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日的杜衡書院熙熙攘攘,有來比武的、有看熱鬧的、有為名的、有為利的。
但今日這書院裏不管是為誰來的,大多都覺得年朝夕贏不了,不管對手是誰。
戰神之女不一定也是戰神,也有可能是一個一度連劍都提不起來的廢物。
比如年朝夕。
戰神尚在人世之時,為人所知的除了他那無敵於天下的武力,還有他那個生來病弱、比凡人還不如的女兒。
沒人見過戰神的女兒,那個在正魔戰場上一人可敵千萬魔修、殺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修羅戰神像眼珠子一般珍視着自己唯一的女兒,把她藏的嚴嚴實實,不許任何人窺視。
那是戰神的底線。
那個時候,如果有人敢對戰神下手,下場頂多是一個死,可如果有人敢覬覦他的女兒,天涯海角他也會把稍微存着一點兒這種心思的人斬草除根。
沒人見過戰神之女,但據說她生來不足,出生就差點兒活不下去,還剋死生母。
據說她長到了十幾歲的年紀,卻連劍都拿不起來,甚至不能長時間站立行走。
據說戰神之女脾氣很差,性格跋扈。
據說她天不假年,戰神滿修真界的搜尋奇珍異寶為女兒續命。
無數的傳言構成了眾人心中年朝夕的模樣,那是一個和她的戰神父親相反的、幾乎是個廢人的樣子。
都沒人想過年朝夕能活到今天,還是如今這幅雖然病弱蒼白,但嬉笑怒罵自由隨心的鮮活模樣。
可也沒人覺得年朝夕會有什麼武力。
她封印惡蛟靠的是父親的血脈和父親留下的封印之術,但沒人見過她真正出手,有那病弱的印象在前,也沒人會覺得她能有多強。
可這昨日剛以實力震驚了眾人一下的小道君卻上來就將自己全部身家壓了上去,一副篤定對方能贏的態度。
便有人忍不住勸道:“這位道君萬萬不要衝動,雖說昨天那小城主壓了你贏,可又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道君一樣一鳴驚人,小道君,投桃報李也不是這個報法。”
周圍眾人紛紛點頭,一副為他好的模樣。
雁危行黑曜石般的眸子看過去。
深沉又純粹的顏色,莫名讓人覺得如臨深淵,脊背發寒。
他定定的看過去,聲音冷淡道:“我說了,她能贏。”
說著,隨手揪下佩劍下的玉墜,道:“還有這個,要壓就一起壓吧。”
凈妄見狀臉色發青,忍不住道:“你也給我留條活路,這玉墜還是我幫你找來壓制……你也好意思拿我的東西押注?”
雁危行看了他一眼。
凈妄被那一眼看的一慫,正準備鬆口,人群中突然伸出一隻手,不怎麼有力,卻格外堅定的抓住了少年的手臂。
少年的神情瞬間冷了下來,還沒回頭,身上的氣勢就變得危險起來。
下一刻聲音傳來。
“雁道君,是我。”
熟悉的聲音,雁危行身上危險的氣息冰雪般消融。
而年朝夕察覺了他似乎並不喜歡和人有身體接觸,已經放開了手。
雁危行回過頭,有些無措的張了張嘴:“仙……年姑娘。”
年朝夕點了點頭,彷彿沒發現方才他身上不同以往的冷厲危險一般,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玉墜,問:“雁道君要下注嗎?”
雁危行定了定神,點頭道:“我要壓年姑娘。”
年朝夕笑了笑,看着那枚玉墜說:“這玉墜看樣子是你極為重要的東西,這個就不用壓了。”
她此話一出,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對這次的輸贏根本沒把握,這才勸人不要下注。
竊竊私語聲頓時響起。
雁危行神情冷了下來。
年朝夕卻彷彿未曾聽見一般,徑直說:“重要的東西還是呆在身邊的好,但其他的東西,我可以幫你贏回來。”
細細碎碎的聲音戛然而止,無數視線看向了她。
她剛剛說什麼?贏回來?
少女蒼白到近乎可憐,眉宇間的病氣肉眼可見,可她嘴裏的“贏”,卻彷彿吃飯喝水一般簡單。
雁危行的神情肉眼可見的放鬆下來,觸及到其他人懷疑的視線,他指尖輕輕摩擦了一下無苦劍,又迅速放開。
年朝夕沒察覺雁危行的動作,笑意盈盈的問凈妄:“小和尚,我能壓我自己嗎?”
凈妄眼睛一轉,立刻說:“女施主,上場的修士自然不能壓自己的,還有,貧僧凈妄。”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他們幾個一副篤定能贏的架勢,可旁人卻根本不這麼覺得,竊竊私語之中,賭注紛紛落在了年朝夕的對手身上。
年朝夕不以為意。
漸漸的,人群散去,沒了人群的遮擋,年朝夕這才發現,昨日只有幾個裁判在的觀台上,今日居然坐着杜衡書院的幾位山長。
年朝夕一愣。
杜衡書院的演武,幾位山長向來都是不出面的,頂多會派來幾位裁判,而今這是怎麼回事兒?今日居然有山長旁觀嗎?
而且那幾位山長的中間,居然還有空座,似乎還有人沒來。
電光石火之間,年朝夕突然想到了什麼,立刻問身旁的燕騎軍:“今日城主出府了嗎?”
“兮兮!”
年朝夕話音剛落下,那個熟悉的聲音便從書院正門處傳來,“我已經來了。”
年朝夕頓了頓,抬頭看過去,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那是下意識遠離的姿態。
雁危行眸色微微一動,不動聲色的往前踏一步,半邊身子擋住了年朝夕。
牧允之帶着宗恕站在原地,下顎猛然繃緊。
他的未婚妻,在見到他的第一反應是往後躲,而那個不知名的少年卻彷彿保護者一般,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突然想起了昨天沈退對他說的話,那少年實力莫測,而且,兮兮信任他。
牧允之神色微冷,對上了那少年的視線。
少年面無表情,那幽深的眼睛中閃過獨狼一般的冷色。
而此時此刻,他的未婚妻甚至皺着眉問他:“牧允之,你來做什麼?”
那一瞬間,牧允之只覺得荒唐。
如今,他居然連看她也需要一個理由了嗎?
他心中翻湧出一股莫名的情緒,似乎是憤怒,可卻又像嫉妒。
他深吸一口氣,勉強平復下情緒,再開口時聲音卻不由得冷了下來:“我帶了宗恕來,我知道哪怕我讓你不要來演武你也不會聽我們的,但你的身體你自己有數,我不想看到月見城的小城主因為一場比武出什麼事。”
也就是說,他帶着宗恕過來,是覺得她連一場演武都吃不消,隨時都能倒在這演武台上。
她怒極反笑:“你是覺得,我已經廢物到區區一場比武都能倒在演武台了?”
牧允之皺了皺眉頭:“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兮兮,你別耍性子!”
年朝夕已經不再聽他說什麼,或者說,他說什麼於她而言都無所謂了,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她甩袖而去。
牧允之下意識的想追過去,幾位山長卻已經迎了過來,他只能停下腳步。
看着年朝夕毫不猶豫離去的背影,牧允之心中第一次升起一股無力感。
明明……他並不是那個意思。
……
一刻鐘后,演武開始。
牧允之坐在高高的觀台之上,居高臨下,年朝夕站在演武台上,看着自己的對手,面色冷靜。
她這次的運氣並不好。
她第一場比武,對手是一個將近兩米高的體修。
她自己的弱點非常明顯,她體弱,不能久戰,面對敵人時必須速戰速決,否則不管剛開始是誰佔優勢,一旦被拖下去,任誰都能活活拖死她。
代表着演武開始的鑼聲已經響起,三聲鑼聲只要落下,演武就開始了。
觀台上的牧允之似乎已經看出了年朝夕面對體修的劣勢,正低低的和宗恕說些什麼,年朝夕不用想都知道他們談的是什麼。
在那體修面前,似乎沒人覺得她能贏,台下偶爾傳來微微的聲音,談的都是她年朝夕能撐多久。
可年朝夕卻不覺得絲毫慌張,甚至十分冷靜。
她篤定自己會贏。
而且有個人,和她同樣篤定。
最後一聲鑼聲響起,年朝夕腦海中響起方才自己甩袖離去之後,雁危行追過來說的那句話。
你能贏。
鑼聲落下,年朝夕抬手拔出了劍,那一刻,蒼白病弱的少女氣勢猛然變了。
蒼白、銳利、冰冷,像夜色之下從天而降的一抹月光,看似脆弱易碎,可月光卻不是無用的,也不是能被人間的利器斬斷的。
那體修驚了一下,也沒想到她居然第一招就毫不留手,倉促應對之下,一時之間居然落了劣勢。
台上台下一齊靜了靜。
牧允之靜了片刻,居然流露出一絲驚愕來。
兮兮她……居然……
而演武台上,年朝夕已經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她能感覺得到自己的靈力和體力都在飛快的流失,她的身體就像破了個堵不上的大洞一樣,平時看不出來什麼,一旦她動起來,就會飛快吞噬她的一切。
靈力流失的越快,她的動作就越快,劍勢連成一陣風,不給別人看清自己的機會。
此時此刻,父親曾對她說的話響在耳邊。
“兮兮,你是我的女兒,自然不是什麼廢物,你有悟性、有天賦、有腦子,最重要的是,你從來不會覺得自己弱,你唯一差的,只不過是身體而已,身體能束縛的只有弱者,卻束縛不了強者,只要內心強大,那你就是強者!”
她本來就是強者!
戰神的女兒,怎麼可能是個廢物。
那一瞬,年朝夕手中的劍猛然爆發出清冷的劍光,儘管只有一瞬,卻依舊令人心驚。
那體修發覺自己居然無法躲開這抹劍光,咬了咬牙,準備冒險硬抗。
下一刻,劍光劃過他的頭髮,斬去他的發冠,劍尖卻停在了他的脖頸。
面前的少女喘息聲異常沉重,臉色也更加蒼白了,卻抬了抬下巴,說:“你輸了。”
台上台下同時寂靜。
片刻后,有人不可置信道:“剛剛那是什麼,她、她斬出了劍勢?她領悟了自己的劍道不成?”
人群一時嘩然。
嘈雜聲中,裁判彷彿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勝者,年朝夕。”
演武台上,蒼白的少女嘴角露出一個微笑。
牧允之一時之間居然有些怔然。
她贏了。
她以劍勢,贏了於她而言不可戰勝的對手。
而就在方才,他甚至還覺得她弱小。
曾經那個連劍都提不起來的女孩,如今斬出了月光般的劍勢。
可是,她是在什麼時候成長成這樣呢?
他想叫她的名字,她卻連回頭看他一眼都沒有,剛得到勝利的少女半蹲在演武台上,低頭對下面仰頭看着她的少年道君說著什麼。
牧允之耳力很好,聽見年朝夕帶着笑意的聲音說:“……雁道君,我把你的東西贏回來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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