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番外九

第七十七章 番外九

1988年夏天,我作為海南建省后第一批引進的所謂人才,分到了該省會的公安局。這一安置的幽默效果,令我所有的故友都不免撫掌一笑。而我,別無選擇,因為僅此一處可望得到一間單身宿舍。這在當時,算是最奢侈的願望了。

而實際上,那只是一戶人家的附屬房,包含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一個餐廳一個陽台,就是沒有一間正房。多麼榮耀啊,在那四季如夏的南方島城,擁有這樣一間可以隨時沖浴的衛生間,以及那時刻召喚海風的陽台,我足以在那些流離失所的求職大軍面前矜然自得了。然而,令人發愁的是這套接近完美的居室竟沒有一個區域可以置放一張單人床,哪怕是摺疊式的。最後,只能在那不足四平方米的餐室鋪上一層地板膠隔潮,然後席地而卧。

就這樣,面對高的天闊的海,我又有了這麼個棲身的巢。

房雖褊狹,卻得天獨厚;出門數十步便是南渡江的入海口。每到黃昏,往江邊漫步而去,便可望見滄海落日的悲壯畫面。而漁歸的檣帆如林,泊滿了江灣,彷彿打開了無數巨大的摺扇。隔江即海甸島,林木蔥鬱中掩映着一些舊式房屋,儼然還是漁村模樣,並無特區洋場之狀。海面上刮來徐徐輕風,吹面欲潮;而沿岸的椰樹依舊靜如處子,只那鳳凰花熱烈地搖曳着滿枝爛紅。

夜涼時分,獨自回到小室,冷水浴罷,即可裸裎打坐於地,或依一隅,亂翻幾葉閑書。想到魏晉名士以天地為房屋、以房屋為衣服也不過如此,便不禁啞然失笑。

南遷本為下海趕潮,原不曾想到在那天涯海角做一安分守己的讀書人,故而未嘗攜書前往。到了其處,卻發現凡能形成生意的事皆有捷足先登者,身着警服,反覺備加寒磣。百無聊賴,仍只是躲進小樓,寒泉配食,自命書生了。遂一任舊習,關餉即往書肆,漸漸地又依牆砌起書城來。

之後,內地的友人去得多了,小小斗室竟成了江湖遊子的興隆客棧。相識或不相識的多有慕名或轉介而來借一枝棲者,念及同是天涯淪落之客,皆一併接納,隱然有當年及時雨宋家莊之風。惜乎阮囊羞澀,無法做到樽中酒不空,然而水泡即食麵,卻不致有斷頓之虞。大家樂得有此危巢,免了流寓街頭,便戲稱為“也是家”。想到人生逆旅,得心安處即是家之理,便借了這句戲言移做齋名。

“也是家”中四壁蕭然,別無長物,卻偏多蟑螂壁虎。由於只能席地而卧,往往這些尤物便驚擾了許多客夢。不得已,大開殺戒,幾至屍橫遍野,漸漸算是肅清了“君側”,可以高枕無憂地讀書了。

很難想像,在那樣一個大興開發的喧囂島城中,人們無往不為商,開口即談錢,是怎樣容忍了我在那些颱風海雨的呼嘯之夜,去靜心地讀《夜航船》之類閑書的。當現在再重新翻閱其時在當地報紙上所開的“海客野語”專欄上那些閑文,自覺曾是怎樣的不合時宜呀。然而在當時,確確乎是在那鄰海小樓上,幾卷書一壺酒,壓住了心頭多少浮躁,也淡化了多少浪跡天涯的朋友的客愁。

那個著名的龍年的清明節,我曾隻身獨往島中儋縣的一個僻鄉中,去憑弔東坡書院的遺迹。想到千年前那個流放的詩人,亦曾艱難地在此窮荒之地築起一座書巢,交遊野老,取火傳薪,其樂也並不減於那些遊宦神京的日子,便有了異代知己之感。書生命蹇,蓬轉萍飄,原是自古而然的。但我知道,在那僕僕風塵中,在那一擔行囊里,只要(也肯定)還攜着幾卷詩書,那麼,無論怎樣遙遠而寂寞的驛程,也終不至於太過難堪了。然而,換個角度而論,一代一代行腳萬里的文化人,最終卻走不出他的書齋,也實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未幾便是辭職,我又不得不悄悄揖別“也是家”了。在那個夏日黃昏,我站在漸行漸遠的海輪甲板上,回望南渡江口椰影叢中仍閃爍着燈光的小窗時,不禁愴然泣下。“也是家”終於也毀於一場時代的風暴了,而哪裏又是我的家園呢?在那夜色浸黑的海面上,我隱約感到正立足於一片動蕩龜裂且在塌陷的土地上,新的流放彷彿已經開始。

次年,我不好意思再輾轉於友人沙發,便在武昌的黃鶴古肆街首,租下了一個亭子間。這原本是鶴樓下的一條仿古商街,建在蛇山之麓,緊鄰當年湖廣總督張之洞的抱冰堂。張之洞晚年自號抱冰老人,典出古語“冬常抱冰,夏還握火”,取的是其茹苦自勵之意。我這間磚房樓下乃鋪面不能住人,懸空吊了半層擱板,可以席地坐卧,起身幾可觸瓦。可以想像,在炎都江城,那確有握火之感。遂名此齋曰“握火亭”,也有附驥勵志的自詡。

閣樓鋪上廉價地毯,起居待客都在其上了。每次還山,都要搬來積年的藏書,漸漸滿地書牆可以坐擁;彷彿置身於時代狂飆的風眼之中,竟有一番意外的寧靜。

蕭窗風雨之際,不免亦有獨居者的惶恐。那時我的枕下,伴隨着一柄藏刀。想起書劍飄零枕戈待旦的一些詞來,便不免長夜苦笑。某夜捶門聲急,卻是熊紅伉儷來訪。他們懷抱一個嬰兒驚疑道——你門前誰扔下一個孩子?我頓時疑懼,以為必有騙局陷阱。色變,搶過孩子端詳,覺得面目姣好,慢慢竟看出哥們兒李斯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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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是妖魔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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