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夜訪梅林鎮
離開索魯克島之後,鯊無赦號又在大海上航行了33天,按照利奧的說法,再有兩天的時間我們就會抵達此次航行的終點站——利奧和海德的故鄉,一個名叫梅林的小鎮。
利奧說只有回到梅林鎮才能找到女巫卡洛爾的下落,這一點我相信他;利奧說沒有海德的鯊無赦號,他便是船長,這一點我不反對他;利奧說他要取消鯊無赦號上原有的條律,並在阿道夫和其他海盜面前公開我是女人的秘密,這一點我不阻止他;利奧還說,海德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人性,非常危險,不許我靠近,這一點我從不聽從他……
夜深人靜的大海像是嬰兒的搖籃輕輕地晃,嘶嘶作響的海浪就像在你的耳邊哼唱着搖籃曲。忙碌一天的海盜們此刻早已沉沉地進入夢鄉,狹窄的通道內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除了甲板上值守的水手外,船艙里應該就只有我一個人是醒着的。
自從被泰勒的獵魔號襲擊后,鯊無赦號上原有的海盜所剩無幾。這些新加入的海盜則是在半個月前,鯊無赦號航行至維多利亞島附近時救下的一群死刑犯。他們原本的命運是要被送往孤島上的監獄度過漫長的餘生,卻沒想到途中遭遇暴風雨,護送的船隻被毀,倖存下來的死刑犯才得以有機會遇見我和利奧。
需要一提的是,這些死刑犯在我給他們機會選擇,是留在船上做整天提心弔膽的海盜還是返回陸地隱姓埋名重新生活時,他們竟全都選擇留在鯊無赦號上。不用想,一定是利奧用什麼誘人的利益說服了這群死刑犯。
不管其他人如何相信利奧,我卻開始對他產生懷疑,與其說是懷疑,不如說是一種不好的直覺——利奧有秘密瞞着我。為什麼有這種直覺?也許是女人天生的第六感作祟,讓我從一些細節上漸漸發現端倪。
先是在鯊無赦號離開鬼霧后不久,我就莫名其妙地昏迷了兩天,醒來后船艙里的索魯克島寶藏就已經被利奧轉移了。至於轉移到哪裏,我沒問,利奧自然也沒有主動告訴我。寶藏的事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也理解利奧會這麼做的原因,畢竟他是海盜,而我是海盜獵人,終有一天我們之間會有利益的衝突產生,利奧會把寶藏秘密轉移就像老鼠永遠不會在貓面前炫耀自己偷來的奶酪一樣。讓我起疑心的地方是利奧總私下偷偷和阿道夫商量什麼,每次我一出現,他們的話題就立刻終止;而利奧在限制我不能去見海德的同時,他自己卻總是偷偷去艙底的牢房,有時候還會把自己關在裏面一段時間。
我知道變成巨狼后的海德很危險,但我不相信海德會傷害我。於是我時常會像現在這樣,等所有人都熟睡了再悄悄起床,躡手躡腳地穿過通道,然後悄無聲息地潛入到艙底的牢房。
“海德,是我。”臉緊貼着牢門,恨不得把腦袋從門上的觀察窗里鑽進去。
漆黑一片的牢房裏什麼聲響也沒有,可我相信,海德一定就趴在某處的黑暗裏注視着我。
“我知道你能聽見我的聲音,我知道你還記得我。”
這樣的談話不是一天兩天了,每次我滿懷希望,期待着能收到海德的回應。
“我想告訴你,這戒指我還戴着……”將戴着戒指的右手舉到觀察窗前,猶豫了片刻后才將整個手臂一點點伸進觀察窗內,“你說我曾答應了你的求婚,那你就是我的未婚夫。我發誓,一定會把你身上的詛咒解除掉,所以,在這之前請不要忘了我,忘了你是海德……”
變成巨狼后的海德,情況一天比一天糟糕。先是狂躁不安地總是狼嚎,之後還攻擊了為他送食物的水手,就連曾經那麼熟悉的阿道夫都差點被他咬斷手臂。那是一個星期前,在海德把一名水手咬死後,利奧才決定用鐵鏈將海德捆綁起來。阿道夫負責給海德注射一種可以讓他昏睡的藥劑,就在這個過程中,阿道夫不幸被反抗的海德咬住手臂,要不是藥劑迅速起效,阿道夫的手臂恐怕就要被海德活生生從身體上撕裂下來。
一想到當時血肉模糊的場面,我就不禁后怕。那時的海德就是一頭失去人性的巨狼,他的眼睛裏找不到絲毫人類的影子。
那天之後,利奧就在海德的食物里添加定量的鎮定劑。在那些東西的作用下,海德不再嚎叫,也不再狂躁地攻擊人。可我卻更加擔心,海德這樣下去,會徹底忘記曾經一起生活過的朋友、愛人,變成一頭冷血的野獸。
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於是我一次次偷偷和海德談話見面,試着喚醒他的人性。
“如果你還記得我,請給我一個信號。”
拜託了海德,請給我一個信號,哪怕是一聲嘆息,也請給我一個希望……
寂靜無聲的監牢就像一把利刀在我的掌心裏來回鈍銼,我不知道還要怎樣做才能讓海德回應自己。
“求你了海德,不要這樣對我……”失望的情緒讓我的眼眶很快濕潤起來,就在我以為自己這一次又要無功而返時,牢房內傳出嘩啦啦的鐵鏈聲。
屏氣凝神地盯着觀察窗內的一片黑暗,兩個綠點在黑暗中亮起,那是海德眼睛。隨着綠點的移動,預示着海德正向我走來。
我的心激動地怦怦直跳,伸進牢房裏的右手緩慢地做着召喚式的動作。
就這樣海德,就這樣。靠過來,再靠近一點……只要你看到我的臉,就能記起我是誰。到此刻我還堅信着,只要海德多靠近自己一點,他就會認出我。畢竟當初在泰勒進攻鯊無赦號時,變成巨狼的海德離那麼近都沒有傷害我。我堅信着,在海德內心的某處一定還殘留着一絲人類的東西,只要方法得當就肯定能喚醒他的記憶。
我的指尖上開始感受到一股重重的濕熱氣流,那是海德的呼吸。穿過觀察窗的燭火將牢門后的一小片黑暗照亮,海德的身體還藏在黑暗的另一面。我一點點把手臂往回縮,試着將海德從黑暗中帶離,試着讓他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自從阿道夫被襲擊后,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見過他了。
“別害怕,我是你的未婚妻,我不會傷害你。再走近一點,讓我好好看看你。”壓低聲調緩慢地說著,兩個綠點卻像凝固在黑暗中似的一動不動。
“別害怕,海德。過來,到我這裏來……”
他現在一定在猶豫,我再多給他一點時間……
“你在幹什麼?!”身後突然傳來利奧的聲音,驚慌轉頭的瞬間利奧就已經撲上來,眨眼的速度將我抱住后撲倒在地。
“嘭!!”鐵門從內被撞擊的巨響,“嗚——”野獸失去獵物后發出的憤怒低吼。
我睜大眼睛盯着牢門上的觀察窗,一頭野獸正發狂地在空中啃咬,鋒利無比的尖牙在觀察窗上留下道道深深的凹痕。
差一點,只差一點點,我的右手臂就會被咬下來。
“嘭!嘭!!”門內的野獸試圖撞破牢籠。
“快跟我走!”利奧站起來將已經完全嚇呆的我扛到肩膀上,迅速離開。
在利奧後背上的我抬頭看向牢門的方向,那裏有雙綠森森的眼睛正怒瞪着我,牢門後傳出的吼叫像是要撕裂一切,摧毀一切。
一種巨大的失落感讓我的心狠狠下墜着……那不是我的海德……
“你他媽瘋了嗎?!我不是警告過你,不許去見他!!”利奧將我丟在甲板上后,拎起我的衣領暴怒地質問。
我沒有回答他。
海德襲擊我的現實已經擊碎了我之前所有的堅信和希望,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絕望和無助。
“你到底想幹什麼?!回答我!”利奧一用力,我的雙腳就脫離甲板。
“我不想失去海德,不能失去他……”揚起臉,黯然地注視着利奧的雙眼,喃喃地回答。
利奧陰沉着臉,盯了我好一陣后鬆開手僵硬地說,“有我在,你不會失去他。”
“都他媽給我動作麻利點!”利奧轉身對甲板上的海盜惡狠狠地命令,“天黑前,必須駛進命運灣!”
命運灣是梅林鎮的一個港口,利奧決定把鯊無赦號停靠在那裏,之後再換乘馬車前往梅努埃林家族在梅林鎮的老宅。
“如果我是你,就乖乖聽利奧的話,畢竟他現在才是鯊無赦號的船長。”阿道夫從身後走出來,遞給我半瓶朗姆酒。我想他大概猜到我和利奧之間發生了不愉快。
接過酒瓶狠灌一口,醇厚馥郁的朗姆酒滑落進咽喉的時候,那裏像是着火了一樣火辣辣的,正是這樣短暫的刺痛感才將我的情緒從低迷中拉扯回來。
“他是你的船長,不是我的。”將酒瓶還給阿道夫。
雖然我現在在鯊無赦號上和一船海盜同吃同住,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自己身上的責任,總有一天我還是會離開的,去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鼓脹的船帆像孕婦凸起的腹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有一碧萬頃的波瀾在搖動,天空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有成群的魚從海面上跳躍起。在大海上航行,能遇見這樣的天氣是件無比幸運的事。長時間沒能洗澡的海盜們全都拿着水桶聚集到甲板上,他們在雨中唱着歌跳着舞,讓雨水將自己身上的污垢和臭味沖洗乾淨。整艘鯊無赦號上,只有我和利奧享有可以沐浴的特權,因為沐浴的水是非常珍貴的淡水。
“不,他是我們的船長。你只有相信利奧才會對海德有幫助。”阿道夫加重了“我們”兩字的口音糾正道。
“我知道你很擔心海德,我也一樣。但在利奧找到卡洛爾解除海德的詛咒前,你必須要離海德遠一點,除非你想變成我這樣。”阿道夫說著將他的衣袖擼起來,露出手臂上早已癒合卻依舊猙獰可怕的傷口。
“我很抱歉,海德絕不是故意要傷害你。”我替海德道歉着,阿道夫卻聳聳肩笑道,“這不是你的錯,瑪麗娜,也不是海德的錯。我不會因此嫉恨任何人。”
“可是……”阿道夫欲言又止。
“可是,我還想知道一點,”阿道夫看着我的雙眼,下定決心地問,“如果我們找不到卡洛爾,如果我們永遠無法解除海德身上的詛咒,你打算怎麼辦?繼續留在鯊無赦號上,還是離開?”
“我一定會找到卡洛爾,一定會讓海德恢復成人類!”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從沒有想過阿道夫所說的那種可能。
“很好,”阿道夫拍拍我的肩膀,堅定地說,“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剛剛還只是陰雨綿綿的天空,突然聚集了很多烏雲,海風也變得猛烈,雨點密集地砸落在甲板上破壞了海盜們的歡宴。
“看來在我們停靠運命港前,還要和老朋友再大幹一場。”阿道夫抬頭看了眼昏暗的天空,有陣陣閃電正藏在頭頂的雲層中,像只蓄勢待發的野獸。
“我去叫醒那群酒鬼,你去船頭看看。”阿道夫指揮道,在我走開之前又叫住我說,“失去海德,利奧一樣很難過。別再讓他傷心了,好嗎?”
我停頓了下才點頭說,“我去看看有什麼能幫他。”
“我會非常高興看見你們像以前一樣。”阿道夫說著就轉身鑽進船艙。
大海像是被閃電從睡夢中吵醒,呼號着將怒火發泄出來。咆哮的海浪向我們滾滾而來,洶湧的波濤吐着泡沫將鯊無赦號抬起又落下。當黑暗徹底籠罩海面的時候,我們和大海之間的搏鬥開始了。
疾風怒號,波浪如快刀般要把鯊無赦號削得四分五裂。船身左右顛簸,像是在躲避進攻,又像被浪頭抓在手中把玩。肆無忌憚的海浪在甲板上四處打漩,甲板上到處都是濕淋淋的。
等我踉蹌地跑到利奧面前的時候,他正握着船舵指揮船頭的海盜,“收好上桅帆!”
“把份量都壓在索具上!”
在大海上航行這麼久,暴風雨對我們而言已經司空見慣。特別是利奧,他像是完全摸清了大海的脾氣,無論海浪如何顛簸,肆虐,他都能征服它。
一道明亮的閃電后,一座巨大的浪頭從正前方奔涌而來。甲板上的海盜們緊緊抓住桅杆,提心弔膽地等待着那小山一般的海水沖瀉在身上和船上。
“來啊,你這狗娘養的!”
鯊無赦號被浪頭升到空中,小山般的海水從兩旁不甘地滾過去,凹陷出一個深深的缺口讓鯊無赦號又沉入浪谷。相信我,大海絕不會就這樣輕易放過挑釁它威嚴的人,大浪一般都會兩三個接踵而至,它們就像拳擊手的拳頭,讓你片刻不得停歇。
走上前去,沒有多說就握住船舵試圖幫利奧一起控制它。
“走開!”利奧生氣地說,我沒有理他。
“我讓你走開!!”利奧一把推開我,船舵因失去外力快速倒轉起來。一個巨浪正好抓住時機將鯊無赦號高高掀起一邊。因為失衡,我一下子從濕滑的甲板上摔到並很快滑向船的另一側,幸好我及時抓住一根纜繩,否則就要跌進大海里。
“見鬼!”利奧立刻重新握住船舵,使出全身的力氣要將鯊無赦號的船頭扭轉到迎着風浪的方向上。
“快上來!”利奧對我大喊,我緊緊抓住纜繩,並嘗試着一點點站起來。可就在我剛剛站直身體的瞬間,一個滔天巨浪雷鳴而來,轟地一下拍向鯊無赦號,頃刻間折斷副桅杆,而正握住副桅杆上一條纜繩的我也眨眼間被大浪捲走,掉入翻滾的大海中。
“瑪麗娜——!!”
震耳欲聾的海浪聲瞬間灌滿了我的耳膜,覆蓋了我的大腦。
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的我被一群海豚包圍着從大海深處漂浮起來,直到火辣辣的陽光將我的皮膚炙烤得發燙。
“咳咳!!!!”胸口像被誰用力踩了一腳般,劇烈咳嗽着嗖地一下坐起來。
嘴裏苦澀的海水提醒了我,我剛剛從巨浪中死裏逃生。
不遠處有火光和人聲傳來,習習海風中還有食物的味道。
我覺得自己太幸運了,沒有被擱淺在某個無人的小島上。低頭看了下衣不遮體的衣服,再次為自己沒成為鯊魚的開胃菜而感到慶幸。
不管這是哪,我都要先找件乾淨的衣服換上。
雙臂摟住自己抵禦夜的寒氣,踉蹌着朝火光的地方走去。
這個曾尖塔狀的海岸邊,一側是柔軟的沙灘,一側是礁石林立的陸地。我躲在一塊礁石后,悄悄窺探。在一棵美麗而有情致的藍花楹下,十幾條剛被宰殺的鯊魚堆放在篝火的中央,人們拉成圓圈,跟着充滿韻律的節奏踏着舞步。四周高大的椰子樹在夜空中變成黑色的剪影,空氣中瀰漫著快樂和莊嚴的氣氛。
像這樣帶着些慶祝意味的舞會在沿海小鎮十分常見,只是有一點很奇怪。舞會上的所有人都帶着狼頭面套,而且無論男女都光着上身?!!
哦,上帝!這裏的習俗也太開放了吧!用手遮擋住視線,從樹下偷偷拿走別人脫下的衣服躲在礁石后換好。
總算搞定了!剛鬆口氣準備從礁石后離開,卻被一個黑影猛地撞倒在地。在他抬起頭的剎那,我驚嚇地就要尖叫。
“噓。”他一隻手捂住我的嘴,堵住即將衝破喉嚨的叫聲,另一隻手摘下頭上可怕的狼頭面套。
他的眼睛是純黑色,月色中異常明亮。
“救我。”他哀求道,非常緊張地盯着我。我幾乎能看見他黑色眼珠里的銀色線條,就像遙遠夜空中神秘而深邃的銀河。
“求你……”
我想我一定是被他美麗的雙眸迷惑了,所以才點頭同意救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有嘈雜的腳步聲向這裏跑來,陌生人一下子把我撲倒在地,迅速壓在我身上。
“抱歉,我只能這麼做。”陌生人道歉后,就把我摟在懷裏還做出正親吻我的動作,事實上他的吻全落在他捂住我嘴的那隻手的背上。
雖然他並沒有真正地侵犯我,卻依然讓我很不自在。如果早知道這便是幫他的下場,我剛才死都不會答應!
我們在的地方很快被人發現,火把的亮光讓我無法睜開眼睛。
“嘿!你們幹什麼!”陌生人鬆開我後生氣地抓起一把沙子灑向追來的人,像是他正在進行的好事被人打擾了。
“我們去其他地方再找找,他一定跑不遠!”追來的人以為我們是一對正在親熱的情侶這才離開。
等人都走遠后,我一腳將身上的陌生人踹開。
“離我遠點!”
“嘶——!”陌生人痛苦地捂着右腿連連呲牙。他的腿受傷了,像是槍傷。
“這是哪?”我一點也沒興趣知道他的事情,只想儘快確認自己的位置,儘快聯繫上利奧。
“你不是這裏的人?”陌生人反問我。
“這不管你的事。先回答我。”
“你過來,我就告訴你。”
我一點也不怕他,於是就走到他面前停下。先不說他現在正被人追殺,就是他腿上的槍傷也讓他對我造不成任何威脅。
“說吧。”
“嘶啦——”黑暗中響起衣料被撕裂的聲音。我剛換的衣服又被毀了。
“你……”正要發火,陌生人就開腔道。
“這裏是命運灣。”陌生人用布條將傷口用力繫緊后,支撐着身後的岩石站起來,“所以,你我的相遇就像命中注定一樣。”
“哼。”我冷哼一聲,不屑地轉身就走。
這裏既然是命運灣,那離梅林鎮就沒有多遠。希望利奧他們已經來到這裏,我需要儘快找到他。
“嘿,你怎麼能就這樣走掉?”陌生人一瘸一拐地追上來,“你答應了救我,怎麼可以出爾反爾?”
我停下來,轉身警告道,“我剛才已經幫了你!別再跟着我!”
“你是海盜?”陌生人突兀地說著,我頓時愣住了。順着他的視線看向自己腰間繫着的一把雙鋒短刀,這是海盜最常用的武器。
“我不是。”斬釘截鐵地否認,將雙鋒短刀從腰上取下來藏進靴子裏后再次轉身走開。
“半年前國王頒佈了一道命令,但凡出現在領土上的海盜一旦被發現立即處以絞刑。如果舉報者向當地官員舉報海盜的情報,還會有一袋金幣的獎勵……”陌生男人繼續跟在我身後說。
再也忍不住地第二次轉身怒喝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雖然不是海盜,但利奧他們是。我不能因為自己而暴露了鯊無赦號的行蹤,我們還要潛入梅林鎮打探卡洛爾的下落,不能因為我而給大家帶來危險。
“救我。”陌生男人走近一步,表情陰鬱很擔憂地向我懇求。
“聽着,我沒興趣知道你惹了什麼麻煩,也沒時間去幫你做任何事情。我必須儘快趕到梅林鎮……”
“那正好。我也要去梅林鎮。”陌生人打斷我。
說真的,這個陌生人從外表來看並不像什麼十惡不赦的大惡人,至少我所見過的壞蛋都不會有他那樣白嫩細膩的皮膚;他的舉止雖然有些輕浮,但還算有教養……我真的要帶他一起走嗎?他會不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
見我猶豫,陌生人突然在我面前站立好,以一種初次見面的語調紳士地自我介紹道,“我叫西門,可以有幸知道小姐的芳名?”
“瑪麗娜。”極不情願地告訴他,西門做了一個聽起來很美妙的表情。
“那麼瑪麗娜小姐,我們出發吧。”西門抬起一條胳膊,用眼神示意我走過去架住他。
我站在原地不動。
“你不會狠心地讓我還沒到梅林鎮就流血身亡吧?”西門看了眼他仍在流血的腿催促道。
“今天真是倒霉透了!”撅着嘴走過去,架起西門的胳膊讓他受傷的那條腿可以少承受些力量。
在西門的指引下,我們繞開岸邊的人群走進一片密林。當我們在林中找到西門的馬車,他從馬車裏換好衣服打開車門邀請我上車時,我不得不對他的身份還有他會受傷的原因好奇起來。
先不說馬車高檔的構架和內飾,連車夫都衣着光鮮,特別是車門上的皇家標誌很明顯預示着馬車主人不同尋常的身份。西門到底是誰?馬車會不會是他偷來的?這難道就是他會被人追殺的原因?
“我覺得我們應該再談談,”我先開口說,“不管你是從哪裏弄到這輛馬車,我們都不能坐着他去梅林鎮。我不想因為救你而給自己惹上什麼麻煩。”
西門思考了一會,然後他像是明白我所指的情況後走下馬車。
“我可以相信你嗎,瑪麗娜?”西門突然問我。
“我們只是認識不到一天的陌生人。”
“我知道。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夠相信你。”西門又安靜地凝視着我。
“如果你的秘密會給我帶來不幸,你最好不要相信我。”側過臉去讓自己的視線不再和他對視。說不上是怎麼了,每當那雙黑眸看着我的時候,我都有種無論他要求什麼,我都會毫不猶豫答應他的想法。這種感覺要麼是我瘋了,要麼就是我被催眠了。
“我的全名是西門.聖.德古拉特,如你說見,我是位伯爵,這馬車是我的。”西門將他的真實身份和盤托出。
“你,是伯爵?”我不可置信地反問。
“是的。德古拉特伯爵。”西門微微抬起下巴,挺直了腰板回答。
“好吧,就算你是位伯爵,怎麼會來這裏?又怎麼會被人追殺?”
“你可真是個問題女孩!上車吧,我一個個回答你。”西門將馬車門打開后,邀請我上車。
“你的回答最好能完全說服我。”我無奈地鑽進馬車。
“出發!”西門踢了下車廂,車夫立馬拉起韁繩駕車疾馳過樹林。
西門告訴我,他本是來梅林鎮想參觀下鎮上一年一度的祭月節盛況,沒想到卻遭到不明人士的偷襲。他懷疑是家族中有人暴露了他的行蹤並想置他於死地。
“很不幸,我和我的侍衛走散了。在他找到我之前,我必須為自己找到一個安全的藏身之所。所以,瑪麗娜小姐,可以告訴我,我們到達梅林鎮之後,你打算把我安置在哪?”
“等等,我沒聽懂你的意思。”我有些難以相信,西門會得寸進尺地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們只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到達梅林鎮之後就各走各的路。我們不會再有任何瓜葛,懂嗎?”
“我當然不懂。一名海盜為什麼會返回梅林鎮,難道這裏還有她的同黨,或是家人?”
他竟然又用這個要挾我!
“再說一遍,我不是海盜!我身上的這把刀只是我撿到的防身之物,如果是它讓你懷疑我,我現在就可以把它扔掉!”說著就從靴子裏把刀拿出來要丟出窗外。
“別緊張,”西門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我不會把你的秘密告訴任何人,只要你給我提供一個可以養傷的地方,哪怕是只有一張木板床的房間。我會老老實實地待着,直到我的僕人找到我。”
我想無論我現在說什麼做什麼他都認定了我是海盜。
“我可以發誓,只要我的僕人找到我,我會立馬離你遠遠的,從此各走各的路。”
我覺得自己這次惹上了一個難纏的傢伙!
“好,你必須向我保證,不會給我帶來任何麻煩。”
“我保證。”西門鬆開我的手起誓道,我收回雙鋒短刀放進靴子裏。
“現在可以告訴我,我們要去的地點在哪了吧?”
“我也不知道具體地址,只知道是梅努埃林家的老宅。”
“梅努埃林?”他的語氣聽起來似乎早有耳聞,“這可是梅林鎮上傳奇家族。他們和海盜有勾結?”
我重重地嘆口氣,側過臉去非常嚴肅地看着西門說,“我,全名是瑪麗娜.摩根,海盜獵人摩根家族的人,我不是海盜,聽懂了嗎?!!”
這傢伙非要逼我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摩根家族,海盜獵人,你?”西門像是在聽一個非常滑稽的謊言,“那你為什麼要答應救我?”
“見鬼!”我被氣的脫口而出地罵了句,“我會救你,不是因為我受到你的威脅,害怕你會去告密!是因為……”
“什麼?”西門緊逼着問。
“因為我是海盜獵人!救人是我們家族的責任,所以我才不會對你見死不救。”我差點被氣得說出利奧和鯊無赦號的事情。
“哦……”西門若有所思地點頭,“要知道,女海盜還真的很少見……”
我狠狠地剜了西門一眼,他這才無趣地閉上嘴。
我不知道我的話西門他相信多少,但我能解釋的,能做到的就只有這些。我打算把他帶到梅努埃林的老宅監視起來,在我和利奧順利離開梅林鎮之前不讓他跟任何人有接觸。
接下來應該是西門的傷口讓他變得越來越安靜,等馬車停在梅努埃林家門口的時候,他已經昏睡了過去。我跳下馬車,站在這棟陌生的房子前。
這是棟簡略版凡爾賽宮殿般的豪宅,主體樓的兩翼分別有對稱的小樓,馬廄,桔園等等附屬建築,一個鵝卵石鋪就的小廣場中央還有個敗落的噴泉,池中屹立着一座海神波塞冬的雕像。房子的牆體巨大而厚實,牆面上鋪就着黃色的瓷磚,紅色的野薔薇順着牆體攀岩而上,最高的枝葉已經覆蓋了整個窗欞。
房子裏有燈光,還有人影在晃動,不知道是不是利奧他們。
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后,敲開了面前的大門。
“找誰?”門被打開一道縫,很小的一道,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伯躲在門后警惕地問。
“您好,我知道這樣很冒昧,但我只想問下利奧他有沒有回來,我是他的朋友。”我開門見山地介紹自己,老伯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這才將門一點點打開來讓我進去。
“謝謝。”我側身從老伯面前走進老宅。
房子裏的一切再次衝擊了我的視覺神經。我從沒有想過海德的家竟會如此奢華?細木雕花的地板,巨大的水晶吊燈,掛滿四面牆體的油畫,金色錦緞做成的窗帘,以及銀白色金絲包邊的波斯地毯……怪不得鯊無赦號上,船長海德的房間佈置的如此講究,看見這裏就明白了。
就在我欣賞完牆壁上的油畫,轉身想問老伯問題時,卻發現大廳里早已空無一人。
“hello?”我問,卻沒有人回應我。
“老伯,你在嗎?”我走向內室,眼前卻忽然一片漆黑。有誰熄滅了大廳里所有的蠟燭。
“哐啷!”身後右側的酒櫃裏傳來一陣響動。
“誰在那?!”立馬從靴子裏拿出短刀,“這一點也不好玩。”
慢慢向酒櫃移動,手心因為緊張而攥出冷汗,所有的神經都緊繃著。
“我不管你是誰,要幹什麼,但請相信我來這裏絕對沒有惡意。我真是利奧和海德的朋友。”我想也許老宅里的守護人誤以為我是壞人。
“如果你懷疑我,可以和我面對面盤問。我絕不是你想的那種人……”說完這句話,我已經繞到酒櫃的吧枱后。失望的是,這裏沒有人。
正要離開,卻被人一下子從后摟住並抱起來。手中的短刀也在慌亂中被人搶走,我剛大叫一聲“救命!”就被人捂住嘴巴,我使出全身力氣要從這個人的鉗制中逃走,卻被他絆倒在地。我的掙扎在他的力量下顯得那麼不自量力。
“安靜點,小妞。”他的嗓音沙啞得像是喉管里有很多無法清理的異物。
我驚恐地瞪着黑暗中的這個人影。他的肩膀好寬,身上散發出一種腐朽又潮濕的味道,就像一具在大海上漂流了很久的浮屍。
“你認識利奧?”騎跨在我身上的他湊近問道,那讓人難受的嗓音還有作嘔氣味快要讓我抓狂了!
“那你告訴我,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我感到脖子上有個涼涼又尖銳的東西,不用猜,那一定是我剛被奪走的短刀。
“如果答案讓我不滿意,我就會用這玩意先把你這張漂亮的臉蛋划花,”他的手指在我的臉頰上遊走着,一種強烈的噁心感讓我的胃一陣痙攣,“然後再用它隔斷你的咽喉,讓你親眼看着自己的血一點點從身體裏流干……”
“所以,想好了再回答我。”他慢慢抬開捂住我嘴巴的手,因為恐懼我需要大口地深呼吸才能平復過快的心跳。
他是誰?為什麼要問我和利奧之間的關係?我剛剛不是已經說過和利奧是朋友嗎?很顯然,他不滿意這點。我要回答什麼,他才會放過我?該死,為什麼利奧從沒有告訴我,這老宅里還住着一個瘋子?!!
“我……和利奧……”
我不是故意拉長語調吊他胃口,而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砰!”黑暗中響起沉悶的聲響,騎跨在我身上的那個黑影就像山一樣倒下來。用力將他從自己身上推開后,立馬跳站起來。
“你還好吧?”救我的人是西門,黑暗中我能聽出他的聲音。雖然才認識沒有多久,但不得不說他充滿磁性的嗓音讓人過耳不忘。
“我沒事。我們快點離開這裏。”說著就要帶西門離開,就在這時偌大的大廳突然被蠟燭照亮,一些手捧着白色蠟燭的人從房子的各處走出來,西門把我拉到身後擋住我。
“別讓他們離開這裏!利奧?!誰傷的你?”
我聽見了自己熟悉的聲音,怯怯地問了一聲,“阿道夫?”
“瑪麗娜?真的是你嗎,瑪麗娜?”
從西門的身後走出來,出現在阿道夫面前,目瞪口呆地指着那個正被阿道夫從角落扶起來的人說,“他……是利奧?”
阿道夫的眼神給了我肯定的答案。
“混蛋!”大步走過去毫不留情地踢了利奧的小腿一腳,這個混蛋立馬疼的清醒過來。
“SHIT!剛剛是哪個婊子養的偷襲了我?!”利奧的嗓音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他一邊揉着被襲擊的後腦勺,一邊質問着身邊的阿道夫,然後他的目光才看向我。
“很好玩是嗎?”從酒柜上拿下一個開瓶器,將螺旋有尖的一端抵在利奧的胸口上警告道,“下次再捉弄我,我一定用它刺穿你這混蛋的心臟!”
利奧忽然張開雙臂,閉上眼睛做出一副等死的享受表情說,“動手吧。死在你手裏,是我最大的心愿。”
“瘋子!”氣的我丟開手中的開瓶器。
“嘿。你墜海失蹤嚇我一次,我剛才嚇你一次,現在我們扯平了。”
“去死!”我惡狠狠地說。
“沒事了,大家都回去吧。”阿道夫吩咐道,其他人全都聽話地返回各自房間。
“讓我好好看看你,瑪麗娜。”阿道夫走過來,一臉擔心地打量我,“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原地轉了一圈安慰他說,“我回來了,完好無損。”
“感謝真主。”阿道夫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如果你沒有回來,這裏不知道又有誰會自責地死掉……”阿道夫看向利奧,我這才發現利奧身上真的改變很多。
亂糟糟的頭髮早已擰成一綹一綹,曾經光潔的下巴上也冒出凌亂的鬍渣,深陷的眼窩像是很久都沒有休息,邋裏邋遢的衣服更像路邊的乞丐……這樣的利奧和之前判若兩人。
“這傢伙是誰?”利奧看向我身後的西門一臉不懷好意地問。
“西門。”
“就是他偷襲我的對吧?”利奧走過來。我太了解利奧的脾氣,知道他一定不會輕易放過西門。
“是西門救了我,如果不是他,我不會站在這裏。”我擋在利奧面前。這樣一個小謊也許能改變利奧的態度。
利奧狐疑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西門,然後他俯身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我不管你和他之間有什麼故事,但這裏不歡迎他。讓他滾,否則就死在這裏。”
“我不能這樣做。西門受傷了,因為救我。我答應會收留他,直到他的傷養好。”
“天知道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傢伙想幹什麼!!我現在就去挖出他的心臟看看!”利奧說著就拿出一把匕首要衝上去。
“住手!”急忙用手抵住他,利奧的粗魯和野蠻激怒了我,“他不是敵人!他叫西門,是我的救命恩人!
“西門?哼,瞧你叫的多親昵。才幾天而已,你就已經完全忘了我,忘了海德,開始跟這個傢伙混在一起?!!”
“啪!”用力煽了利奧一個耳光,他這才停止那些毫無根據的臆想安靜下來。
“我並不想這樣對你。”有些歉疚地放下手臂,“我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可這並不意味着要把所有人都當成敵人。西門只是一個對我們的事情毫不知情的外人,不會對我們造成任何威脅。為什麼就不能答應我,讓他留在這裏養傷?”
我有些慶幸,自己沒有把西門的真實身份告訴利奧,更沒有告訴他西門懷疑我是海盜的事。如果利奧知道這一切,不用懷疑,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西門滅口。我雖然不怎麼喜歡這個西門,可還不至於漠然地任由利奧殺死一個無辜的人。
“你是在為他求情?還是在求我?”利奧問。
“有區別嗎?”我不解。
“當然,如果是為那傢伙求情,我的回答是,NO!如果是你求我……”利奧說著突然捧起我的臉,趁我不備地強吻下來,我一時愣住了,又很快在利奧狂風暴雨般的熱吻下清醒,想用力支開他卻被他抓住手腕。他的吻像是要進入我的靈魂深處,也像是要緊緊地抓住我……我感到一陣窒息的眩暈……
“可不可以先告訴我,我的房間在哪?”西門的話打斷了利奧的吻,他終於鬆開我,用一種疼惜又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我,曖昧的氣息從他的眼神中毫無掩飾地流淌出來。我甩開利奧的手生氣地告誡道:“你要是再這樣對我……”
話還未說完,利奧又靠過來,鼻尖幾乎都要碰到我了,我緊張地屏住呼吸全身戒備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雙唇,生怕他再一次地強吻了我。
“你要是再敢離開我的視線,就是把整個大海都翻過來,我也要找到你。然後,再這樣懲罰你……”利奧說著握緊我的雙肩,快速地在我的唇上輕啄了下,我痛恨自己沒能閃躲開。
“你的房間在我隔壁,我這就帶你上去。”利奧終於離開我,走向西門。
“海德在哪?”我叫住剛走上樓梯的利奧。
“我親愛的瑪麗娜,你又忘了我對你的警告嗎?”利奧拒絕告訴我。
“我只想知道他現在的情況。”我早就猜到利奧不會輕易讓我再靠近海德。
“他很好。至少看上去比我好很多。”
“利奧……”我最後一次叫住他,“我很抱歉,讓你們擔心。”
“如果有一天我掉進大海里,你能像我擔心你一樣地擔心我,那我死也無憾了。”利奧用一種無所謂的語調說著,帶着西門走上樓。
站在空蕩的大廳中央,看着陌生的四周,我卻忽然有了一絲安定的感覺。
這裏就是梅努埃林家族的老宅,是一切開始的地方,是海德的家……如果海德現在恢復正常了,他一定有很多小時候的故事要講述給我聽吧,也許還會帶我到他的秘密花園,又或者會給我做一道他最拿手的小菜……可這些現在都無法實現。
海德,你被藏在了哪裏?
吹熄最後一盞蠟燭,在薄如蟬翼的月色中蜷縮在沙發上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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