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海往事
伙房中,胡頭仍在忙碌。他一個人要負責整個團部的伙食,幾乎就沒有多少休息時間。而郭運輝負責燒火,給他減輕了不少工作量,所以談興很高。兩人東拉西扯,郭運輝也了解到不少教導團的情況。
“胡伯,聽你的口音,說的是長沙話,”郭運輝問道:“你是長沙人嗎?”
“是的。”胡伯道:“我就是長沙人。你是……”
“我岳陽人,”郭運輝道:“胡伯你是怎麼到廣東來投軍,投到龔劍的教導團來了。”
胡頭把一桶芋頭倒進鐵鍋,又倒入半桶水,舀了一勺鹽淋進去,然後蓋上鍋蓋,吁了一口氣,拿圍裙擦了擦手,點上一斗旱煙,才說道:“我不是投到教導團來的,是跟着龔少爺到教導團來的。”
郭運輝大感興趣,問道:“你是龔家的僕人嗎?怎麼在姑父家從沒有見過你?”
胡頭在灶前一堆劈柴上坐下,道:“那時我還不是龔家的僕人,我是龔家的老街坊。”
他吐出一團煙霧,加上伙房中本來就是煙熏火繚的,郭運輝幾乎看不清他的面孔。
“民國十年,龔劍考進了上海的大學,龔漢年想派個人照顧他,龔豐年又走不開。那時我正好被省第一紗廠辭退了,生計無着,就找到龔先生,主動提出來當少爺的僕人。”煙霧之中,胡頭神情悠悠,語氣恍惚,陷入了回憶,“不過龔家的家學淵博,家教很好,少爺可從來沒有把我當下人看待。”
“我與劍哥也有五六年沒有見過面了,你一直跟着他,和我說說這些年他的事吧。”
胡頭緩緩抽煙,難得地悠閑。反正芋頭要很久才能煮熟,灶火也有郭運輝管着。他慢慢說道:“我跟着少爺到了上海,在聖約翰大學附近租了一間房子住下,少爺入學之後,我才發現,其實是龔先生多慮了。聖約翰大學不但負責學生的住宿,連生活費都全免。我在那裏,除了洗洗衣服被褥,跑跑腿,根本沒有什麼事需要我做。我過意不去,提出來要辭工回長沙,少爺卻挽留我說洗衣跑腿也要人干啊,我知道是少爺心慈照顧我,只好留下。我又在一家上海菜館找了一份工,在伙房裏幫廚,幹了不多久,菜館老闆要招人,我覺得上海的工價比長沙高多了,就把我兒子胡沖也叫到上海,和我一起在菜館做工。我們父子居住在少爺租的房子,我更是拿着龔家的工錢,幹着另外一份工,少爺卻一如既往地待我,我們父子倆都虧欠少爺了。”
“胡沖是你老兒子?”胡沖就是龔劍身邊那個身材高瘦的傳令兵了。難怪除了體型,胡頭微胖,胡沖高瘦,臉孔有幾分相似。
“他是我唯一的兒子。”胡頭道。他還有四個女兒,不過在他老思想的腦袋裏,女兒與兒子完全不能同日而語。
郭運輝問道:“劍哥在聖約翰大學讀書,那是前途無量了,怎麼又跑到廣州?”
胡頭把煙斗里的煙灰在灶頭磕掉,又裝上了一鍋旱煙,繼續道:“少爺的確那是前途無量。考進聖約翰大學,別說長沙城了,整個湖南省也沒有幾個,擱在早年,那就是金榜題名的狀元公了。可是少爺呢,頭一兩年,還好好讀書,後來受到新思想的影響越來越嚴重,屁股就坐不住了,三天兩頭就和同學們上街,今天遊行,明天示威,乾的什麼事兒啊。”
顯然,他對少爺荒廢學業,不務正業是痛心疾首的。
“和同學們上街,反對列強,反對軍閥,盡一分赤子之心,那也是很痛快的事。”郭運輝沒有進過新式學堂,更沒有進過大學,學生遊行之類的事從來與他無關。不過他在漢口見過學生遊行,當時那種青春熱血,震耳欲聾的吶喊就深深打動了他,令他心馳神往。可惜他要運糧販茶,為一點蠅頭小利跟着父親勞碌奔波,無緣參與,深以為憾。所以他對龔劍荒廢學業持贊同態度。
胡頭點點頭,嘆道:“是啊。今天的中國,軍閥混戰,外國人也騎在我們頭上,青年要靜心讀書也難。”
他在上海幾年,看來也學了不少新詞。
“少爺遊行也就算了,好歹要混到畢業,到時依照龔漢年的安排,出洋留學,就遠離這些破事了。可是有一天少爺居然大發感慨,說一把手術刀能救幾個人,還不如一把刺刀。”想起少爺當天說出這番話里的激憤表情,胡頭仍然表情沉重。
“刺刀能殺敵,的確比手術刀好使。”郭運輝沒有說出心裏話,因為要是和胡頭爭執起來,胡頭就懶得和他說話了。
“過後不久,少爺居然提出退學。我百般勸阻,少爺就是不聽,還不許我向他父親報信。可惜我不識字,不能寫信,要不我會偷偷地給他家裏報信。”胡頭為自己沒有盡到忠僕的責任深感內疚,“當時聖約翰大學百般挽留少爺,連他們校長都親自出面。他們校長叫卜舫濟,你不要看這名字象是中國人,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可是少爺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那個卜校長為人也沒得說,不但給少爺開了一張肄業證書,還給少爺寫了一封推薦信,帶給在國民政府中當大官的朋友。”
郭運輝暗暗點頭,龔劍能在短短兩年就陸軍軍官學校畢業,筆直上升,當上教導團上校團長,除了他是赫赫有名的聖約翰大學肄業生的身份,和卜舫濟這份推薦也是分不開的。
“少爺離開上海赴廣州之前,是不同意我們父子同行的。他要一個人去廣州,讓我和胡沖待在上海做工或者回長沙。但我對少爺說,不管少爺到哪裏,我們父子跟定了。”他沖郭運輝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我也有我的小算盤。少爺雖然從洋學堂退學了,照樣是文曲星下凡,棄文從武,一樣前程萬里。胡沖跟着他有出息……”
胡頭話匣子打開,接着又說起他們父子跟隨龔劍到廣州,龔劍進入陸軍軍官學校,也就是黃埔軍校,而他們在附近粵菜館做工,把賺到的錢按時匯回長沙家中,並且依照龔劍的意思囑咐家人,不要向龔家透露龔劍已經從聖約翰大學退學的事,只說龔劍仍然在上海繼續學業。後來,龔劍黃埔畢業,得到重用,步步高升,一年前就升任教導團長了。
郭運輝靜靜聽着,心裏卻已經如同翻江倒海。劍哥比自己不過大了幾歲,於今已經是上校團長,前途無量,而自己,說到底還是鄉下小子,與龔劍的差距那是天淵之別,儘管他們兄弟之情仍然深厚,但他覺得與龔劍之間,已經隔了一條無形的深深的鴻溝。
他咬牙切齒,心裏暗暗發狠道:“我要奮起直追,劍哥當將軍,我也要當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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