懸挂腰間的另一柄刀,雪亮刀身出鞘半尺時,枯瘦身影已然後掠一丈,大聲疾呼。
“且慢動手!”
年輕人注意枯瘦老者手中有塊閃着碧光的牌子,握刀左手才停緩下來,卻周身殺氣四溢,戰意昂然。
夜酩此時瞪圓眼睛,心頭大為驚駭,第一次見到有人能把“刀”用的如此威風八面。
枯瘦老者站定巷口,將土布長掛袖口捲起,油紙傘收好,道:“可是雲州巡檢冷潛冷大人?”
年輕人已經好久沒聽過有人直呼其名,臉色不快,“正是,你是何人?”
枯瘦老者舉止很像是個教書先生,拱手致敬道:“在下姓楊,乃是乾坤樓的一名帳房”
名叫“冷潛”的年輕人將刀還鞘,注意力卻沒有絲毫鬆懈,又掃了眼緊跟老者身後的黑衣漢子,“你怎麼認識我?”
頭髮花白的枯槁老者笑容和煦道:“你身穿的是雲州巡檢司便服,上銹飛魚暗紋用海婁紗浸染,在夜裏最是好辨,又腰懸雙刀,刀罡若秋水飛霜,縱橫兩丈六,試問除了威名震漠北的名捕冷潛,還有那位捕頭差官能有如此好手”
冷潛明眸微眯,心頭有些震驚,又仔細上下打量一番老者,道:“乾坤樓帳房,你莫不是那人閣記生死賬的楊憲芝吧?”
枯瘦老者驚訝,“冷都檢明察秋毫,不才正是在下,不知你又是怎認出我的?”
冷潛眼中儘是鄙夷,冷諷道:“野狗撒尿,到處留臊,頂風八里都能聞到你們身上那股味!”
枯槁老者臉色微變,卻是好脾氣,只乾笑一聲,“冷都檢說笑了”
聽到兩人對話,夜酩感覺心臟像是被針刺中,渾身驟然緊繃,本已慘白如紙的臉色又白了數分。
乾坤樓!
這個名字對他而言再熟悉不過,可說是刻骨銘心。
他從小顛沛流離,東躲西藏,躲避仇家追殺,最終來到這邊塞古城落腳,全都是拜“乾坤樓”所賜。
這個神秘組織隸屬於大周幽察司,是一個只聽命於大周皇帝的特務機關。
當年辰墟亂戰時,與越隱門並稱“雙隱”,內設天、地、人三閣,天閣主要負責監視皇室宗親,人閣負責監察各級官員和江湖宗門,地閣轄屬所查最為機密,查辦之事多與前朝餘孽和神鬼之事有關。
想到剛剛撿到的那張紙上所繪圖案,以及眼下所見,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難道這些人是來找他的?”夜酩心生疑竇,又馬上否定了這個猜測。
剛才那少年很明顯並不知道紙上所繪圖案何意,而賀章竟然得罪了官府,惹來乾坤樓和這個什麼雲州巡檢司追查,所犯之事恐怕不小,而之前衚衕口那兩個黑衣人中有個人身上藏有這張圖,難道那傢伙是……”
夜酩忽然想到宋玉元那個消失的神秘幫手,腦門滲出冷汗。
如果那傢伙是宋玉元的同夥,保不齊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被抓住,弄不好他和他爹就要暴露。
呼……
夜酩深呼吸一口氣,暗暗告誡自己別慌。
眼下這群人各個都是人尖,眼睛毛都是空的,他必須慎之又慎,隨機應變,先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再說。
想到這裏,他把手撫在前胸傷口上,裝作吃痛,故意將雙手弄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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