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北風塵的夢境
寒冰長者的咒語戛然而止,“噗”地一聲噴出鮮血出來。
那股重如大山的壓迫感如潮水般瞬間退去,歷寒年長呼一口氣,睜開眼,發現寒冰長者的身軀搖搖欲墜,一口鮮血正噴在自己身上。
就在這時,石屋中那冰人姑娘沖了出來,連忙扶起了寒冰長者,幫他擦去了嘴角的鮮血。
那姑娘神色焦急地望着寒冰長者,時而又望一眼歷寒年,眼神中滿是擔憂,但奇怪的是,她仍舊沒有說話。
“咳咳,沒事,只不過是咒語失效了而已···”寒冰長者在她的攙扶下穩定了身子。
這一瞬,歷寒年內心一陣糾結,他真的只是在吟唱某個通靈的咒語?還是想要殺我卻失敗了?
如果選擇動手的話,必須事不宜遲,不能等他恢復過來,而且必須將那冰人姑娘一同殺死,斬草除根這種事,從他成為殺手的第一天起,就已經領會了。
可當他看到那姑娘的眼神時,他破天荒的有些遲疑,那道目光讓他想起了白露···那麼信任,那麼純潔。
她為什麼會用那樣的目光看着我?
再三遲疑過後,歷寒年選擇相信那隻不過是一個通靈咒語,畢竟從他方才見識到的寒冰長者的法術來看,想要殺他並不需要花這麼大的功夫,更是將自己都逼得吐血。
於是他收斂起了脫困的一瞬間想要殺死寒冰長者的念頭,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
寒冰長者重新握住骸骨手杖,面色詫異地望着歷寒年,“風塵,為什麼你沒有感應?”
方才寒冰長者念的是溝通北冥神靈的咒語,按照他的預測,北風塵應該與北冥產生感應才是,可結果卻是咒語失效。
他並不知道,此時北風塵的軀體內是歷寒年的靈魂。
“我不知道,只覺得頭很痛。”歷寒年手壓在腦袋上,直到此刻,腦海里的那股壓迫感還是沒有消散。
“怎麼會?”寒冰長者低頭凝視着手裏的骸骨手杖,喃喃自語道:“難道是我錯了,你並不是鯤靈之體?”
歷寒年不知道他口中的鯤靈之體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只覺得頭很難受,所以使勁地揉。
寒冰長者凝望着北冥,二十年的預測,竟然都是錯的么?難道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錯誤?沒有神魂託夢,沒有鯤之復活?
作為北原最強大的冰巫兼主掌部落祭祀的寒冰長者,他的預測從來沒有出過失誤,但這一次卻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的預測中,北風塵應該能感受到北冥的召喚,應該能感受到鯤靈的殘魂。
寒冰長者重新坐在雪地里,神情黯然,他的身軀一下子彷彿佝僂了許多。
沉默了很久之後,他問道:“知道你父親戰死的消息么?”
“父親?”
寒冰長者看了他一眼,意味難明地說道:“你忘記了太多不該忘記的東西···”
歷寒年心內微微一跳,他總覺得寒冰長者並沒有完全信任他。
“你的父親,北冥族的前任族長,北雲斷,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族長。在他的統領下,北冥族日益強大,多次與雪山族對抗都不落下風,可這也引起了雪石的忌恨。在去年的年狩中,雪山族偷襲了你父親的隊伍,砍下了他的頭顱,最後引來了狼群毀屍滅跡。”寒冰長者看着他,緩緩說道:“就在你通過寒冰之門去往山洲后不久。”
年狩,是冰人傳統中一年一度的大狩獵。北原地域荒寒,平時的狩獵倒也能保證一家的食物供給,但每年的十一月至來年的二月,這片大地幾近冰封,少有活物出沒。這個時候就得依靠儲備的干肉過活,所以每年在大冰寒時期到來之前,依照傳統,冰人部落都要進行一次年狩,所有的部落都會參與,將狩獵得來的食物風乾儲存,保證大冰寒時期的生存。
冰人部落並不和睦,尤其是三大族群,大大小小的摩擦衝突經常發生。某個族群的冰人外出狩獵,便有可能碰上其他族群的人,這個時候雙方就可能因為獵物而爆發戰鬥。
冰人對於這種殺戮掠奪的事情,從古至今便一直熱衷着,這種小規模的廝殺戰鬥,在北原大地上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而在整個部落一年一度的年狩當中就更加激烈了,需要時刻提防其他族群的偷襲與殺戮。
“有報仇么?”歷寒年的語氣比較平靜,看不出太多的情緒起伏。
寒冰長者搖了搖頭,北冥族原本就不是雪山族的對手,族長死後更是缺乏強有力的統領。而且冰人部落還有一個古老的傳統,在年狩當中發生的掠奪與殺戮,只能在來年的年狩中復仇。
“今年的年狩就要到了,在那之前,我會召開那達庫大會,正式確立你的族長身份,由你帶領着北冥的族人復仇。”寒冰長者眺望着北冥湖水,語氣平和地說道。
一片血紅的雪槭葉飄落,盪起一圈圈波紋,而後悠悠沉沒。
“天冷了。”他拄着手杖,轉身緩緩地回到了石屋中。
···
無盡的深沉,無盡的幽黑,沉落,沉落,無盡的沉落。
幽黑的湖底,不知其深幾何,如游靈一般飄蕩,意識趨於迷幻,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何者為真,何者為幻。
漆黑的湖水中,熒光般的屍體數以萬計地徐徐落下,飄落如同星空下的一場大雪。
生命消失,屍體沉落,如同飛雪消融,歿於大地,一切重歸寂靜與輪迴。
不知飄飄揚揚幾時,如殘絮如幻夢,正當游若無所依,徹骨寒冷又忽然襲來,靈魂也好似被冰封。
眼前恍然出現一具瑩白的骨架!通天的骨架,肉身雖逝而骨架不倒!
恍然上古的神獸,令人不知其謎。
遊魂飄入白骨之間,見得骨架已然冰封,冰霜如雪,一座龐大若山的冰封骨架沉落在海底。
彷彿前世閃滅,一種久遠的悲愴撲來,那麼猝不及防地撞個滿懷,一霎間悲壯蒼涼一齊湧上心頭。
遠古、消逝、殘魂、神靈、鎮封、雄偉、堅守、滄桑、歲月,一如三千年前的悲歌,以一種殘破的古調重新飄蕩迴響。
···
遂古兮生劫
浩瀚兮神滅
萬歲兮墟歸
獨何高兮旻天
···
冷,寒,徹骨的寒,這是北風塵醒來之後的唯一感受。
北風塵嘴唇哆嗦,身軀顫抖着睜開雙眼,他此時眉間覆著一層薄薄的冰霜,回想起昨晚那令人驚駭的夢境,震撼與悲愴久久不能消散。
那究竟是什麼?通天的白骨,不朽的冰封骨架,以及徹骨的冰寒。
一切如謎一般交織在他心頭,卻全無半點頭緒。
那堆骨架,是真的么,究竟是什麼生物才能擁有那麼巨大的骨骸?
他覺察到冥冥中有某種神秘的事物在召喚他一般,那堆骨架讓他感覺到親密,甚至他有種大膽的感覺與預測,那堆白骨,就沉落在北冥湖底!
北冥?究竟隱藏了多少未知的秘密?為何湖水是驚人的幽黑之色?為何格外異寒的湖水自身卻永不結冰?
一時間無數疑惑縈繞在他心間。
從童年起,北風塵便經常會做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裏永遠涌動一片幽黑的湖水,他知道那是北冥湖,但卻不知道為何總是夢到那片湖水。
他經常在北冥湖邊一坐幾個時辰,沉默地凝望着湖水,卻也始終沒有發現緣由,那個夢似乎是與生俱來,甩也甩不掉的。
曾經無數個早晨,他會伴隨着冷顫被驚醒,眉頭一如既往覆著冰霜,睫毛上也掛着零碎的冰碴。每一次當夢裏出現那冰幽的湖水,清晨於他便只是解凍的黑夜,再沒有新生與朝氣。
這次也沒有例外,他清理掉眉睫間的凍霜與冰碴,起身下床。
“哥哥,感覺好些了么?”歷白露搖着輪椅駛了過來,她手裏端着一碗熱湯。
北風塵點點頭,“身子舒服了許多,但記憶卻沒有什麼起色。”
“大夫說這種事情不能強求,也許三年五載都想不起來,也許明天就忽然記起來了,說到底,也還是要看機緣。”歷白露笑了笑,“不過這樣也不錯,由我來告訴哥哥以前的每一件事情,就像又回到了從前,那些只屬於我們兄妹的點滴記憶。”
她的笑容那麼明媚,不像是坐在輪椅上的姑娘。
北風塵很喜歡這種笑容,如同秋日溫涼的陽光,他本就是孤獨的人,遇到美好的笑容,是很幸運的一件事。
他喜歡歷白露的還有一點,就是她的眸光,那讓他想起了小野。
那時,他和小野一起坐在天門崖的鳳凰神樹下,他望着對岸的山崖,訴說著心事,小野就抱着膝蓋,腦袋擱在手臂上,靜靜地聽着,崖邊的紅葉悠悠飄落。
小野不會說話,她生來就是啞巴,所以同族人都鄙棄她,就如同鄙棄北風塵一樣。
她是寒冰長者的孫女,他是北冥族長的兒子,二人都與族群格格不入,這似乎是命運的安排。
小野是北風塵在北冥族中唯一的朋友,她是個絕好的聽眾,因為她永遠不會出聲打斷。只有在面對小野時,北風塵才不那麼孤獨,因為他知道,有一個人在認真地傾聽着他所說的一切。
他只把心裏話,說給她聽,她也只將他的話,聽到心裏去。
···
“哥哥,先把這湯趁熱喝了吧。”歷白露端過來那碗熱湯。
看得出來,那並不是雞湯,所以北風塵問道:“這是什麼?”
“是我熬的參湯,應該也有補益效用。”
那是她續命的東西,北風塵沉默了。
之前歷白露對他說了很多關於兄妹二人的往事,從她的話語中,北風塵對歷寒年有了更多的了解,與此同時,也對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殺手心生好奇。從當晚與之對視的目光看來,那絕對是一個冷酷無情,不把他人性命放在心上的冷血殺手,可當面對妹妹時,他又那麼細膩溫和,甘願付出一切,一點都不似作偽···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他知道,這兩兄妹都可以將自己的命毫不猶疑地換給對方,但他不是歷寒年,所以他不能接受。
他望着那碗熱氣騰騰的參湯,搖了搖頭,“剩餘的九陽參已經不多了,我再去買一些來···”
不知不覺間,他開始承擔起原本屬於歷寒年的責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