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難辨是與非
雲逸子出家前本是一介書生,因朝廷黨爭無緣仕途,后機緣下偶得劍經、心法,練成至上武功,橫行天下,此時雖已七十多歲,豪氣不減,並總結出自己為人三境界:初曰“目中無人”,說的是自己青年時期,只覺聰慧無匹,難免狂妄自大,行事目中無人;后曰“小心為人”,說的是中年之後久歷社會,吃虧碰壁無數,處世心存戒備,萬事小心謹慎;末曰“坦蕩做人”,此時的雲逸子漸入老年後,社會經歷已豐,不僅武功大成,江湖名望益盛,已過狂妄之年,又無被害之虞,只求敞亮坦蕩,痛快無束,當下也不隱瞞,對張允伸道:“我這徒兒名叫李適端,是已故宰相李文肅公嫡孫。”
文肅是原宰相李紳的謚號。李紳早年曾作“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和“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憫農》詩兩首,四海傳頌,後來在官場平步青雲,心中裝着的百姓早已換成了榮華富貴,行事作風極盡奢華,宴席必有歌妓作舞助興,也因此有劉禹錫作“鬌梳頭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蘇州刺史腸”一詩諷之。
張允伸“哦”了一聲,道:“原來是名門之後。”
雲逸子遠眺水面,似是沉思,又似回憶,良久方道:“十二年前,我從揚州沿着這條大河一路北行,行不多遠便見岸邊有一年輕人正被一群武人追殺。其實老道向來不愛管閑事,但恰逢當時我剛在揚州殺了淮揚派逆徒孫可敬,正是意氣風發,忍不住出手打發了這些宵小。”
張允伸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是理所應當。”
雲逸子道:“待救下這後生,細問方知是名家之後,琴棋書畫、玉石雕刻無所不通、無所不精,唯獨武學一竅不通。彼時他二十剛剛出頭,平地里養尊處優慣了,乍遭變故,孤苦無靠,懇求我收他為徒,我愛他人才,便應了他。”
張允伸道:“我雖偏處幽燕,但對這朝廷里的明爭暗鬥卻也有所耳聞。想來那時李宰相亡故,恰逢宣宗皇帝登基不久,‘吳湘案’真相大白,朝廷將已故的李紳削官奪爵,讓活着的子孫不得入仕,李家也由此而衰。”
雲逸子道:“不錯,我遇見他時,正是那年。想必李文肅公生前對頭見李家失勢,乘機斬草除根。”
吳湘案乃是唐武宗會昌五年,時人舉報揚州江都縣尉吳湘盜用糧錢,強娶民女,時年七十四歲的淮南節度使李紳親自審理,將吳湘打入大牢,待決死刑;朝廷派人查證卻是吳湘雖貪污卻涉數極少,強娶民女更是無中生有,罪不至死,為此李紳提前處決了吳湘。後有人言道,李紳殺吳湘是因為他嫉惡如仇,絕不放過壞人;也有人推斷,是因為此事涉及牛李黨爭,吳湘叔父與李紳同派系李黨首領李德裕有嫌隙,於是李紳殺之以報。雙方各執一詞,是是非非,難以論斷。
李紳在次年離世,本來這段恩怨也該隨故人入土,不料又過一年,宣宗登基,吳湘沉冤得雪,李紳雖死,卻被削奪爵位,子孫尚在,判處不得入仕,而李德裕則被從太子少保貶成潮州司馬。
張允伸道:“李宰相是非參半,倒是不好評價。想來李家後生從一開始學武便是要為祖上報仇吧。”
雲逸子道:“卻不盡然,當初我收他為徒便知他有心報仇,這些年他武藝精進,已不在我之下,卻未嘗提起報仇。想來必是深知此事有因有果,雖心中抑鬱卻總難以說服自己。”
張允伸疑道:“那道長怎知他此時便有此心了?”
雲逸子道:“近來有人上奏言道,‘李德裕父子為相,有功於國,自貶逐以來,親屬幾盡,生涯已空,宜贈一官’,不久便敕復了李德裕生前官爵,恢復了以往名望。自此這徒兒終日惶惶,只盼朝廷敕復李文肅公名聲。”
張允伸道:“想必李宰相在朝廷沒了黨羽,後人也被貶被罰,自然再沒人為他多說一句話。”
雲逸子道:“正是。過了多半年也始終毫無消息,這徒兒卻越發癲狂。”
張允伸冷笑一聲,道:“世人辛勞一生,莫非‘名’‘利’二字放不下。百年之後,‘利’來‘利’往終歸塵土,而‘名聲’卻可永存,讀書人尤愛得留美名。”
說著看向身旁小童,滿面慈愛,緩緩將其拉入懷中,嘆道:“我卻不同。老夫今年已七十有五,我百年之後最放不下便是此子。我七十歲老來得子,羨煞旁人,此子降后我諸事順遂,人皆道是他命里助我,於是愛憐尤甚、愈加寵愛,但愛越深心越憂。此行西去長安,一來為拜謁新皇,二來也為幼兒求個封爵……”他這番話語情真意切,隱約已帶哽咽之聲。
雲逸子莫名心中一緊,以手擊桌,高歌道:“我道世人俗,平素閔悲苦,悲苦嘗不盡,難過人生途。我道名和利,名利古難求,難亦求不盡,不知人間苦。我道萬千悲,莫過人將死,死本不足懼,牽挂在孺子……”張允伸和隨行眾軍士聽其歌聲慷慨,頗有古意,無不動容。
張允伸再難忍住淚水,滴落在身前幼子臉上,那孩童一直自顧玩耍,突見老父落淚,伸袖為其擦拭,嗲聲道:“爹爹不哭,同兒保護爹爹。”聲雖稚氣,言語卻頗有一股與年齡不相稱的豪氣。
張允伸道:“道長此歌可有名字?”
雲逸子道:“隨口而唱,不曾取名。”
張允伸道:“也好,只管聽它便是,又何須有個名字。”
張允伸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口中喃喃哼唱:“我道萬千悲,莫過人將死,死本不足懼,牽挂在孺子……”
雲逸子道:“人常道,人生來不公平,其實人總是生死最公平,尋常百姓無不擔憂自己百年後的子子孫孫,帝王將相又何嘗不是擔憂百年後的子子孫孫?生前饒是再多不同,死後總歸一樣。”
張允伸為二人復斟滿杯,道:“道長莫不知自古宮牆內多爭鬥?帝王死後,子侄相爭,部將相爭,外族相爭,無不刀光劍影,血流成河。我家祖世代仕於幽州軍門,承蒙弟兄們不棄,任幽州節度使也有十載,我能保證子侄不爭,我今天帶來的這些軍士不爭,卻難保那些戍守的將士不爭,更難保異族外寇不爭。若是如此,禍在我家卻損在百姓,不知有多少人因此無辜喪命。”
雲逸子聞罷,連連點頭,對張允伸更添尊敬,端起酒杯,沖他道:“老道替幽州百姓敬張公一杯。”二人一飲而盡,相視大笑。
雲逸子忽的右手拍額,大叫道:“對了對了,老道還有一物非給張公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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