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上篇 風起

楔子上篇 風起

1999年5月間,西藏凝芝地區的拉卜登寺。

在寺院周圍三公裡外,許多荷槍實彈的武警將寺院團團守護住,形成一道封鎖線。封鎖線外密密麻麻數以萬計的藏民拜倒在地上,不斷對着寺院行等身長頭大禮,男女老幼的臉上,都溢滿激動而虔誠的神色。口中更各自不斷頌念經文,匯成一片經聲朗朗。

四面八方還不斷有許多藏民千里迢迢地趕過來,匯入那禮拜頌經的洪流之中。不少全副武裝的警察分散各處維持秩序、疏導人流,間中或有幾個外國記者趕來拍照,都被負責的警察禮貌而堅決地勸走了。

拉卜登寺所在地的倉寧縣縣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現場總指揮賈成邦望着越來越多的人群,由心裏感到一陣無奈。

拉卜登寺原本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寺。然而自十四天前藏域大伏藏師、金座法王倉吉嘉措大活佛駐錫於斯,拉卜登寺的上空,便出現一片五彩霞光,原本還只是一小塊,卻是日益增大,到得如今,已是籠罩全寺上空。而寺廟頂上的這種異狀,令得原本聚集前來參拜法王的藏民們更是欣喜若狂,舞蹈讚歎,消息傳了開去,寺前人流便越聚越多,眼前怕不有數萬之眾,賈成邦暗忖:若是這些藏民突然受了什麼鼓動,學點內地追星族的風範,強擁入寺尋求法王灌頂賜福之類,自己手上這點警力,可真真正正是杯水車薪,在人堆里一淹就不見了。

不過慶幸的是,這些前來朝聖的藏民虔誠無比,自倉吉嘉措王傳下令諭,讓他們只能在寺廟三公裡外參拜之後,他們便沒有一人敢接近這個範圍,甚至遠遠退開好長一段距離,這倒是讓賈成邦鬆了口氣。

其實最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以往上頭關於這類消息,一般都是要進行大規模預警佈置,以防不測的。這次卻只是出動了本地地方軍警維持秩序,防範不法分子鼓動,並盡量防止境外媒體報導,其他便一切聽之任之,甚至要求自己在有突發情況的時候要一切聽從倉吉嘉措王的指揮,這點讓他很有點納悶。

不過他回頭看看寺廟的異狀,也隱隱有些釋然,畢竟這樣的情形,只能用“神跡”兩個字來形容,霞光流傳,聖潔無比,或許上頭也是覺得這樣的“神跡”不能冒瀆,才下了這樣的命令吧。

正在他暗自慶幸地看着藏民們在軍警指引下,很守規矩地進行參拜時,突然不遠處拉卜登寺上空的霞光異變突起。

只見原本溫煦祥和的五彩霞光突然急急流轉,光芒大盛,照得讓人張不開眼,此時原本是夕陽已下,天漸漸放暗的時候了,這團霞光卻亮得直如太陽一般,只是這太陽五色紛雜,照得半邊天空流光異彩,這等景象,實不應人間所有,莫說那些原本禮拜中的藏民更是虔誠頌讚,便是那些維持秩序的軍警們也都看得目瞪口呆,有不少已是不自覺跪了下去。

那霞光流轉益急,忽然有幾線霞光直射向寺廟之中,寺廟裏也自於此時起了一陣頌經聲,聲音初似不大,但所有人都清晰可聞,正是藏域人人耳熟能詳的六字大明咒。這六字大明咒即“?叭呢嘛咪哄”,看似簡單,卻是天地間一切聲音的根本,誠心頌念,自有不可思議的神通效驗。隨着寺中言咒發處,一抹淡淡的金光隨頌念聲而起,悄悄罩住整個拉卜登寺,那射下來的霞光觸到寺廟頂上的金光,明明風清雲淡之間,卻是霹靂般一聲巨響,震得許多人心膽欲裂,驚叫出聲來。

那射出來的幾道霞光與護寺金光一觸即散,自那團霞彩中又自是不斷幾道霞光射將下來,去勢一次比一次急,聲音也自一次比一次震響,寺廟中的頌經聲沉穩平和,並不撥高,但卻直如風浪中的小船一般,無論如何雷聲隆隆,也略掩蓋不下。

霞彩與金光交戰益急,震蕩自寺廟周邊發將出來,狂風驟起,沙塵滾滾,吹得所有人東倒西歪,無數人張口大呼,但真言聲、霹靂聲,充塞整個天地,沒人能聽得清自己在叫喊什麼,卻讓撲面泥沙打得滿頭滿臉,那些原本維持秩序的軍警亦是自顧不暇,一時間情形混亂無比,直似天地陸沉一般。

拉卜登寺內忽然傳出沉渾的一聲喚:“靜心滌念,隨我們一起頌念六字真言!”外面人群中不少聰慧的人聞聲知意,踉蹌中強自頌念,越來越多人加了進來,千萬個聲音匯成一個聲音,狂風之力漸漸轉弱,隨着大部分人開始靜心頌念,那口中真言一出口,便彷彿化做一個個有形有質的淡金色符印,不斷融匯到護寺金光中去,雖然依舊雷聲震震,卻對眾人再無影響。

賈成邦總算定了定神,眼見軍警們各自頌念,也不敢呼喚指揮,只是心裏暗暗叫苦:“老天庇佑,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出什麼亂子,再有三個月我援藏的日期就滿啦!”

“劉局,你援藏的時限也快到了吧?”一輛搖搖晃晃的獵豹越野車裏,司機開着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嗯,還有三個月。”獵豹後座的卻是一個青年,濃眉微軒,鼻樑高挺,看上去頗有些混血美男子的感覺,只是此時閉着眼,嘴唇緊抿着,臉色顯得有點慘白。

劉辰龍說著話,強忍着腹里翻江倒海,睜眼看着窗外滾滾煙塵,暗自搖了搖頭。

他來西藏差三個月就滿三年了,但卻還是不很習慣西藏的這種氣候。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麼當年選拔援藏幹部的時候,那些家裏稍微有點背景的同事避之惟恐不及,原本對他不冷不熱的領導卻一個勁地推薦他。確實,如果只看提撥速度的話,那支援西藏絕對可以視做是當官的終南捷徑,畢竟當時和他同一批進市團委的十幾個大學生,現在提副科的也就那麼一兩個,還是背景很硬的,而他卻已經在今年剛滿27歲的時候就成為了正科級的民政局長,要是不來援藏,這樣的好事是永遠也不會輪到他的。

但他付出的代價卻也是慘重的,為此搭上了原本那一副簡直可以媲美運動員的好身板。以前他是吃嘛嘛棒,睡嘛嘛香,整個一飯桶絞肉機,現在卻是腸炎胃炎一大堆病,就象前兩天跟幾個援藏幹部聚會時開玩笑說起的一樣,現在他是典型的“狼心狗肺爛肚腸”。而且由於長期缺氧,人終日暈暈沉沉的,要不然也不會十幾小時的車程就折騰得這麼難受。

人家說援藏幹部狀態可以用三“不知道”來形容,一是吃沒吃飽不知道;二是睡沒睡着不知道;三是生沒生病不知道;現在劉辰龍可算是切身體會到了。

不過他倒也不是後悔,畢竟當時在報名的時候,他就是考慮到自己一個吃百家糧長大的娃,沒有任何背景,如果不走這條路,不知要何時才能有個好一點的平台,來實現自己的抱負。說起來,他倒只是有點惱火,你說這自小打摔出來的身板,怎麼到了西藏就變得這麼嬌貴了,難道還真是人不能與天斗?

“呵,哥們這他媽的也算是拿着青春賭明天了!”劉辰龍一念及此,自嘲地哼哼了一句,又閉上了眼。

雖然他很想睡上一覺,那個司機卻又挑話頭了:“劉局,聽說最近拉卜登寺那邊鬧得挺凶的,這檔子事本也不該您去啊,咋就讓您給攤上了?”他跟着領導去了幾次北京之後,回來說話都故意要卷着舌頭,聽起來實在是很彆扭,而且他言下雖是惋惜,劉辰龍卻聽得出來他口氣里實在頗有幾分興災樂禍之意。

只是劉辰龍雖然心下不悅,但也不敢不搭理司機,這獵豹可不是他的座騎,他掛職的羅明縣在西藏雖然不算太窮,但也就這麼一輛獵豹越野車,還是內地的共建單位捐助的,平時縣委書記跟縣長誰下鄉誰坐,其他人誰也動不得,搞得這位小陳師傅也是牛氣無比,據說幾次醉后直嚷嚷着他是縣裏第三把交椅,要不是這次領導們急着把禍水下移,加上其他車跑不了這段沙土路,怎麼也輪不上他來享受這一把。

不過這次享受可以說是冒着生命危險的啊。拉卡登寺的事他也聽說了,越傳越玄乎,都快說成在那有幾十萬人要鬧暴動啊、死了幾萬人啊之類的了,只是前些天倉央嘉措王通過地區行署的領導直接要求要拿的材料,能不送過去嗎?不過那群大領導不去也就罷了,居然連本應該管這事的公安局的王局長也不去,還笑眯眯地非說這事得找民政局才對口,平日裏戶藉不都是公安局管的嘛,民政局不過就是管一個人口普查,小王那廝實在是太不仁義了。

不過劉辰龍也早就想開了,胳膊擰不過大腿,誰叫人家官大一級壓死人,誰叫自己沒小王這麼個在內地當市委副書記的好姨丈呢,當時他看着那些領導們努力裝出矜持卻不經意間流露出自得的眼神,心裏就很有種不屑,去就去了,難道老子真會死在那裏不成?!

劉辰龍如是想着,到臉上卻是很大度地一笑:“組織需要嘛,領導有領導的考慮,人,不就是哪裏需要就往哪裏去!”

劉辰龍看着小陳冷笑了下,故意又打了句官腔:“小陳啊,你還不是響應組織號召,陪我冒險去了,覺悟也很高嘛!”

小陳不由皺了皺眉,他覺得劉辰龍很有點不識好歹,其他局長見了他,誰不是滿臉堆笑,盼着他在兩位老闆面前美言幾句,就這個小劉局長,擺着知識分子的臭架子,對着兩位老闆都是那種不卑不亢的樣子,實在就是一副活該背黑鍋的樣。他心裏暗自冷笑着:“陪你送死?嘿嘿,到時您就自個玩去吧!”

不過他也不能不搭理劉辰龍,在西藏這地方,路況不像內地,走個上百里路看不見一個人、一間屋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司機一路上得不斷說話,不然沒有參照物,很容易造成視覺疲勞,要是一個不小心開到山崖下邊去,那可真叫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是以小陳雖然覺得劉辰龍很觸了他的霉頭,卻還是接過話茬,只是轉個話題開始大談特談拉卡登寺的消息,把雜七雜八聽來的消息,加上流傳在藏域的各種傳說,再添幾分自己的渲染,把拉卜登寺說得簡直就是修羅戰場,人間地獄,聽得劉辰龍直搖頭。

就在兩個人這麼有一搭沒一搭的很沒技術含量的對話里,掛着0001號車牌的獵豹越野車,在漫天沙土中搖搖蕩蕩,慢慢接近那霞光下的拉卜登寺。

拉卜登寺頂上的那團霞彩漸漸停止了轉動,也不再射出利箭般的霞光,霹靂止了,霞彩開始有規律地一陣明,一陣暗地鼓動着,帶得拉卡登寺方圓,隨着霞彩的交替,一陣滾燙,一陣冰涼。

一股奇異的壓力彌散在所有人心頭,大家幾乎同時停止了頌念,愣愣地看着那團霞彩。雖然那層霞彩沒有再對寺院有什麼行動,但不知為什麼,所有人心裏都明白,那團霞彩沒有被打敗,它只是在積蓄着更大的力量。

拉卡登寺內的頌經聲也漸漸止息,隨即一個淡定而威嚴的聲音,響轍全場:“聖潔的納木錯湖為證,我倉吉嘉措以金座法王之名,賜福今天在場的四萬一千三百七十一眾,諸魔不侵,平安喜樂!”

所有的朝聖者一時忘卻了還在鼓盪着的霞彩,歡喜讚歎,開始磕起了等身長頭,有的激動得淚流滿面,能得到王祝福,本來就是藏域高原上最值得榮幸的事,而且這些朝聖者們剛剛目睹了那場驚天動地的奇迹,更是相信那便是王化現的威能,在他們心裏,王就是神的化身,自然不會去擔心王會對付不了那團霞彩。

賈成邦看着許多軍警也都跪了下來,但他也不想阻止,剛才那一幕給他的震撼也是難以想像,忽然一個念頭浮上心裏,他不由更嚇了一身冷汗:“四萬一千三百七十一眾?難道那王真有如此神通?”

法王的聲音卻又自響起:“格薩爾的子孫們,今天的因緣已經完結了,帶着我的賜福回去吧,再留在這裏的話,將會遭到天神的忌恨!”

那些藏民們對法王的話奉若綸音,在地上又磕了三個等身長頭,雖然都一路回頭望着拉卜登寺,望着那霞彩,很是戀戀不捨,但也依言開始各自散去,賈成邦一向幹練,立即着手指揮軍警疏散人群。一時倒也井井有條。

拉卜登寺內,正中盤坐着身披大紅法衣的倉吉嘉措王,他白須及胸,臉上卻是柔嫩光滑,直如新生嬰兒一般。一個四十來歲的壯年喇嘛伺立在側,神色焦灼不已。在他身後一左一右盤坐着兩位上師,其中一位竟是身着金色法衣,看上去不過十幾歲少年的光景。法王身前則相對坐着四名身披大紅法衣的上師,手持經輪,卻是從頭到腳如同被水澆過一般,還沿着身上往下滴汗。

那四名上師收起經輪,站起身來:“我等根行淺薄,未能幫助法王度過此劫,實在慚愧!”

倉吉嘉措王也站起身來,向身前的四位喇嘛躬身一禮:“勞動成覺宗四位上師,倉吉嘉措心下實在不安!且請四位上師先入後堂休息。”

那四名上師默默一禮,魚貫離去。

法王轉過頭,向那兩位尤自默默盤坐的上師行禮:“班禪尊者靈智未復、波粒師弟臨近圓滿,此次皆因倉吉嘉措受累,倉吉嘉措心中有愧!”

兩位上師互望一眼,長身而起,班禪點頭道:“法王為渡眾生,居然甘舍肉身成佛,比起這等胸懷,確堅吉贊折損區區幾十年道行,又算得了什麼。”他轉世未久,形貌上尤似十四、五歲少年,但說起話來,沉穩平和,一如看透世事的老人。

波粒嘆道:“師兄,如今只怕已無力回天,你又待如何?”

倉吉嘉措卻似是早有決斷,微笑道:“如今只有用那個法子了!”

旁邊伺立的喇嘛原本不敢插話,聽到這裏卻是急了起來,喚道:“師尊,這怎麼行?”

倉吉嘉措輕輕搖頭,微笑不語。

波粒微微沉吟:“師兄,一劫生,一劫滅,哪怕真是宇宙湮滅,天地重開,亦是劫運使然,我等已然儘力,師兄何不應劫順命?”

倉吉嘉措略一凝神,一旁的班禪尊者卻開口道:“自心便是如來,法王但依一點慈悲心行事,何嘗不是順天應命!”

倉吉嘉措望定班禪,大笑:“但懷慈悲二字,何懼一笑生死,還是尊者知我!”

只是大笑之後,卻是突轉唏噓:“其實此刻我最擔心的是縱然延擱三天,也未能找到那個應劫之人!那可真是……”言下搖頭不已。

那個喇嘛插口說:“師尊,剛才羅明縣有消息,根據您提出的條件,已經找到了五十餘人,名單跟物件馬上就會送過來!”

“那就好”,倉吉嘉措抬起頭,微微頷首:“希望還不會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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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異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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