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親欲養,而子不在
“笑笑,醒了?”
袁益平走到病床前拉着女兒清瘦的手緩緩坐下,想努力擠出來一點笑容,可是看着自己孩子滿臉的淚水,她還是忍不住老淚縱橫,張開口,聲音變得嘶啞清冽:“笑笑,你還年輕,你要想開一點。”
“媽,”
林笑別過去臉,母親已經滿臉皺紋了,她實在不忍心看到母親看見自己這樣,可是她實在接受不了,那是她兒子啊,那個她懷胎十月,那個她等着他長大,等着他成家,等着帶他探索世界的孩子啊。
那個感覺昨天她還在產房裏第一次激動的看着的孩子啊,她曾想過一萬種他長大了的美好,卻從未料到有這麼一天,他再也不會對着她笑了:“媽,我難受,我不想活了,我想跟他一起走,我對不起他------”
“媽,我想再看孩子一眼,就看一眼。”
“孩子已經不在了。”袁益平感受到林笑顫抖的身體,握緊了她的手。
“媽,你把醫生叫過來,我就看最後一眼,一眼就行-----”林笑從不願在媽媽面前哭,可這一次,她真的不知道怎麼面對這種痛苦,她可以斷胳膊斷腿,粉身碎骨,死,什麼都可以,就是不知道這種排山倒海隨時來襲的痛要如何承受。
“笑笑,媽知道你很痛苦,可已經發生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你還有媽啊,媽知道你愛林林,可是孩子已經不在了,以後你還會有孩子的,你要是走了,你讓媽怎麼辦?”袁益平一手緊緊的握着她的手,一手去擦她止不住的眼淚。母親手上的粗糙拂過林笑的臉頰,她心裏又是一疼,媽媽的一雙手一輩子操勞,已經佈滿繭子和深紋。從小自己就沒讓媽操過心,這一次,怕是要對不住她了。
“媽,我就一個林林啊,媽。就算再有個孩子,也不會是林林了,媽。”林笑說不下去了,只是一直流着淚。袁益平不知道該怎麼勸說,只好雙手緊緊地握着她的。
林笑不敢想,不敢閉上眼,一閉上眼那個被車撞出去的拋物線就在腦海里漂浮着,那血淋淋的場面不僅僅像重鎚一樣敲擊她的心臟,也像刺一樣的激起沉睡在她記憶深處的悲傷,她想起爸爸林海躺在黑色棺材裏的樣子。
林笑爸也是車禍,晚上出的,肇事者逃逸了,第二天早上才被發現,她最後一次看到爸爸的時候,他是躺在黑色的棺材裏,那候她才10歲,才剛剛知道死是個什麼概念。爸爸出事的那天,她和姐姐還在學校上課,表姐眼睛通紅的跑來告訴她們她爸爸出了車禍,讓她回家,她和姐姐都不相信,暈乎乎的上完了上午最後兩節課,回家的路上還在想為什麼表姐會騙她們。
走到通向家裏的那條小道,遠遠就看見院子外面堆滿了人,她飛快的跑過去,隱約聽到人群在嘀嘀咕咕不知道說著什麼,見她走過來,都用一種她從沒見過的眼神看着她,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那種眼神叫做同情,撥開人群,爸爸無聲無息地躺在屋子裏黑色的棺材裏,家裏家外時不時有哭聲傳來,她哭着跑過去跪在爸爸面前,淚水盈盈中恍惚到爸爸臉上被車撞傷的紅色血痕,直到現在她還清清楚楚記得那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只是再不記得爸爸那時的臉。
爸爸出車禍的時候也是這樣嗎?或許他當時並沒有死,而是肇事司機逃走以後,天黑躺在路邊的他慢慢的痛苦的死去?那時候還沒有手機,如果有,他是不是很有可能獲救?這個問題她想了很多年,甚至想找到肇事者,哪怕只是聽那人說聲對不起,她都會想起父親的時候能好過一點,可是沒---有---。
家裏雖報了警,最後還是不了了之,那時她才10歲,她能做什麼?為什麼上天這麼殘忍,她好不容易走出爸爸的陰影現在又要面對這個更沉重的現實。
人的一生到底要用多少時間來不斷抹平過去的傷痕纍纍?要用多少時間才能在失去所愛的人後得到片刻安靜?至少對於爸爸,她好像從來沒忘記。而對父母的那種愛和對自己孩子的那種愛又是截然不同,雖都是血濃於水,卻感覺又有很大不同,父母給予了自己生命,有時覺得天經地義,而自己給了孩子生命,卻是要護他一生周全,那種愛相對於對父母的愛或許又濃了幾千萬倍。
有那麼些片刻,她不想去想坐在床頭憔悴萬分的媽媽,只想一死了之,她知道這樣做對辛苦把她養大的母親來說太不公平,但是她太痛,從小到大多苦多累她都很少去哭,她已經足夠堅強了,而面對兒子的離去,像是被人活生生的抽掉了筋骨、又或者像被人偷去了心臟,那種堆在心底一直膨脹的悲痛,疼的她一秒都難忍受,她只想陪兒子一起,天涯海角,天堂地獄,她不在乎,只要能看到他就足夠了。
林笑想着的是她的兒子,而袁益平雖是也心疼萬分自己的孫子,但是孫子不在了,她更多在乎的是眼前的女兒。
病房裏的母女就這樣各懷心事沉默着,相互都在揣測該怎麼樣說才能讓對方好受一點,沉默持續的並不久,卻彷佛比林笑過去的整三十年都更為漫長,空氣里像有種東西在凝固着,好像誰先說話誰就要被將要打破的物體炸傷一樣。
兩個人就這樣一直沉默着,直到謝亞倫提着晚飯過來。
“笑笑,餓了吧,吃點東西。”謝亞倫邊說著邊把飯菜在床邊的桌子上擺開,餘光瞄着頭側向牆,一動不動的林笑,手抖了一下忍着平穩下來,又看着坐在床頭的袁益平:“媽,你也累了,先吃點,折騰幾天了,吃完我送你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裏陪着笑笑就行。”
“小倫,你吃了嗎?一起吃吧,吃完回去吧,你已經守了好幾天了,再不休息人會垮掉的,笑笑住院麻煩你了。”
謝亞倫眉頭皺了一下,要知道丈母娘平時都是拿自己當親兒子看,從來沒這麼客氣的,猶豫片刻他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媽,你別跟我爸媽一番見識,他們以前不這樣的,突然這個事他們有點難接受,我已經說過他們了,他們也保證以後不在你和笑笑面前嘮叨不該嘮叨的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媽也知道你不容易。畢竟林林------”袁益平想說畢竟林林是你們唯一的孩子,話到嘴邊就擱淺了,怕女兒聽了難受。
看着袁益平話說一半又生生地咽回去的樣子,謝亞倫一陣心疼,丈母娘想說什麼,他已經猜到了幾成。他心裏根本不比任何人好過多少,有那麼一刻他也不想繼續活下去,可是他不能那麼不負責任,他不想再給這個家雪上加霜,至少,他不想表現在林笑和她媽媽面前,讓她們覺得他不像個男人,現在是家人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能倒下,只能撐着。
“媽,你先勸笑笑你們吃點東西,我已經吃過了,我等你們吃完我就回去。”其實謝亞倫這幾天根本吃不下什麼,三天前得到消息的時候就已經是一片混沌,現在更是雜亂無章,那麼可愛的兒子說沒就沒了,愛笑的老婆也倒下了,家裏爸媽又吵得不可開交,爺爺奶奶那邊還不知道怎麼交代。
姐姐謝慧妍一家還要過來看林笑被他勸住了,姐姐的孩子比林林只大13個月,走哪都帶着,這要帶來林笑看了不是會更難過嗎?而他自己心裏也很不是滋味,他怪自己沒能保護好妻兒,恨他沒有陪她一起去接孩子,這樣至少,他還能再見孩子一面,至少她不用獨自面對那樣殘忍的一幕,他還能在她昏倒時第一時間抱着她,就像每次他生病她都會抱着他給他定心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他只能選擇面對。人常說要孝敬父母,不要等到:子欲養,而親不在才知道珍惜。可是親欲養,而子已不在了卻怕是這世間更為痛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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