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疑心起
這一旬時間裏,夜酩白天在酒樓學廚,晚上在自家小院練功,日子過得很緊迫,總感覺時間不夠用,尤其是在認識到自身不足后,便想着能將這些短處補上,但無論廚藝還是修行,功夫從來都是靠勤學苦練,日積月累。
用老吳的話說,這天下就沒有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高手,雖然心中不斷告誡自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可他畢竟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也難免有心潮起伏的時候,尤其是在聽到古城天才趙承乾的一個消息后,真恨不得立刻有所突破。
原來,就在幾天前,前些時日去省城參加宗門選拔的趙承乾在道院內部演武中的大放異彩,一舉連敗三名道院待選弟子,竟被破格納為北地道宗太白宗的入室弟子,消息傳回古城后,在興武學堂引起了劇烈轟動。
夜酩並非小肚雞腸,見不得別人好,只是想到這些年生活在古城,趙承乾和韓四那群人處處與其做對,如今境界突飛猛進,已經是三境中品,就更有了欺負人的依仗,便覺得胸口好似堵了一塊大石,而他自從突破無名法決一重之後,修鍊二重無名法決卻遇到了瓶頸,始終無法打通氣海至玉門的脈絡,每次都會遭到莫名寒氣反噬,境界停滯不前。
這天,夜酩去豐德堂給老爺子拿葯,回來路過一處乾果攤子,視線不經意間掃過街對面,就見有個老道士倉惶跑過,手裏還拎着一根掛幡和半隻燒雞,那狼狽相如同一個偷雞賊,鑽入不遠處巷弄。
“老吳?”夜酩認出道人,剛想開口喊住他,就見三個鄉兵氣勢洶洶追來,後面還跟着一群看熱鬧的孩童,忙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只瞧着三個壯漢沖入衚衕,裏面頓時傳來一陣雞飛狗跳的叫罵聲。
夜酩無奈搖頭,不用想都知道定是老吳又口無遮攔,惹禍上身,要說談修行,老吳頭頭是道,能說的人心悅誠服,稱一句世外高人也不為過,但若論起給人算命看相,卻是實打實的門外漢,有生意登門從來不遞吉利話,假裝清高,張口閉嘴都是蹩腳的玄奧道理,聽得人雲裏霧裏,給人解釋起來,又竟說直話,時常得罪主顧,偶爾遇到渾濁蒙愣的角色,便會如眼下這般,被人追打幾條街。
不過自從上次在西山遇險后,夜酩大概心裏已然有底,知道老吳真人不露相,斷然不會被幾個鄉兵打得鼻青臉腫,倒不擔心他人老吃虧,只當看個笑話,結果又瞧見守山犬“大黃”嘴裏叼着一個酒葫蘆,搖搖晃晃跟着跑來,在街角茫然四顧,身後跟着三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
夜酩看三人不懷好意,輕輕打了個口哨,將大黃召喚到身邊,從它嘴裏取下酒葫蘆,擺出一副主人姿態,讓那三個痞子知難而退,又在大黃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大黃很有靈性,知道主人現在自顧不暇,身後有人意圖不軌,好狗不吃眼前虧,便乖乖跟夜酩回了豐慶樓,暫避風雨。
大黃性子野,不願受約束,夜酩早就了解,將它帶到酒樓旁的小巷裏,從后廚找了點剩骨頭丟給它,就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晚上收工回家,本以為這傢伙已然打道回山,沒料想它竟然還沒走,正窩在牆根下呼呼睡的正香,只得將其喚醒,帶着它回到城西。
……
鐵匠鋪近來生意冷淡,張老鐵早早就關了鋪子,不知去向。
夜酩帶着大黃回到家,在自己房裏用稻草給它臨時搭了個窩,而後便沒再管它,在房裏挑燈讀了一會《食藥草綱》,將一些心得用筆記下,之後來到小院裏練功,將那套自悟的純陽劍法練得虎虎生風。
大黃下午吃飽睡足,在小院裏轉悠了數圈,似覺得地方太小,了無生趣,最後百無聊賴趴在了牆根下打盹。
戊時,梗鑼聲響起,西市宵禁,院牆外傳來一陣踉蹌腳步聲,大黃忽生警覺,抖身從地上站起,擺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似是嗅到有危險正在逼近,喉嚨里發出嘶鳴,呲出兩顆森白獠牙,竟有幾分狼相。
張老鐵外出歸來,一進自家院門便瞧見氣勢洶洶的大黃,一人一狗對視,皆是一愣。
尤其是大黃,當看清張老鐵那張醉醺醺的臉后,竟如同老鼠見貓,立時變得畏畏縮縮,瞬間便沒了兇狠暴戾之色,乖巧如同小家碧玉,又聽到夜酩朝那人喊了聲“爹”,狗臉上露出些恍然神情,搖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吐着舌頭,向張老鐵一陣示好,神態很是諂媚。
張老鐵認得大黃,卻佯裝不知,只簡單問了夜酩幾句,就直接回卧房睡覺去了。
夜酩從未見過桀驁不馴的大黃如此表現,不知其中原委,只心笑這傢伙也會見風使舵,蹲下身揉揉它的腦袋,未曾想剎那間眼前景象驟然生變,眨眼間晝夜顛倒,來到了西山跑泉。
只見在一片紫霧繚繞中,老吳正端坐在泉潭旁的大黑石上,手持桃木劍,在虛空中揮來繞去,劍尖前有明光一點,好似帶有某種吸力,將那泉潭裏冒出的縷縷紫氣盡數吸納其中,霧氣緩緩變白。
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輕咳,聽着很是耳熟,他的視線隨之轉去,就看到不遠處的老林子裏走出一個魁梧身影,竟然是他爹張老鐵,只是此時的張老鐵與平素判若兩人,周身上下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桀驁氣質,臉色冷漠依舊,神情卻不再木訥獃滯,眉宇間透着一股凌厲殺氣。
夜酩驚愕失聲,想喊一聲“爹”,結果卻發出一聲低吠。
他驟然警醒,這樣的情形他曾經歷過一次,意識到他現在正“寄魂”在大黃身上,感受着它的記憶。
之見走進泉潭的張老鐵從腰間抽出柴刀,怒道:“臭道士,我警告過你不許再利用夜酩,你真當我不敢拆了你的破廟?”
老吳從大石上起身,忙滿面陪笑,作揖道:“別急啊,有話好說,貧道可對天發誓,這絕對是個意外,此處泉眼本是古城靈樞所在,地精陽氣極為濃郁,正適合你家小子淬鍊體魄,我也沒想到他竟能在水底逆轉龍虎二砂,倒騰出這番光景,實乃天意,經此變故,他強催法訣所受內傷已然好了七八,你應該謝我才對,還有上次你來西山,話只說了一半就走,有些話我還沒來得及說,你絕對想不到!”
張老鐵不以為然,臉上怒意不減,“有屁快放”
老吳嘖了一聲,悻悻道:“粗俗,虧你還是讀書人,是關於夜酩體內那股氣,我已經知道是何緣由才會令那黑曜石感應失靈,你想不想聽聽?”
老吳說到這裏故作停頓,又看看張老鐵,見他仍舊沉默不語,只能自找台階,道:“其實你想不通也很正常,畢竟這世上如貧道這般博覽群書、才思敏捷的人不多,我覺得這事其實很好解釋,由表及裏去看,夜酩行功時能令周遭天地元氣凝成冰沙,試問此狀鮮見么?你只是關心則亂,一葉障目而已,昔年雪神宮那位女主叫什麼名字來着?她可是對你傾眼有佳,所修《神水決》能凝氣成煞,與你赤炎金身乃是絕配,可惜妾有情、郎無意,真是……”
張老鐵被揭開傷疤,突然厲喝打斷老吳,道:“你若再繞彎子,我先將這裏毀了,然後再去拆你的破廟!”
老吳得意壞笑,道:“別急啊,我這可是在說正事!《道經》有云:天地有始,一氣動蕩,虛無相生,陰陽交凝,是為混元。既然這天地元初之氣乃陰陽混成,那如何才能令其凝成寒煞之氣,當然是去陽存陰,可那些陽氣又去了哪呢?”
張老鐵似被老吳的話觸動,眼神微亮,卻仍是有些困惑。
老吳老神在在道:“我想這正是無名法訣玄奧之處,其所采之氣恐怕並非天地元氣,而是元陽之氣,要不然夜酩又怎會感到周身有股熱力流淌,你又如何能以本命物強行喚醒他,現在想來,這絕非偶然,而最玄妙處還在夜酩體內,真氣並非如你我這般沖和於經絡丹府,很可能是分而存之,這才是令黑曜石無法感應的真正原因”
聽到老吳的大膽猜測,張老鐵凝視着泉潭上方崖壁,陷入長久沉默,過了好半天才緩緩點頭,他臉色略緩,道:“算你有些本事,可他如今已然突破一境,情況又有變化……”
接着,張老鐵也不再繃著臉,將夜酩近日來修行上遇到的問題道出,臉上儘是難言苦澀。
即便當年被人追殺逃難時,夜酩也從未見過他爹如此發愁,忽然感到有些陌生,心頭很不是滋味,同時又很不解老吳竟然和他爹認識,而且看情形他修行的每一步,兩人都有通氣,只是他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何兩人要故意隱瞞自己。
老吳聽完張老鐵的話,又開始緩緩踱步,愁苦道:“按下葫蘆起個瓢,就沒有順溜的時候,這事得容我先查看下他的情況再說,畢竟他所修的這門功法傳承不明,前所未見,得謹慎從事”
張老鐵微垂下頭,看着泉潭上再次凝出的裊裊紫氣,道:“我等不了太久,這次大魚潮會不同以往,你即擅長望氣觀象,應該有所覺察,當年辰虛亂戰,越祖出兵漠北,曾以謫仙劍斬傷過一條魚龍王,以釜山符將其殘魂拘押於此山之下,才會造就這方天地異常,蟄氣濃郁,適合藏龍,但如今這泉眼已有仙品之象,恐怕是大限將近,一旦被那條龍奪了過境魚龍尺木,脫枷而出,必會引發天地異象,大周司天監和幽察司都會注意到這裏,說不定上次隕月開印已經引起了他們注意!”
老吳聞言呆若木雞,過了半響才想明白一些事,氣得渾身顫抖,拔出桃木劍,指着張老鐵鼻尖,大罵道:“好你個張凌寒,我說當年為何捨近求遠執意北上,原來早就暗中打好了算盤,竟還欲擒故縱,害我尋遍這漠北窮山惡水,我他娘的真是瞎了眼,竟相信你這斯文敗類,果然讀書人都沒一個好東西,活該你命數如此,真是蒼天有眼!”
張老鐵似早預料到說出當年那段秘辛后老吳的反應,眼神平淡,道:“這八年你也並非全無收穫,要我幫你數數?”
老吳怒哼一聲,運氣再三,才將手裏的桃木劍放下。
張老鐵扯動嘴角,“今年秋至,我會帶他先去趟赤陽以靈火鑄刀,幫他徹底開啟隕月,之後如果還有時間,我會再給你一份補償”
老吳低頭望向“夜酩”,忽然抬腿就是一腳。
幻境至此消失,大黃搖搖腦袋,掙脫夜酩的手,就地打了個機靈,狗眼裏出現奇怪神色。
夜酩如夢初醒,感覺額頭好似真挨了一腳,腦袋有些發暈,之前在西山偶然開啟“寄魂”天賦之後,他回城后曾在很多動物身上試過,都沒有效果,這些日子練功學廚繁忙,一時間把這事給忘了,沒想到無意間又經歷了一次詭異的寄魂託身,不過相比之下,更為讓他震驚的是他怎麼都沒想到他爹竟然和老吳認識!
他忽然感覺頭腦有些亂,腦海中接二連三冒出很多問題,千頭萬緒,既有對眼前遭遇的好奇,又有對他爹和老吳的諸多不解,甚至開始懷疑他爹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隱瞞着他,之前跟他講述的未必都是實情。
夜酩在院子裏沉思半響,想要敲開他爹的房門,卻最終忍耐下來。
這次,他決定先當做什麼都不知道,暗中調查一番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