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村子裏的人三三兩兩地過來,院子裏熱鬧起來。不時有親戚趕過來,在老人家靈前哭一陣子,大夥把他們拉扯開。小歐離開家快二十年了,偶爾回來也不出門,新娶進門的媳婦她根本不認識,對不上誰是誰家的,更別提小孩子了。看着這些陌生的家鄉人,她到像個外人。只能躲在一旁,給奶奶疊些紙錢。一些上了年紀的大娘嬸子們跑過來拉着小歐手嘖嘖讚歎,然後好像集體背台詞一樣稱讚她:孝順,顧家,有出息。不僅給家裏蓋了二層樓,還供養了這麼一大家子人,連一句怨言都沒有!聽着大夥的誇讚,小歐覺得真彆扭,想當年自己落魄的時候,也是這些張嘴,沒把自己折磨死。要是當年不是她們笑話自己念了大學還不如村裡出去陪酒的姑娘風光,自己真不一定能出走深圳。
傍晌午,來了一群人,拿着笙簫嗩吶各種樂器,又吹又打,一幫人還搭起了戲台,兩個穿着皮衣皮褲的性感女人拿着麥克風在台上飆起了歌!台下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不時地響起叫好聲。看着這場面,父親和弟弟樂得合不攏嘴,只有小歐孤零零地跪在奶奶的靈前燒紙。小歐弄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難道喜喪就要辦成這個樣子?
兩個年輕的媳婦抬着一箱啤酒從她身邊走過,聽見其中一個說:“現在這些吹手,只要不吹出《今天是個好日子》,什麼曲子都敢吹!真的不像話!”
“是,只要不吹那曲子就沒毛病。”另一個笑着附和着。
這實在是一場鬧劇!這一幫人簡直在踐踏自己的悲傷!她站起來揉着跪麻了的腿,一瘸一拐地來到父親身邊:“爸,您確定您要這樣辦葬禮嗎?”
“昂,怎麼啦?現在時興這個呀!屯裏人家都這樣辦啊?我們家要辦得更好!讓大夥看看咱家的氣派!”父親興緻很高。
“爸,您要這樣辦,我阻止不了,但我一分錢也不出!”小歐很氣惱,口氣強硬毫無商量的餘地。
“歐,你怎麼能這麼說話!”父親急了:“這不是給你們長臉嗎?你不出錢誰出!”
“爸!您不覺得這是個笑話嗎?咱家裏是死了人啊!你這又吹又打又唱戲!”小歐氣急了有一些激動。
“你個姑娘家家的,沒你說話的份!就這麼定了,你姑姑和叔叔都要這麼辦的。”父親也很生氣,甩手走了。
小歐無奈地搖搖頭,她還是燒她的紙吧!真搞不懂,現在的村裡人這是怎麼了!
一切都如父親的安排進行,小歐用棉花球堵住自己的耳朵,一心只給奶奶燒紙,再不聽不看不管任何事。
晚上時候,小海過來找小歐:“姐,晚上有人要哭七關,這個可有講究,哭得好,咱就賞得多,剛才那個哭關的大姐問咱想要什麼樣的標準。我尋思和你商量一下。咱們肯定要那種最能打動人的標準,你說是不是?你看我手裏的賞錢就不夠了,你再給我拿點。”小海的話無庸置疑,必須掏錢。
“小海,這個你別找我,發送咱奶奶也不是就我有份,我的那份我都拿出去了,你別來找我,我這裏一分也沒有!”小歐憤怒地吼了小海。
“姐,你怎麼能這樣!這沒錢讓人怎麼哭!”小海也急了。
“沒錢,沒錢咱就自己哭,去世的是咱奶奶,你一點不悲傷?一個眼淚也掉不下來?”小歐悲憤地跪在靈前,淚流不止。
“好啊好,我不跟你吵!”小海氣呼呼地走了。
看熱鬧的人群一陣騷動,鼓樂聲停了下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撥開人群走進來,撲通一聲跪在奶奶的靈前,邦邦地磕響頭:“姥姥,我回來啦!”這是今天除了小歐,第一個磕響頭的人。
小歐看着來人:“哥!你可回來了!”她撲到來人懷裏!
男子摟着小歐的肩膀,兩個人嚎啕大哭。
小歐的爸爸忙不迭地跑過來,抓住男子的胳膊:“是小建嗎?是小建回來啦?”
“大舅,是我,我是小建!”男子站起來。
“哎呀,小建啊,大舅還以為你忙不回來了呢!你看,你姥姥有福啊!孫男嫡女的都到齊啊!”說著也潸然淚下。
“大舅,是我不孝啊!”楊子建哽咽着。
“大舅知道你忙,國家大事多要緊!這個舅舅懂。快,屋裏坐!”父親扒拉開子建懷裏的小歐,拽着子建往屋裏走。
“不,大舅,我就在這裏給姥姥守靈吧!今天我是提早下班趕過來的。明天一早,我還要趕回去開會。只有這一晚上時間,讓我陪陪姥姥吧!”楊子建懇求他。
“那也好,也好!”父親不敢勉強。
“你們忙你們的吧,不必管我。”楊子建朝大家擺擺手,讓他們各自散去。
“對了,大舅!”楊子建指着戲台,“這個就不要有了吧?咱們都移風易俗了,可不能要這些東西!再說我姥姥喜歡安靜,別吵到她老人家!您說是吧?”楊子建就是楊子建,說話有水平。
“對對,聽子建的,子建怎麼說就怎麼做,撤撤撤,都撤!”老爺子一揮手,指着戲檯子對小海喊。
鬧劇終於結束了,看熱鬧的人都悻悻地走了,只剩下幫忙的鄰居和親友,院子裏響起沉痛的哀樂,大家都收起臉上的笑容嚴肅起來。
北方冬天的夜寒冷徹骨,剛才還信誓旦旦要陪子建守靈的幾個表兄弟耐不住寒冷,陸續找借口溜掉了。小歐拿着一件厚厚的羽絨服走進靈棚,給楊子建披上。
“真的是好冷啊!”楊子建乾脆把羽絨服穿上,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
“你進屋休息一會吧,我守一會兒。”小歐輕聲說道。
“不,咱兄妹倆多少年沒見了?來得路上我還在想: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你。來,坐這邊,咱倆好好說說話。”楊子建拉着小歐的手,情緒開朗了很多,他拍拍自己身邊的蒲團,讓小歐坐過來。
小歐遲疑了一下,還是聽話地坐過來。
“我得感謝你,這麼多年來,都是你照顧姥姥,讓她的晚年沒有遭一點罪。”楊子建誠懇地說。
“我哪裏照顧她了?都沒趕回來看最後一眼。”小歐神情沒落。
“要不是你出錢僱人照顧姥姥,她能活得那麼舒坦?總之,你的功勞最大!”
“應該的啊,她是我奶奶!做孫女的,沒什麼好炫耀的。”小歐低着頭好像是自言自語。
“可不能這麼說,你的貢獻最大,有目共睹!大夥都誇讚舅舅有個好姑娘呢!”
小歐抬眼看了楊子建一眼,有迅速地垂下眼皮沒說話。
“小歐,聽說這些年你發展的不錯,我很佩服你。真為你高興。”
“哥,你都當市長了,怎麼還來嘲笑我了呢?我爸常說,我們這幫木頭裏就砍出你這一個椽子!(有出息的意思)”
“不,我是遠不及你的。”楊子建誠懇地說。
小歐笑笑,捻着衣扣上拴的紅布條,不言語。
“這些年,你,一直是單着的?”揚子建轉開話題。
小歐低下頭,快速地“嗯”了一聲。
“為什麼不處一個呢?這樣飄着總不是個事兒啊!”楊子建關心地說。
“我這樣不也挺好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自由自在,沒有煩惱多好啊!”小歐打趣地笑道。
“哎!也不能這麼說,總得有個伴呀!”楊子建嘆口氣:“你還記得黃川嗎?我的那個戰友!”
“嗯!”
“想當年要是他不受傷,我就把他介紹給你了,你倆很配!說不定他現在是我妹夫了呢!”揚子建抬頭看着星空嘆口氣:“他要是不轉業,現在應該當上師團長了吧!”
小歐驚愕地看著錶哥:“你說什麼?他受傷了?”
“是啊!當年他差點被炸死,五臟六腑都炸爛了!你是沒見過他身上的疤,可猙獰了,看着都瘮人!”想起黃川,楊子建很是惋惜!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小歐追問道。
“就是我倆一起搭檔的時候,他是指導員,我是連長,有一天訓練的時候出了意外,他很勇敢,把那顆實彈撲出去了,要不是他,那天可就是個大事故,會死傷好多人吶!就是那次事故,他受傷嚴重,沒法留在基層,他才被調到師里任個閑職!後來還是身體的原因提前轉業了。聽說大夫給他判了死刑,活不過三五年!我們也好些年沒聯繫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着。”
“那他的老婆孩子跟着他可遭罪了!”小歐喃喃地感嘆。
“你說什麼呢!他哪來的老婆孩子!我剛才不說差點介紹給你嗎?他受傷了,基本上是個廢人了,我怎麼能讓我妹妹跟他受苦呢!所以我就放棄了念頭!楊子建說著說著,好像明白了點什麼,他仔細地看看小歐的神情。
表哥的話不啻一顆炸雷!小歐的心使勁地疼了一下。她迷茫地抬起頭,望着滿天的星星,淚水劃過臉頰,腦子裏閃過一張張照片,照片,照片……他為什麼要騙我?現在看來還是處心積慮地來騙我!
“小歐,你——沒事吧!”楊子建小心翼翼地問。
“哥,我好難受!”小歐把頭靠在他的懷裏悲慟得渾身顫抖!
楊子建撫着小歐的肩膀不敢說話,任憑她哭出來,他好像明白小歐一直單着的原因。
“你倆好過?”過了好久,見小歐情緒穩定了,楊子建才敢問。
“都是過去式了,不要提了吧!”小歐擦擦眼淚。
“都怪我對你不夠關心,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表哥很自責。
“因為我恨你!我以為你明明知道他有家室還把他介紹給我!”
“都怨我沒把事情說清楚!讓你誤會了!”表哥更加自責。
“要是當初你不跟我爸說要介紹戰友給我認識的話,我不會跟他相處的。可是我跟他相處時他身體很好啊!”小歐仔細地回憶,沒發現他有什麼異常啊!
“他被救過來后一段時間身體恢復得還行,算得上是個正常人,可後來醫生為什麼給他判了死刑我也不知道原因,就知道他因身體原因轉業了。那時候通訊也不發達,他轉業后我們就失去了聯繫。”
小歐直挺挺地坐着,表哥說些什麼她統統沒有聽進去!這下可以解釋黃川受傷后他的領導為什麼那麼緊張!為什麼一定要轉院了!為什麼他會失蹤!可是他為什麼要用那麼決絕的方式騙我呢?他竟沒有結婚!那個小孩是怎麼回事兒?電報是怎麼回事兒?難道那是他精心佈置的騙局?就為了逼我離開他?他可真夠狠!對自己都能下手這麼殘忍!只為讓我徹底死心離開他!他的心會有多痛啊!小歐不敢想像。她流着淚,把自己和黃川的故事說給表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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