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夜深露重,太極殿燈火未熄,王修戈撂下兔毫,正逢外頭鬧哄哄的,似乎有人闖宮,他軒眉微挑,聽得出是益王的動靜,讓人放他進來。
王素書進來的時候氣哄哄的,“皇兄!我聽說皇嫂回姬家了?”
王修戈詫異於這個時候老八居然來管他的家事,“你不在你的封地好好獃着,跑到朕面前來插手這件事做什麼?”
王素書自來熟地挑了一隻高腳凳大馬金刀地往他跟前一坐,叉腰道:“就來時碰到了幾個下腳貨,在那議論皇嫂的不是,我聽了氣得不過,就出手教訓了她們一頓,沒想到她們居然告訴我皇后畏罪潛逃?怎麼回事!這怎麼可能!皇兄,你是不是真的相信,皇嫂是害貴妃小產的兇手?這不可能!”
這自然不可能,王修戈不意外。
但他意外,“你為何如此信任你皇嫂?朕記得,你們亦不過數面之緣。”
“皇兄你忘了?”王素書皺眉,“有一年我不是想害太後跟前的老婆子摔跤,給她一個教訓,結果卻害皇嫂失足掉進了澄湖裏?那會要是沒有皇兄及時跳下水救出皇嫂,恐怕皇嫂已經沒命了!可是事後皇嫂非但不計較,還專門託人安慰我,教我不要再衝動了。這幾年臣弟可一直謹記着,皇嫂溫婉賢良,她不是那樣的人。”
王修戈微微頷首,“朕知道。”
“你知道?”那王素書就更不明白了,“皇兄你既然知道,那怎麼皇嫂負氣之下回了娘家呢?你沒聽朝臣們說嘛,皇后善妒,不堪為國母,酸溜溜的文官說起話來更是能把人氣死,我……”
話尚未說完被王修戈打斷了,“好了。”
他看向一個勁為姬嫣抱不平的王素書,“朕心裏有數。你也老大不小了,什麼時候該為自己操心了?”
王素書說不出話來了,囁嚅道:“我就是覺得,皇兄你要是婚姻不幸,家宅不寧,那我娶什麼妻嘛,有陰影了都……”
“什麼?”
“沒、沒什麼。”
王修戈自知他沒憋什麼好話,吐了口氣合上奏摺,起身,朝太極殿外走去。
漫天銀河閃耀,黑暗中,起伏錯落的千萬間宮室樓宇寂寞地踴動着。
王素書怪疑地盯着皇兄挺拔修闊的背影,不合時宜地想道,以前皇兄帶兵征戰的時候,還是意氣風發的,不曾想現在當皇帝了,好像身形都沒從前那般偉岸了,身上像被什麼壓着,透不過氣來。
“皇兄,”王素書走了上去,“你在想什麼?”
王修戈嗓音低沉:“朕在想,東北的戰事。理國乃胡人自立,雖還不成氣候,但已幾番犯我疆域。”
王素書聞之一笑:“皇兄你是擔心父皇怪罪你與理國打仗,這回不親自上戰場了,反而輸給區區小國?放心好了,主帥是皇嫂的兄長姬弢博發,人家的武藝可不遜於你。”
不但這樣打擊他,王素書還要拍拍皇兄的肩膀以示安慰。
“姬相還有姬弢,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傑,皇嫂有這樣的父親和哥哥,從小到大見過的優秀男子可多了去了,皇兄你還這樣氣她,她遲早會不喜歡你的哦。”
“……”
王修戈皺了皺眉頭。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姬嫣似乎有個青梅竹馬的男友人,那個擅長音律的蕭家世子。姬家與蕭家也算是門當戶對,多年來互有來往。
之前王修戈對蕭雲回有過一面之緣,他對姬嫣,可不像是金蘭之交那麼簡單。
……
轉眼姬嫣回姬家已有些時候了,最初回家中時,叔伯兄弟姊妹全都在場,提到現在姬嫣在朝中的風評,無不扼腕憂憤,誓要與皇家討個說法,經過姬嫣的幾番勸阻,終於緩和下來。
叔伯都不夠冷靜,姬嫣只願參考父親的意願,待人散盡,姬相單獨將姬嫣留在角樓偏廳之中,問她:“呦呦,皇宮內院之中生存,殊為不易,這一點當初太上皇賜婚之時為父就曾告訴過你。你若不願,父親就算豁出性命,也不可能讓你成為太子妃。我想,只怕太上皇也不得不顧及我姬家面子。這一次,倘若你不肯再回去,父親便上太極殿,與皇帝論理,讓她開釋我的女兒。”
是的,父親其實勸阻過。
但姬嫣沒有聽勸。
其實姬家的面子,說好聽了是千年世家,說難聽,內里早已不如百年前,除了父親尚且在朝中為相,河東老家那邊已幾乎是一盤散沙。要違抗皇命,代價又豈是泛泛,她不願讓父親為她犧牲什麼。
只是沒想到,沒過幾年,王修戈將潘枝兒帶入宮闈,卻成了她噩夢的開始。
但即便是這樣,她依然不能選擇就此留在姬家,那會更讓千年家族蒙羞,令父親在朝中亦受人指點。
姬嫣垂下面容,艱難擠出笑容:“父親,‘開釋’之詞,您言重了,女兒沒到那個地步,只是最近確實疲憊了,乏了,回家小住一段時間,也算養病,過一兩個月便回去了。”
姬嫣在姬家,隔三差五便有人過來慰問她,送好些她從前在閨閣時愛吃的愛用的東西,姬婼更是與她形影不離,在家人無微不至的照拂與陪伴之下,姬嫣早就從那道陰影之中緩過了神來了。
今後的路,無非就是冷宮生涯,但比那些被廢的皇后還算是好多了。
她也不會再妨礙了誰,宮裏也無非就是多了一雙筷子而已。
姬婼每次一提起這件事來,都義憤填膺,恨不能用她尖尖的小貓爪子狠狠地撓花潘枝兒的臉,雖沒有見過,但她篤定,“一定是個長得斯文白凈,外表柔柔弱弱,但滿腹心機的女人,這種女人上金陵街坊一抓一大把,十二花樓里更是數不勝數,這皇帝怎能眼瞎成這樣,到手的東海夜明珠他丟了不要,轉頭去捧一條河灘上發臭的帶魚!”
姬嫣抓她的小臉,“你這話關上門說說就罷了,可別張着大嘴巴出去亂嚷。”
姬婼哼哼唧唧,臉蛋被捏得變了形,說話也含糊了:“我可不會那麼沒腦子,人前給那花心大蘿蔔皇帝嘴下留點德。”
姬嫣聞言,卻怔了一怔,接着,她鬆開了手,低聲道:“其實,他不花心。”覺得姬婼可能不信,她笑了下解釋,“在歷代的君王里,他算是不花心的了吧,你知道嗎,就在我出宮的前一天,他還告訴我,為了潘枝兒,他願意以後再也不納妃嬪了。”
“呦呦,”姬婼憐愛地摸摸她小手,“你可別傷心啊……”
姬嫣搖搖頭:“我傷心什麼?早就不傷心了,他不配。”
姬婼重重點下腦袋:“對,就當他死了。”說完趕緊捂嘴,機靈地左右瞄了一眼,又湊到姬嫣的耳朵旁邊,悄悄地道:“呦呦,你就當自己,早就守寡了。”
姬嫣噗嗤一笑,扭臉看她,“好呀,我不過虛長你幾歲,這就守寡了?那你何時成親呀?”
聽說了姬婼不想嫁人,她果然瞬間耷拉下來臉,“哼,要是嫁人,還不如和呦呦一起過一輩子呢,咱們誰也不要臭男人!”
姬嫣待要再戲謔她幾句,透過楹窗,忽傳來一道沉悶的鐘鳴聲。
姬家簪櫻之家,鐘鳴日日都有,並不為奇。
姬婼笑道:“這才什麼時辰,怎麼就要叫晚飯了?”
接着又撞了一下。
姬嫣臉上的笑容凝住了,“好像不是。”
再接着,鼓樓的那口大鐘,又撞了一聲。
三下過後,姬嫣與姬婼的臉色已變得發白。
這不是叫飯的鐘聲!
直至四下、五下,姬嫣的心完全沉了下去,她的身體開始發抖,額頭開始冒冷汗。
直至七下,忽然完全停住。
姬婼大叫一聲:“不可能!”
七下,在姬家,這意味着有人死亡。
姬嫣唰地起身,推開房間的門狂奔出去,姬婼叫了一聲,沒得到回應,也急忙追出去了。
姬嫣口中喃喃念着不可能,狂奔穿過庭院,正與迎面而來的母親身邊的婢婦撞上,姬嫣趔趄着險些跌一跟頭,蘇氏定睛一看,快拉了一把姬嫣,嘴裏急呼:“娘子,夫人不見了,快去找夫人!”
“娘去了哪……”姬嫣急忙跟着蘇氏去找林夫人。
蘇氏平日裏注意保養,五十歲的人看着同三十歲沒兩樣,這是第一次姬嫣不用細看就能看到蘇氏眼角的褶皺和髮絲間隱藏的白髮,蘇氏快走如飛,聲音含着無限凄愴:“娘子,弢郎君……沒了。夫人只怕也要想不開。”
姬嫣只知道兄長姬弢征戰在外,理國不過是才擁兵自立的小國,尚未得到大靖的承認,地廣人稀,因此兵少將寡,兄長自幼習武,精通騎射,又怎麼會……
七聲鐘鳴已過,這件事已經定了性成為了事實,可直到現在姬嫣都還不敢相信。
“哥哥的遺體呢?我不相信他會輸給理國人。”
姬嫣話音剛落,只聽見前方重重樹影後傳來姬婼的驚呼:“夫人!你怎麼夫人!”
蘇氏與姬嫣對視一眼,拔足飛奔,直奔姬婼所在的那片角樓,但當姬嫣趕到之際,林夫人已經橫屍於台階下,身上看不出其餘外傷,只額頭一道傷口,鮮血從她的傷口緩慢地沿着耳廓滑下,人已經氣絕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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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素書這名字聽起來實在很隔壁老王,又在家裏排行老八,可見是個喜劇角色。
相比之下,林夫人就很悲劇了。
像姬家這種大家族的夫人當起來,真的不比皇后輕鬆,林夫人是千頭萬緒積壓一起才走了絕路,今生是不會噠,有呦呦為她們規避一切風險。好了,夢境也差不多就要結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