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這聲喚似從遠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但又直貫入人心裏,在場眾人齊齊一震,都停下了腳步。

劉辰龍方自結成“修菩提心妙觀察智彌陀印”手印,心下光明無礙,自是不為這聲音所動,但聲音入耳,也覺得這個來者功力非凡。他抬頭望了過去,卻見四個旱魃扛了一襲竹子做的大交椅,凌空飛了過來。椅子之上端坐着一個年老的苗人,雙目精光閃閃,戴着黑色帽子,穿着件半舊黑色衣服,一身服飾簡單樸素,沒有出奇的地方,只是衣服上一條金色的龍閃閃發亮,倒似是新綉上去的,十分搶眼,顯得頗為不襯。

轎子轉眼間已經到了眼前,那四隻旱魃落下地來,劉辰龍瞳孔驀然收縮,因為直至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轎子邊還一直跟着一個人。

這個人是個三十餘歲的漢子,面孔微黑,長相甚有幾分粗豪的感覺,打扮並沒有特出的地方,但也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行跡,然而他就這麼一直大大方方地跟在轎子邊,從天上到地下,以劉辰龍的六識敏銳,卻直至現在才發現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劉辰龍凝神盯着這個漢子,發現他一直亦步亦趨地跟在那轎子邊,那四隻旱魃抬轎子顯是極不專業,時快時慢,搖搖蕩蕩,他卻一直保持轎子右側的同一個位置上,便如同是那轎子的一部分一般,進退趨避間。不差分寸、不失毫釐。

他一路行來,飄搖轉折間,直似渾不着力,彷彿只是一片樹葉隨風飄飄般輕穎自然,劉辰龍隱隱覺得便是他這幾步間,實頗有苗族村裡古陣法那種與天地渾然為一地氣勢。

然而與身法的輕靈自在相比,他臉上卻是神色木然。毫無表情,更離奇的是。他的一雙眼,竟赫然一直是緊閉着的。

難道他是個瞎子?

轉念間,那行人已經來到了跟前,晃身間擋在了那群人與竹屋之間,四個旱魃放下轎子,待立在後,那名老者緩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站在當中,那個漢子依舊站在他微側后的地方。

那老者面帶微笑,雙手合什舉在頭頂,唱頌道:“讚美那至高無上、光輝照耀天地的神母啊,您是慈祥地太陽,我們每時每刻都沐浴着您溫暖的光芒,我們地生活因此幸福安康。”

聚在羅大海妹妹家前的一堆人都雙手合什舉在額頭上,躬下身子去。唱頌到:“偉大的仡僚大神啊,你是那至高無上、光輝照耀天地的神母最好的助手,最忠實的夥伴,只有您的智慧,才能將神母溫暖地光芒播撒遍這片大地。”

劉辰龍連忙也跟着躬下了身子去,口裏裝腔作勢地隨着眾人念叨着。他心下明白,“仡僚”在苗語裏是龍的稱呼之一,也是智慧之神的指代,這個在衣服上綉着金龍的老者想來便是這些苗民口中的仡僚大神。

他不由眉頭微皺,他也是熟知歷史的人,眼下的情況讓他覺得熟悉無比,但這片天地與世隔絕不知多少年了,難道說除了羅大海與汪木,還有其他人到了外面?

但哪怕是這樣,又怎麼會好學不學。居然偏偏學了這個?

他口中胡亂說著。心下剎那間轉過千百種念頭,但卻沒有一個能解釋清楚眼前的情況。

徒然他臉上感到一陣炙熱。兩道目光,有如實質,正直盯着他。

劉辰龍大吃一驚,這些人並非素有訓練,唱起頌來參差不齊,自己並沒發出多大地聲響,難道那位仡僚大神竟有如此神通,能在這一片嘈雜中聽出自己是嘴唇亂動?

當下他也不敢抬頭,收攝心念,跟着旁邊的人高聲唱頌道:“讚頌至高無上、光輝照耀天地的神母!讚頌智慧無邊、偉大的仡僚大神!”

那兩道目光很快斂去,他徐徐抬頭,卻見那個仡僚大神似乎很滿意苗民們的反應,微笑着頻頻點頭,目光掃視間,毫無留意自己的意思,而那四隻旱魃也是仍然站在他身後,毫無異狀。

天地間靜了下來,連屋內原本地蘆笙曲也停了。

他心下一動,往那個站在仡僚大神身旁的漢子看去,他卻依舊站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雙目依舊緊閉着,面容如古井不波,不帶分毫表情。

那個仡僚大神笑着說道:“神母教誨我們,‘要勤勞,要早起,要用積極的精神來過好自己的每一天’。我看大家都做得很好啊,只是都聚到這裏來做?”

那些人被仡僚大神的話一問,都有些頓住了,相互交換着眼神,最後都轉頭看着小四。

仡僚大神是這些苗人們尊敬的三個大神之首,這些苗人對仡僚大神的尊敬僅次於神母,那個小四看着這個仡僚大神的架勢明顯是阻攔他們,不由身子頓時矮了一半了,頗有了幾分畏縮之意,但這時被大家的眼光一掃,卻是由然激起了幾分光棍脾氣,腰一挺,說道:“神母教誨我們,‘對於洪蛉一族之類地叛徒,我們要規訓他們、提醒他們,讓他們生生世世為奴為仆,讓他們生生世世都記得他們曾經背叛過榜香尤地可恥行徑’、‘對他們的規訓與提醒,這是一種幫助而不是懲罰’,偉大地仡僚大神,阿幼娜的兩個哥哥都是叛徒,都背離了神母的教誨,我們這次來,就是來提醒阿幼娜、幫助阿幼娜的!”

那個仡僚大神仍是笑着,搖頭道:“神母這是在說洪蛉一族的,他們在遠古的時候。曾經做過背叛我們祖先地事情,阿幼娜跟我們一樣是榜香尤的子孫,怎麼能相提並論。”

那個小四看那個仡僚大神語意溫和,殊無怪責的意思,膽子也大了起來,又說道:“偉大的仡僚大神,是您告訴我們的:‘聽從神母教誨的。就是一家人,就要待之如兄弟姐妹;背離神母教誨的。就是叛徒,就要時刻規訓他們、提醒他們,讓他們回到正道上’。”

那個仡僚大神微微點頭,說道:“這個……在我地話里,兄弟姐妹是在先的,叛徒是在後地,凡是榜香尤的子孫。首先都是兄弟姐妹,只有對背離了神母教誨的,才能規訓他們。你們宣講教誨的時候,要注意體會其中的意思,不能只知道念,不知道想。”

他頓了一下,看小四子有點噎住了,又笑道:“不過。你把神母跟我的話記得很牢,這個很好!”

那個小四原本已有幾分退縮,觀察着仡僚大神嘴角含笑地誇了自己一下,信心大增,又說道:“可是神母教誨我們,‘凡是榜香尤的子孫。有背離了神母教誨地,必得主動反省自己的過錯,必得向榜香尤虔誠表過。而榜香尤的所有子孫,都有責任像挽救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樣去挽救他們,都有責任去規訓他們、幫助他們,給他們講神母的教誨,引領他們回到神母的光輝的路上。’可見榜香尤的子孫也是有背離了神母教誨地,而我們依照神母的教誨來幫助阿幼娜,就是當她是兄弟姐妹,難道這有不對嗎?難道連神母的教誨也會有錯嗎?”無錯不跳字。

劉辰龍冷眼旁觀。總覺得這個仡僚大神的反應有點怪異。雖然做出了一副來勸架的姿態,便事實上似是並沒有多大阻止的意思。倒很像是在做做樣子。

仡僚大神聽得那個小四長篇大論,嘴角隱隱露出一絲笑,沉吟着,緩緩說道:“這個……嗯……你說地也不無道理,神母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神母的教誨,我們當然是要遵從!”

他退到了一旁,雙手合什,放在額頭上,唱頌道:“讚頌神母!

他的舉動無懷疑默許小四他們的行為,小四一聽之下,精神大振,大聲地唱頌道:“讚頌至高無上、光輝照耀天地的神母!讚頌偉大的仡僚大神!”

後面的群眾也跟着他大呼:“讚頌神母!讚頌仡僚大神!”

小四熱血沸騰,手一揮,又是大叫道:“阿幼娜,快點出來接受我們的幫助!”

一堆人跟着起鬨,他們原本對仡僚大神便十分尊敬,此時看到連他也默許了自己的行為,不由得情緒都高漲了起來。

那個仡僚大神微嘆了口氣,向屋裏說道:“阿幼娜,你們也聽到了,不是我不幫忙,但神母的教誨是蒼天、是大地、是光芒萬丈地太陽,他們是按神母地教誨在做,不可違背,你可不要怪我!”

屋裏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不送!”

那個仡僚大神臉上笑容一僵:“你也在這,好!好!”

他微念叨着,轉過身,臉上地笑卻又綻了開來,雙手合什,放在額頭,高聲頌道:“榜香尤的子孫們,你們按神母的教誨行事,會更加充滿鬥志與力量,讚頌神母!”

那群人聽着仡僚大神隱含鼓勵的話,不由更是亢奮,合什加額,高聲應道:“讚頌神母!讚頌仡僚大神!”

那個仡僚大神向大家微彎了彎腰,上了竹椅,那些人都躬下了身,劉辰龍也躬下身去,但微微側臉,又盯了那個一直站在仡僚大神身畔的漢子一眼,他自站在那裏以來,雲停淵峙,絲毫不動,若論氣態,比那個仡僚大神更要強上不止一分半分。

那漢子突地雙目微張,兩道精芒撞上了劉辰龍的眼光,旋即斂去,但只這一眼,一股炙熱的感覺便讓劉辰龍呼吸直為之一滯。

劉辰龍連忙低眉閉目,眼珠隱隱作痛。

方才用瞄着自己的果然是這個漢子!

他果然不是瞎子!

那他為要一直閉着眼?

那個仡僚大神似也感覺到了,轉頭看着那個漢子。目露詢問之色。那個漢子仍閉着眼,卻彷彿能看穿身周一切,當下輕輕搖了搖頭。

那個仡僚大神也沒放在心上,上了椅子,打了個手勢,四個旱魃扛起轎子,就此凌空而去。那名漢子依舊跟隨着,一路卻再也沒有回頭看劉辰龍一眼。

那些人直起了腰來。小四神情更見激動,大聲地吼道:“至高無上、光輝照耀天地的神母教誨我們:‘凡是榜香尤地子孫,有背離了神母教誨的,必得主動反省自己的過錯,必得向榜香尤虔誠表過。’阿幼娜,你要是再不出來接受幫助,就是背離了神母的教誨。我們就要進去把你拉出來!”

一群人方才受了仡僚大神的鼓舞,也自情緒高昂,應和着亂叫了起來。間中或有幾個年長的苗人覺得不妥,但此時眼見眾人正在興頭上,也自不敢出頭。

小四見到有人應和,叫着,漸漸靠近了屋子,身後一幫小年輕跟着他。年紀大點的苗人們則多半只是站在原地喊着。

劉辰龍看着形勢不對,也不顧搶眼,搶身出來,高聲叫道:“不對,這樣不對!”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把眼神投向他。

小四瞪了下眼。說道:“外來人,你說不對?”他一眼就看出劉辰龍不是本村地人,雖然這片天地里生活的都是榜香尤地子孫,幾千年來交錯雜處,也基本上都是七纏八繞的親戚,但不同村的終究也還算做客人。苗人生性好客,對於客人一般會尊敬有加,是以小四才會強捺住氣,讓他說話。

劉辰龍高聲說道:“偉大的仡僚大神說:‘背離神母教誨的,就是叛徒’。但並沒有說背離了神母教誨的。就全家都是叛徒。現在背離神母教誨的是阿幼娜地哥哥而不是阿幼娜,怎麼能夠要阿幼娜受過呢?”

那些人都沒說。靜靜地拿眼看着小四。他們中許多人對於這事並不是如何熱切,只是有點跟風湊熱鬧性質。眼前劉辰龍的出現,反是讓他們覺得僥有興味,是以都沒有阻止。

小四皺着眉,很理所當然地說道:“阿幼娜的大哥背離了神母的教誨,當了叛徒;阿幼娜的二哥接着也背離了神母的教誨,當了叛徒;所以接下去如果沒有我們的幫助,阿幼娜也會背離神母的教誨,也會當叛徒!他們可都是阿幼娜地親哥哥啊!這有不對的?!”

劉辰龍不由一時哭笑不得,這番邏輯可謂牽強至極,但看跟着小四的那些人居然是連連點頭,居然深以為然的樣子。心念電轉間,問小四道:“也就是說,阿幼娜的哥哥是叛徒,所以她就有當叛徒的可能,就要把她拉出來接受我們地幫助?”

小四還以為劉辰龍是同意了他的看法,挺胸凸肚、洋洋自得地說道:“那當然!”

劉辰龍笑道:“好!那樣說來,你也有當叛徒的可能,我看我們要先幫助幫助你。”

小四大怒,青筋都浮起來了,幾乎想上前動手廝打劉辰龍,看了一眼仡僚大神,卻又強忍住了,雙手拳頭緊了又松,粗着氣問道:“外來人,你……你這是話!”

劉辰龍雙手合什,舉在額頭,高聲頌道:“至高無上、光輝照耀天地的神母教誨我們:‘榜香尤的子子孫孫,都是兄弟姐妹’!”

所有人都跟着他合什至額頭前,頌道:“讚頌神母!”

那小四勉強頌完,怒沖沖地問道:“這跟剛才的話有關係?!”

劉辰龍笑着問道:“你是不是榜香尤的子孫?”

小四益發恚怒,一雙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大聲應道:“當然!”

劉辰龍又問道:“那麼阿幼娜是不是榜香尤的子孫?”

小四不知道他話里的意思,只道劉辰龍在戲耍他,氣得轉過頭去,呼呼喘着氣,不再理他。

劉辰龍也不理會,卻又說道:“既然你是榜香尤的子孫,阿幼娜也是榜香尤地子孫,那麼按照神母地教誨:‘榜香尤的子子孫孫,都是兄弟姐妹’,那麼你是不是阿幼娜地哥哥?阿幼娜是不是你的妹妹?”

小四轉過頭來盯着劉辰龍,心下知道不對,但不知怎地,聽劉辰龍說起阿幼娜是他妹妹,卻是不禁心頭一甜,沒有反駁,反是點了點頭,說道:“我們……我們從小就很好的!”

樓里一個女聲冷哼了一下,似是想說,卻沒有說出來。

劉辰龍心跳了一下,慶幸那個阿幼娜總算沒亂說話,忙接着笑道:“既然這樣的話,你是阿幼娜的哥哥,那阿幼娜的哥哥也就是你的哥哥,對不對?她的哥哥當了叛徒也就是那你的哥哥當了叛徒,對不對?你的哥哥當了叛徒也就是你有可能當叛徒,對不對?你又是阿幼娜的哥哥,也就是說你比她更早有可能當叛徒,對不對?所以我說我們應該先幫助你,這難道有不對嗎?”無錯不跳字。

那群人幾乎都被他這話一時有點繞暈了,良久,才有人想通了,解釋了半晌,一片嘩然,一時七嘴八舌說的都有,小四轉過頭來,張口結舌,半天才憋出一句:“可是……可是……他們是一家人……”

劉辰龍微微笑道:“既然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又怎麼會不是一家人呢?”

小四一時被他繞進去了,總覺得地方不對,但又說不上來,憋得臉紅脖子粗,站在當地。

劉辰龍又轉身向著大家說道:“至高無上、光輝照耀天地的神母教誨我們:‘凡是榜香尤的子孫,有背離了神母教誨的,必得主動反省自己的過錯,必得向榜香尤虔誠表過。’照着方才那樣算下去,我們大家都是榜香尤的子孫,都是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那麼我們也就都有了背離神母教誨的危險,所以我們是不是也應該依從神母的教誨,先回主動反省自己的過錯,向榜香尤虔誠表過呢?”

那些人愣了一會,有人高聲叫了出來:“是!”

附和的人越來越多,一些年長的都叫着:“他說得對!”

劉辰龍六識敏銳,聽得屋裏有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幸好聲音不大,離得最近的小四又是神魂不守,卻也沒人聽到。

劉辰龍眼見差不多了,忙舉手加額,高聲頌道:“讚頌那至高無上、光輝照耀天地的神母啊,您是最慈祥的太陽,在您溫暖的光芒照耀下,所有榜香尤的子孫親如一家,我們的生活從此幸福安康!我們會互相幫助,互相提醒,使自己永不背離神母的教誨!讚頌神母!”

他這番話倒有多半是他自己編的,不過語體學得頗像,倒也沒人聽出來,大家都舉手加額,唱道:“讚頌神母!”

劉辰龍舉起雙手,高呼道:“我們今天聚在這裏,是為了幫助阿幼娜,但既然我們自己也同樣需要幫助,現在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各自回去,好好領會明白神母的教誨?”

那個小四支吾着,想反對,卻又憋不出一句話。其餘人卻大多已是在頻頻點頭,深以為然。

劉辰龍忙雙手合什加額,高聲頌道:“神母是蒼天,是大地,是慈祥的太陽!神母的教誨是光芒萬丈,我們要天天讀、日日想,讚頌神母!”

所有人都一齊躬身頌道:“讚頌神母!”

直起身來,年長的幾個人相互看看,便先舉步走了,其他人也跟着,稀稀落落地各自散了。

那個小四愣了一會,嘆了口氣,低着頭,也走了。

劉辰龍看着他們漸漸離去,這才微吁了口氣。

這裏的苗人果然是心性沌朴,又兼被這個“神母教誨”把思維束縛住了,要是在外面,就憑自己這個外來人的這番話,恐怕也改變不了。

不過他想起自己方才的樣子,不由臉上浮起一絲笑。

看來走到哪裏,有一樁本事都還是有用的

--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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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異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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