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夜已經深了,下朔月悄然從雲層后探出頭,夜色里的萬物沐浴在月光里。被黑夜藏起來了的樹蔭,在月光下顯現出來。
算不上明亮的光華讓樹梢披上了一層霜,樹蔭下的黑暗卻像是斗篷一樣將秘密影藏。
高過百米的巨大喬木往往長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而不是城市的附近,但有時又有例外。
位於城市的邊緣的巨木,樹榦的直徑超過二十米,繁茂的枝葉已經是真正意義上的遮天蔽日。樹冠層離地面的距離超過了五十米,藤蔓從枝葉間垂下,看似觸手可及,但藤蔓最低垂的末端離地面也好高。
巨木被包圍在半月形的堡壘里,樹蔭罩住了堡壘中的大半園林,城堡的主建築上層已伸進了樹冠層繁茂的枝葉里。
城堡下是大片的園庭,蘆葦一樣雜草四處叢生,道路兩旁的灌木也已經橫生枝節。原本可以馬車并行的寬闊路面變成了羊腸小徑,小道的石板上佈滿了落葉,石板縫隙中長出的草已有一尺多高。
一個身影出現在佈滿藤蔓的外圍城牆上。月光下依稀可以看到他血紅色的頭髮以及有些滄桑的面孔。
“想不到多年之後,我還會回到這裏。”
沿着佈滿青苔的殘破階梯走下外圍城牆。穿過佈滿“蘆葦”的草地,走到了漆黑無光的城堡面前。
“米提爾,米默紗,我回來了。”
“米夏少爺。”一個僕人走了過來,幫米夏卸下了身後的行李。
不遠處,陽光下,被修剪得很平整的草坪中央,一位十二歲的女孩端着書本盤腿而坐,不時困惑地抬起手撓着自己的耳根處。
旁邊還坐着一個銀髮的男孩。男孩左手托着一本練習冊,手指熟練地按着三角板在紙上滑動。一支鉛筆,時而是在練習冊上草記,時而是在半空中比劃。
男孩背對着米夏,看不到的面龐。他身後幾米處的草地上,一柄大劍插在了那,旁邊擺着一本厚重的筆記本,以及一個半空的酒瓶。
米夏閉上了眼,懶懶地伸展開腰椎與臂膀,享受着下午陽光僅剩的溫暖。
但夜風中卻是舒服的絲絲涼意。
重新睜開眼睛,天色重歸黑夜,眼前只有破敗的景象。米夏一個人站樹蔭旁邊,沐浴着沒有溫度的月光。
城堡的窗戶與門扉里沒有任何火光;沒有僕人、沒有衛兵、連主人也不知蹤跡。樹蔭影藏了破敗,被籠罩着的城堡變成了破敗的黑影。
米夏沒有繼續逗留,走進了城堡。
城堡的屋頂,大半已被旁枝與藤蔓爬滿,只剩下一些高聳的尖塔探出頭來。
城堡上層的一個陽台上,月光穿過稀疏的枝葉,透過已不復存在的玻璃牆照了進來。
陽台的中間,一個橡木圓桌因少了一條腿而傾倒,一個少女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藉著一縷微弱的月光翻閱着一本筆記的殘扉。
“以前那些葉子還沒爬滿這裏,光線很好。他經常在這裏端着書本。”那個滄桑的身影出現在陽台的角落。
少女合上了筆記,把目光投了過去,看着這個不速之客輕聲開口:“這裏就是他的家嗎?那個傳說中的‘預言者’——米提亞德?海倫,他預言的事都一一變成現實。”
“‘預言者’只是曾經在這裏居住過,但他的心卻不在這裏。”滄桑的聲音傳了過來,米夏走到了已經乾涸的許願池旁。
“準確說,這應該是我的家,我是米夏?亞瑟。”
“米提亞德是否遇見了這裏的衰敗。還是說醫者不能自醫,也許‘預言者’也無法預見自己的命運吧。”
女孩吐出了傷感的話語。
“但世人還不是為了他留下的預言殘片,爭得死去活來。”
米夏指着少女手中之物。
少女放下了手中的筆記殘頁,略微羞澀地一笑。
“沒錯。為此而來的我也稱不上例外。只可惜找到的只是記錄過去的日記。”
“讓你失望了嗎?”
“不,日記也是很有趣的東西。”
殘頁之上:
——摘自米提爾為自己四歲寫的回憶日記
舊曆3867年天蠍九月21日
……
一直以來我都住在這座城堡之中,對於外面的世界我一無所知。城堡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囚牢,或許也是我世界的全部。
外面的世界非常廣闊,已經讓我無法想像。“日月星辰的運行推動着時間的腳步,潮起潮落見證了大地的變遷,酷夏寒東在風霜雨雪中悄然交替,黑夜與白晝延續了四十個世紀的輪迴。無數個種族在大陸上橫行、絕跡;多少個王國在歷史中崛起、衰落……”——我讀到過,在城堡圖書館浩繁書目中的某本史詩集中。
我不知道無盡的星空有多璀璨,但我看到的天空僅僅是城堡穹頂天窗的大小,只像是裝在矩形鎏金像框裏的小小畫像。或許這就是最典型的坐井觀天吧。
早晨十點,像以往一樣。我在城堡上層一個陽光不錯的的陽台上課。我有很多個老師,但老師們卻只有我一個學生。
陽台三面是牆壁,剩下的那面連同頭頂上的開口,被磨砂的玻璃封得嚴嚴實實,這裏的環境算是一個溫室吧。在白天,大多數日子裏陽光透過磨砂的玻璃灑入溫室之中。少數時侯透過磨砂玻璃的是稀疏的雨聲,雨點被攔在了玻璃穹頂外。
陽台靠里的牆下有一個半月狀的許願池水台,一株茂密的藤蔓貼着牆壁從樓上的花壇一直垂到許願池的水裏。透過許願池清澈的水可以看到藤蔓的枝條,遊動的活物,水底的鵝卵石;卻看不到一個硬幣。當然不是我沒有硬幣,只是我不知道投下硬幣時該許什麼樣的願。
另外的兩堵牆下則擺放着許多的盆栽,古怪造型的木雕,顏色柔和的花草,懸挂在半空的吊蘭。這些植物總是保持着它們的綠意,不知是由於這裏是溫室的關係,還是有專門園藝師的照料,或者是受過巫師咒語的影響。我時常留意這些植物的變化,但卻從未看到過書上所提級的衰老、凋零。
……
今天早晨的課程是一篇短詩,內容很簡單,一點也不像那些禮節書目晦澀難懂。等到課程結束,上午還有一大段時間。
老師示意我休息片刻,我端起擺在橡木圓桌上的瓷器杯子,泯了一口杯中的紅茶。老師很隨意提及了一些之前課程的事。他用閑聊的口吻告訴我那首小詩,是寫自一位名為‘格倫?洛亞’的游吟詩人。
‘格倫?洛亞’,這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他是一位偉大的學者。他在材料、建築、水晶這些技術上的造詣,幾乎顛覆了文明的發展方向。其中一些部分甚至成了後世的標尺與定律。
不過,職業是‘吟遊詩人’的‘格倫?洛亞’,總把‘自由’、‘流浪’有時還有‘美麗少女’這些詞寫進詩句里。讓人很難把他和學者聯想在一起。
學者與詩人估計不是同一個人吧。
“他們所追尋的‘自由’是什麼?我讀到過一些關於他們的事迹,但無法理解。”記憶中,我是這樣問我的老師。
我已經記不起老師的回答,但我從未忘記過那些游吟詩人口中所說的“自由”。
……
我的自由僅限於城堡的壁壘之中,面對的人除了我的老師們外還有一個大我幾歲的哥哥——米夏,他是一個很溫厚的人。
我從沒離開過城堡,哥哥則很少呆在家中。他經常夜裏小心翼翼地乘坐黑色密閉馬車離開城堡,然後很多天後的夜裏才回來。
哥哥關心我的學業卻很少限制我的行為,除非我想爬上城堡的塔樓或者打開城堡的大門。
每當我這麼做,哥哥總會抱起我,阻止我,然後補償性地陪我玩耍。
我問過他為何我不能像他一樣到外面去,他卻往往溫柔地對我笑,但我從未忘記過他的眼神,那是充滿愧疚的眼神。
他也回答過我:“小米提爾,外面有非常可怕的怪物。但遲早有一天我會帶你出去的,我保證。”
——摘自米提爾為自己五歲時所寫的回憶日記
舊曆3868年蜘蛛八月31日
……
城堡里看不到一個人。老師們已不見蹤影,哥哥在前幾天的一個夜裏便不知去向。穿過空曠的走廊,看不到一個衛兵;來到寬敞的大殿,聽不到哥哥徘徊踱步與無奈嘆息的聲響;走到依舊滿是綠意的陽台,橡木書桌上空空蕩蕩;回到房間,只剩下我的游吟詩集與不知所措的我。
走廊上照明的冷焰火炬都已全部熄滅、大殿裏的巨型水晶吊燈蒙上一層厚厚的灰、餐廳牆邊的壁爐與餐桌上的燭台很久沒有使用。往日燈火通明的城堡變得異樣昏暗冷清。
我可以自己解決食物的問題,雖然一塌糊塗,雖然已維持不了多久。但讓我不安的是城堡這個偌大昏暗的‘牢房’,就算是正午之時,城堡也是籠罩在陰影中。到了夜裏,更是只有陰森恐怖。
我不是害怕鬼魂或怨靈什麼的。那些東西我在書上讀到過,一些我不感興趣的東西。真正讓我害怕的是黑暗中的寂靜,我有一種感覺:除我之外這個世界上已無活物,而且消逝的命運很快便會輪到我。
已是傍晚,雖然這裏是城堡里光線最好的地方,但光線也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暗。
我在陽台上呆坐了一整天,這裏的光亮與綠意讓我感到些許的安心。但現在是該離開的時候了。以往這個時候我會到城堡中下層區的圖書館裏,一頭扎進那些浩繁的書卷中,直到兩眼沉重到無法睜開。但這些日子,我不敢到那個黑燈瞎火的地方。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目光無意地掃向許願池。許願池已趨近乾涸,那蓬垂入許願池的藤蔓有些萎焉。現在是秋季,我知道這種藤蔓植物會枯掉,在陽台這溫室中雖然能將它的綠意留住,但多少會受到季節的影響,而且它已經很老了。
——“生命就是誕生,成熟,衰老,死亡的過程。”我讀到過。
這時,許願池旁一片有些異樣的葉子吸引了我。我走過去將它拾起。這片手掌大小的落葉沒有一絲綠意,呈現出異樣的黃色,表面非常崎嶇,也沒有哪怕一絲水的跡象;就像是褶皺的牛皮紙被烘烤過一樣。
“落葉嗎?”我讀到過,卻是第一次看到。
我不敢黑夜時呆在陽台上。我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片葉,穿過長長的走道與樓梯,我房間的門終於出現在黑暗的盡頭。
回到房間,我將厚重的木門關上,並將門上的所有插銷,鐵鎖全部用上。我有一個錯覺: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就能將命運擋在門外。但就算那時的我也能明白,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房間佈置得非常精細,可對於我而言有用的只有一張床,一個書桌,一個書櫥,一個衣櫥。
書桌置在了一扇窗前。窗從來沒有關上過,無論是滿是蚊蟲的酷夏,還是寒風刺骨的嚴冬。如果城堡大廳頂部的天窗是我外界信息的唯一來源,那書桌前的這扇窗則是我與外界的唯一聯繫。可惜透過這扇窗我什麼也看不到。一科參天大樹擋住了窗外的一切。將頭探出窗外,我也只能窺測到其冰山一角。據說家族半月型的城堡就是兩百年前圍着這棵巨樹所建。
夜已深,卻絲毫沒有睡意,我習慣性地爬上窗檯,坐在那,將兩腿懸在窗外。
每個囚犯都對鐵窗外的有限景象無比嚮往,一定程度上我也是如此。
巨樹的主幹離我的窗口很遠,在我的窗外留下了巨大的空間。但太過繁茂的枝葉將窗戶外的視野完全阻擋。
抬起頭,遮天蔽日的枝幹漫過了城堡的頂部的尖塔,完全將天空遮蔽。懸空的腳下二十米處,是綠葉所鋪成的地毯,地面完全看不到。而唯一視野開闊的左邊,半月形城堡的內弧牆壁延伸到了我的視線之外。
月光透過枝與葉的空隙葉后的光與影,在左邊城堡內弧牆壁的白幕上留下了一幅白與黑的畫作;牆壁上鑲嵌的琉璃將月光倒映入我的眼中。
我從未直視過滿月的光華。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獨自一人在月光下的荒野里漫步。
微風透過巨木繁茂的枝葉,散發著久違的香味,彷彿烤肉上香料燃燒的味道。
有些餓意,但不知為何,此刻最讓我渴望的不是往日的佳肴,反而而是那些游吟詩人口中的話語,像是讓我着了魔一般。
“尋找真理的目光,
帶着我背井離鄉。
緊隨逝者的腳步,
啟程遠航。
……
聞着‘自由’的芬芳,
我卻迷失了方向。
心中愛慕未減分毫,
卻已經記不起你的臉龐。
……
踱步、徘徊、流浪,
該如何回到伊甸的故鄉。
冰封天穹的另一側,
是我可望不可即的地方。”
也許明天我就會死,但至少讓我今天看到那傳說中的“自由”。如此強烈的感覺,至今再未出現。
左邊遠處弧形牆壁上的月光有些黯淡了,或許是被雲層阻擋了吧。當然,隔着厚厚樹葉我無從得知。
我小心地從窗台上站起身,端着那片落葉——我今天撿到的寶貝,回到了房間裏。從書櫥里拿出一本嵌着金邊的厚筆記本,將葉片放在筆記的第一頁。我讀到過一些標本的簡易製作方法。
厚厚的封頁被小心翼翼地合攏,可當書本即將合攏的一剎,像是撕開紙頁的哀鳴從筆記的頁縫中傳出,那片已經乾枯的落葉裂開了。合上筆記,失去寶物的我做出了那個年齡孩子該有的反應,淚水從我的眼中奪眶而出。
……
不知過了多久,幾分鐘,一個小時。我又回到了窗檯,月光依舊無法直接照在我的窗台上。
“離開這裏,離開這座城堡!”一個念頭閃過腦中,下一秒,已經着魔的我將念頭變成了計劃;再下一秒我已經站在了窗台上。
“啟程吧。”我輕嘆,力量聚集在兩腿,毫不猶豫地一躍而起。
或是飛起的禿鷲,或是墜入深淵的石塊。
時間似乎變得緩慢,我所注視的枝幹在漸漸靠近。
但下墜的力量卻牽引着我的身軀墜落,枝幹的水平線卻溜過我的下巴,越過我的鼻尖,淹沒我的發梢。我伸出右手,試圖抓住眼前觸手可及之物。
一片樹葉從我食指與中指指尖間掠過,我合攏手指。樹葉被我抓在手中,脆弱的葉柄卻無聲地從枝上剝離。
我在墜落,速度越來越快。
下面那片綠意盎然的枝葉瞬間已到眼前。枝條與葉片像鞭子與利刃一般劃過我的臉龐。落入枝葉之中,突然間一股劇痛從右臂腋下的肋骨處傳來,似乎是撞在了一根結實的樹榦上。撞擊卻沒能讓我下墜的身體減速,將我震開,穿過枝葉直接墜落地面。
看着上方那片枝葉越去越遠,當畫面定格之時,撞擊從腦後襲來,震蕩麻木了我的腦袋,疼痛與否已不重要。
無數被我帶下的樹葉,飄旋着緩緩落下,或落在我身旁或埋在我身上。
全身麻木,失去意識,或許那時我離死亡已經很近,或許去我一生從未未遠離過它。
當我再醒來的時候全身都在作痛,仰躺在滿是落葉的草地上視線有些模糊。我習慣性地移動右手,試圖支撐着坐起來,但右臂的肌肉一發力一股劇痛便從那裏刺向我腦中。
“別動,已經骨折了,再稍微忍耐幾分鐘,我就能將其接好,很快就能治癒。”一個溫柔的女性聲音從耳邊傳來。
我的意識還算清醒,雖然全身劇痛難當,雖然那時我只是個孩子,但我沒哭。我知道一切並非我想像中那樣,還有人活着,我也不會消失,至少今天不會。
兩分鐘后,身上的劇痛已不是那麼難忍,一股微微的涼意出現在之前作痛之處。
我扭過頭,看到了那個正在治療我的人。那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姐姐,淡黃長發剛好批到肩膀,因為治療產生能量氣流,長發在空中搖曳。
身處樹蔭之下,在若隱若現的陰影里,她眼眶裏的雙眼呈現着綠瑪瑙一般深綠光澤,眼神卻是燭光一般柔和。
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性,那是我無法形容的美麗,這或是先入為主的印象,或是太過夢幻的記憶。
美麗的臉龐,只是一道長長的傷疤從她的頭髮中發源,蔓延過額頭,越過了左眼眶,延續到了臉頰的顎骨處,在清秀的面容上留下了美中不足的痕迹。
姐姐全神貫注地操控着精密的治療裝置。她保持着蹲坐姿勢的,可以看得出她勻稱的身材,只是穿着黑色的戰甲顯得有些英武。
我至今不知道她是誰,但她柔和的眼神讓我非常安心。
幾分鐘后我的身體竟然奇迹般地復原了,沒有了傷痛的觸覺,我都不禁懷疑這一切都只是夢境。
“我…我經過這裏,想親眼看看‘季風之樹’。你卻穿過枝葉掉了下來。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你掉下來時就是這個樣子,左手抓着筆記,右手捏着一片葉子。”
她溫柔地問我,說出話語的口吻卻給我一種緊張的錯覺:緊張的既是她,也是我。
我低下頭,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聲咕噥:“我想離家出走,像游吟詩人那樣。”
“吟遊詩人嗎?過去的確有那樣的人,也是種……不錯的……生存方式,也不錯呢。”
姐姐如同自言自語一般說出了空洞的話語。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轉過頭去,將地上的藥瓶、醫療裝置一件件收起。
她沒有再看我這邊,只是自顧自地忙着手中的事,似乎並不期待我的回應。
“但我的老師們都說,那是和乞丐、竊賊一樣不務正業的……”
我把半句話語吐出口后,才發現自己的冒失,沒說完的話語裏是些我說不出口的惡毒詞語。
姐姐吃驚地一愣,一個藥瓶差點從她的手中掉落。
我低下了頭,能感覺到目光投在我身上。有些難受,但難受卻不是從我的身上散發出來。
“不過,我一定會成為吟遊詩人。”雖然已經知道自己的冒失,但還是說出了心中話語。我沒有抬起頭看姐姐臉龐上的神情。
良久,姐姐噗嗤一笑。“很久沒有人能和我這麼聊得來了。”
無措的我雙手把筆記抱在了胸前,那是我從城堡中帶出的唯一一件東西。
“既然你要成為偉大的吟遊詩人,那麼這一定是你的著作了?可以借我看下嗎?”
帶着些許猶豫,我把筆記遞給了那個姐姐。
她還沒打開筆記,我卻已經紅了臉。筆記上只有一些我下筆又劃掉的幼稚句子。說來可笑,想成為游吟詩人的我,卻最不擅長文字的遊戲。
“這些只是……練習……以後會……”我已經是在賭氣地咕噥。
我在小聲地嘀咕,我的肚子也在是如此。的確,記憶中有許多天沒有像樣地吃一頓飯了。
“還沒問你的名字?”
“米提爾…米提爾?亞瑟。”我小聲回答,這時我眼光的餘角看到了她戰甲的花紋裝飾,雕琢的骷髏、肌腱…嚇到了我。我完全無法把這個溫柔的姐姐和這些書本上的這些恐怖之物聯繫到一起。
“亞瑟……居住在這座城堡里的,的確是亞瑟家。”我還記得,姐姐輕聲自語着我聽不懂的話:“想不到曾今聲明顯赫的亞瑟家族也已經淪落至此……”
姐姐閉上了眼。我恍惚看到一滴淚水從她眼中滑落。
良久,她睜開眼。然後伸出手抓住了墜在胸前的銀質項鏈,準確的說是一塊銀幣。然後用另一隻手輕輕抓住我的手腕。
“小米提爾,你一定是餓了吧?我們去找點東西吃吧。”
她把銀幣拿到嘴邊,輕輕對它吹了口氣,然後用手指在銀幣上劃了個奇怪的符號。
奇異的事發生了,我的身體剎那間變得非常輕盈,一股向上的升力從身體裏竄出。姐姐牽着我的手向上漂浮,地面漸遠,穿過那繁茂的枝葉,避開那粗壯的枝幹。仿似時光倒流一般,片刻之後我又回到了我房間的窗檯。
一無所知的我當時竟沒有因為這奇異的場景吃驚,我甚至還以為這是外面世界隨處可見的事物。
面對着黑暗中空蕩蕩的房間,彷彿有種人去樓空的凄涼。風吹進房間,窗帘被輕輕掀起;散落一地的書頁在地毯上緩緩滑動,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吊燈像不悅耳的風鈴般響個不停。
雖然這城堡是我的家,但我卻像一個客人一般躲在她的身後。
房間的門被打開了,和我想像的一樣,等着我們的只有黑暗的走廊。
“因為恐懼,都逃走了。”姐姐又說出了一句我當時完全聽不懂的話。她抬起手,看似隨意地一揮。
一個如同螢火蟲般形態的冰藍色能量體從她的手中飛了出來,飄進旁邊的一盞水晶燈。如同火焰點燃蠟燭一般,冰藍的光芒逐漸變白,水晶燈被點亮了。數個發著冰藍光芒的能量體又從水晶燈中竄出,片刻之後,整個城堡又恢復了往日裏的燈火通明。
她牽着我的手快步向城堡的深處跑去,此刻我完全變成客人了。
……
我和她來到了城堡的餐廳。
豪華的晚宴餐桌上還整齊有序地擺放着燭台,餐具。只是所有的盤子都空空蕩蕩。
她看似隨意地拿起一個湯勺,又是在嘴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用湯勺在半空中劃了另一個奇怪的符號。“送給你”將勺子放到我的手中,她拉着我的手,讓勺子在一個高腳杯上輕輕敲了兩下。
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高腳杯中湧出了紫紅色的酒。各種各樣的食物影像出現在盤中,影像變得真實,最後化作食物落入盤中,擺滿了整個桌子。
我吃驚地看着這一切,卻沒有碰那些食物。
“吃吧。只要你用這個湯勺輕輕敲打,食物就會出現。”姐姐溫柔地對我說,“我不確定能用多少次,但在這厄運時代,應該多少能幫到你。”
對美餐的渴望,折磨着我的胃與舌尖上的味蕾,但我的心卻被城堡之外的‘自由’所俘獲。
在這個餐廳里,在這個位置,我的舌頭已經嘗到過很多種味道。但踏足城堡之外,只有過今天的經歷,外面的一切在吸引着我。
終於,我鼓起勇氣,卻怯懦地問道:“姐姐,我可以不要這豐盛的晚餐嗎,我想借一下你的那塊銀幣。”
姐姐有些吃驚地吸了一口氣,掩住吃驚:“為什麼對這塊銀幣那麼感興趣呢?小米提爾,你應該很餓了吧。”
“姐姐帶我飄入城堡時對硬幣吹了一口氣,劃了一個符號,我們就懸浮了起來。剛才姐姐對湯勺吹了口氣,原本普普通通的湯勺就可以製造食物。我從沒看過外面的世界,所以想借它爬到城堡的頂上……”
姐姐輕輕扶着我的頭髮說道:“小米提爾真聰明。這塊硬幣對我來說可不只是‘浮空術’的工具,它是把鑰匙。”
我看到姐姐的表情有些複雜,像是在思索什麼,我一直看着她:期望實現這個有些過分的要求可以。
良久,一絲微笑從姐姐的臉龐上劃出。“先吃點東西吧,一切都會好的。”
……
不知什麼時候,我沉沉地睡去。
……
鑰匙可以重做,但錯過的門再也打不開了。
……
真是厄運的時代,希望這些孩子不該重複我們的悲劇。
……
小米提爾,活下去。看透我無法預見的未來。
……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躺在自己的床上。似乎一切都只是個夢。但就當我失落之時,我察覺到了身體已經沒有了飢餓的感覺。
我急忙爬起身,衝到城堡中層的餐廳。推開厚重的門,留在裏面的卻只有空空蕩蕩的座椅和一塵不染的餐具。
我失望地坐在地上,哭個不停。
就在這時,轟隆的聲響從城堡下層傳來。我有些茫然地站起,本能似的向大門的位置跑去。
巨大的轟鳴聲中,鉸鏈將弔橋放下,大門拱廊中的三道鐵閘緩緩升起,巨大的門打開了。久違的光亮湧入城堡。光芒中恍惚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哥哥一臉驚忙地沖了進來。
仿似驚喜與失望同時湧上心頭。
“米提爾,沒事了,沒事了。”哥哥將我抱起,將我的腦袋埋入他的胸口。我注意到了哥哥的眼睛,佈滿血絲,愧疚,恐慌,驚喜……複雜的神色藏在其中。哥哥閉上了疲憊的雙眼,眼淚從眼縫中涌了出來。“米提爾,我保證再也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
當時一無所知的我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哥哥為什麼哭,也不知道我為何要失落。
哥哥緊緊抱住我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一塊堅硬的金屬抵在了胸口。
姐姐的銀幣項鏈已經掛在了我的胸前。
我將激動埋入心中,偷偷地笑了。
房間裏,書桌上我的筆記敞開着,上面放着一片已做成書籤的綠色落葉。落葉下姐姐留下了一行文字
“願你的夢想像這片葉一樣永不褪色。”
少女合上了書扉,輕聲感嘆:“語言總是帶着局限,無法完整地呈現過去;但文字也有其魔力,筆跡已將人帶入了你的心扉。”
“恐怕你很難看出表象下的真實,米提爾不是擅長文字的人,你能看到些什麼?”
“什麼也沒有,他是個怎樣的人?”女孩輕聲回答。
米夏嘆了口氣,坐到了乾涸的許願池水潭邊上,抬起手揉了揉後腦的位置。
“他只是我弟弟而已。”
米夏的話音已經散去,沉默停滯在傾瀉着月光的陽台中。
良久,女孩收起了日記的殘頁:“可惜,我也沒找到那些關於未來的預言。”
波光粼粼的護城河,在靜悄悄流淌。城牆德高聳雄偉早已不在,破舊不堪,甚至有半邊已經完全倒塌,巨大的石塊到處都是。一扇城門半開着,另一扇歪躺在地上。已經有些腐爛的城門橋橫在水面上方一尺之處,吊起橋身的鐵索已經銹斷。
時間讓一切面目全非,留下來的,只有那些記載的文字。
還有一片綠色落葉做成的書籤靜靜地躺在了日記的殘頁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