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員吏懟老樂丞
剛才樂令大人看見白泓沒有提起這事,他料定樂令大人並不知道。他從背後慢慢展開一頁紙,端平了給寧潛看:“大人往年去洛陽必定帶上新任的樂署小吏,一同前往那兒的官屬制琴大坊。”
“那又如何?你在京城禮樂行里人脈稀薄,你性子不穩不適合出行。”老鼠牙呲着的寧潛喝着一旁小吏奉上的茶,吹開白乳泡沫:“此事本官另有安排,你白泓不行!”
“您派人也要看看是誰?屬下在長安待過,也去過洛陽幾回,現在三月底那裏早晚也有溫差就是午間比咱們大淵京城熱的多。”白泓含笑繼續為他自個爭取洛陽之行。
寧潛是臉上沒肉,顯得神情越加刻薄:“就你們白家,撐足了也僅你一後生去過長安見過市面,往上數,你家祖輩都是鑽骨頭的奴才,流徙向東以後入籍成了良民,你能入仕途都是你祖上謹慎積了大德!”
寧潛吐沫星子快要噴過來時,被白泓袖子一揚給避開了。
幾個平日裏欣賞白泓豪氣脾性的小吏,慢慢過來哄那寧潛:“大人息怒!白泓也是不曉得您的性子,他就是還年輕。”
白泓悻悻然坐下:“大淵國這近百年間,誰不是祖上流徙來的僑民。我白家製作的琴,整個鄰近四國的人都知道,卑職家的琴是按照音律音準精心而制的好物。”
“要說奴隸,寧大人你敢在王上那裏說這話嗎?我做的篳篥我爹的琴還不是你那四百石俸祿能相抵的!”白泓長腿伸出來桌子兩旁,喝了一口奶茶接着懟:“為官不是講究禮賢下士嗎?寧大人你能保證你後代也能入仕順利嗎?做人留的一線日後好相見。”他後面一句出口立刻引來旁人眼睛凸。
這已經瀕臨以下犯上的罪責了。
白泓索性走到後面湊近寧潛:“寧大人,在您歸隱之前別惹我!況且,你的那些本事也沒有比我正經。”他那雙眼睛頗具初生牛犢不怕之虎威。
連着他白家祖先一起罵的,這事情把他引出了狂怒。
寧潛連着埋頭喝茶,說不出來半句話了。他縱橫大淵國的禮樂界幾十年了,頭一回這麼失顏面,而且還是署內有分量的大小樂吏五十人面前。
他看這小子就是厭惡的很,可他心裏清楚,他瞞着妻女在外頭養女人,正房外室兩頭燒銀子,一邊是繁衍後代興旺家宅,至於另外一邊他是多處打算的。
寧潛半天悶住,沒有話應對了,他背後沒少在樂令大人面前損這姓白的小子,他看不慣他一來就不奉承他,他用了些小陰謀居然被這小子躲了過去,他今日算是見識了後生可畏。
按說,白泓進入樂署不足三年,是該恭敬低頭盡心效力於王廷的禮樂,可他偏就不能對這號人恭敬,是他心裏做不到。
樂令大人前些日子還開口確認,問白泓,東街那家欣榮琴坊是否就是他們白家的家業呢。
知道寧潛精於制鼓,又是頭一批御前欽點的黃門樂人,算是這一樣的行家,樂人裏面單純會音律而不擅長製作的不會成為員吏。
白泓懟了人心裏可舒坦了,走到後面欠身對寧潛:“寧大人請您給屬下告個假!屬下心緒不順,回家療養三日。”
身居大樂丞之位,面對下屬這樣的告假理由也太損人,寧潛氣的鼻孔朝天。
一個上午被他一後生搞的心緒低落,可他倒好,還以心緒不順而提出告假,他是有這權力本想刁難卻又想罷了,一擺手:“我准了,隨你!”
白泓虛偽地道謝完出了太樂署大門,牽着紅鬃馬走在大街上,他這時候不能回家裏,一回去被石令婉瞧見了必定揮退奴婢,結實地用竹竿抽他小腿一頓。還會邊打他邊罵:“好好地一份差事,你不給我用心地對待,將來爹娘老了誰養你?這家業誰繼承?”
人在馬背上慢悠悠不覺來到東街偏北的料市大街,料市逢雙日開市。兩旁攤販規放各種木料竹料骨料等半成品,人群擁擠,都是來選物料的平民工匠戶。
白泓將那太樂署的柿子紅棉錦織大滾邊官服袍子,捲成一團裝衣裳袋子裏壓到馬鞍底下,露出裏面白布底衫闊口大褲。
他穿這樣在各種平民布衣當中也很自在,抬步進去一家器料店,他想選些骨片用來做尺八的撥子。
店家不客氣地說:“這位小哥,請讓開給後面的人看料,你應該不是來批料的商戶吧?”他看白泓儀態不凡貴氣難掩。
後面一位綢衣的大娘問:“老闆,您這斑竹二尺段有嗎?”
那老闆眸子瞬間一亮,提高聲調說:“湘妃竹,您看看這光滑的表面像不像佳人的面頰?中間沒有節,是上好的給您做熟客價三兩銀子。”
這綢衣大娘並非不懂,忐忑問道:“應該不是有斑點的都是湘妃竹吧?”
“本店雖小,但這料是真的湘妃竹,那斑點你灑上水看看,自然如墨水!”老闆快手倒上水在竹管上。
這大娘頭纏錦繡條紋帕一副羌人打扮,目光撇開這灑了水的竹子淡淡地說:“銀子沒帶夠,老闆您還是給我一些箭竹葉子,我回去製作口弦消閑解悶把日子過。”
店家眼看着買賣即將泡湯了,抹布擦拭乾凈了那段褐色斑點竹,麻利地步出櫃枱遞到大娘手裏:“好物不錯過好主,今兒咱們一口價,二兩八你收着!”
那大娘面露難色:“別,我沒有那麼多銀子,我就是想買竹料也順帶詢價,就這箭竹給我來五錢的,我會做口弦!”
白泓一直兩手抱臂站在近門口的地兒,瞅着大娘老實,他心裏不忍,低聲勸:“到別處你用二兩八買的可是成品,一口價。”
店家消瘦臉頰上頓時沒了笑,心裏道,哪裏來的壞事的公子?
白泓賞他一個無所謂的眸光,跟着對那大娘說:“想買箭竹葉子到了別的地方可是免費贈送。”
那大娘怔住了,白泓出門快步牽了馬擠進人群,這大娘追出來問:“公子,你說的別的地兒是哪裏啊?可否告知在下?”
“去東街,問人便知道,全都城最有名的琴坊……”竹料店門口的人聽見這話的時候,放眼望人群里再也看不見剛才那貴氣超然的公子。
欣榮琴坊就算說出來也不會被人詆毀,這些物料商也不算很壞,至少沒有背後說他家琴坊的不好。大家心裏明白,這就是人家讓出來的空間,只要不在東西二街明着開設店面,這也不算對着經營。
欣榮琴坊重視工序品質,只接成品訂單,或者根本也沒有什麼大量訂單,就單件陳列。前店後作坊,製作可觀摩,明透里讓人客給予讚賞。
但他不多來幾次物料市場,他就不會知道這裏店家也賣半成品樂器,還擅自抬價,就店家那步步緊逼的態度也太強人所難了。但這樣對一半的來客也有效,有人完全外行可能就真的買了。
白泓匆匆離開木頭市,挑了些竹料薄片和軟硬適中的骨片回了家。
今日三月初二,白家大門內的水池畔很熱鬧。小輩們湊在一起就愛在這好天氣里尋思着玩個什麼,白泓娘舅家的表弟石嫣然來了,白容白緋姐妹跟着他一起做紙鳶。忽地,石令婉立在中庭大門上呵斥:“嫣然,你姑丈現正往京城回來的路上呢,你不認真練琴就等着我先抽你!”
嫣然怕他姑母這一聲嚇到白家姐妹,他率先站在她們身前笑着對她姑母說:“我們這就去!這紙鳶做好了是先孝敬姑母您的。”說著,三人快步從中庭右側的詠雨閣內邊小拱門進去他們專屬的琴房了。
白泓正坐在他房內打磨那片骨,他身旁立着大小三個尺八,他在石磨上一下一下地磨那葉子大小的羚羊角骨,磨十幾下就橫抱尺八分別在大中小每一把上面撥弦試音。
過了會兒,他堂妹表弟三人經過中庭中院聽見他試音,就逕自穿到那屋裏來了。
“你們看我這劣等技法就不嫌礙眼嗎?”
石嫣然比他小半歲,湊近他:“我看你是反着說呢!”
白泓抱着尺八,嘴上說著,手上沒停地磨十下再捏手裏撥左右上下正反,弦子聲嗚嗚嗚驟然又停下,然後他又打磨骨片再撥動琴弦就沒有停下來。
這三人被他忽略了片刻還是站着沒走。
石嫣然等他操了一曲停下,才過來一把奪過他的骨片:“送給我!”
白泓捏一把他的臉:“你去街口買一包杏仁酥分給白容白緋,這骨片就歸你!”
石嫣然面如圓玉,唇紅齒白,雖說嫣然這名字在大淵國不分男女,還很多見,可這小子心思敦厚倒也有別於女人。
“表哥,我一出大門腿就保不住了,我怕姑母!”嫣然說著還急速掃視了中庭院內,看石令婉在不在。
石嫣然來白家學琴他喜歡,可他見着姑母就發怵,那是他們石家的家風,女的悍然男的從白泓舅舅那輩開始就喜聞琴聲,最後都隨着白家在作坊里隨着制琴了。石令婉無奈娘家男丁都這麼沒出息,乾脆就對唯一的內侄子嚴厲些。
白泓知道,母親石家出自某個凋落皇族的旁系血統,石令婉那樣做也就不難理解了。
他看一眼石嫣然:“等哥我再磨好一塊就送你,那你這會兒陪白緋她們到後面院裏放紙鳶去吧!”
白容白緋聽這話就笑着走了,石嫣然圓豆腐似的臉把下頜重重一點:“恩!我就看泓哥哥你彈奏尺八。”
時下風靡瑤琴,從五弦到七弦,白季旺經過先王特許將七弦琴音響改大,面板刻上有意義的龍鳳花草徽記。但他為人嚴謹,知道內斂的重要,給兒子取名泓,是在他出生前就把字選好的。此刻,白泓知道,他爹分明是對他寄於某種厚望,但他懶的深究其背後的意義。
白泓奏完一曲《大淵十八拍》的副歌,石嫣然又湊過來:“泓哥,你教我們尺八。”
他這表弟憨厚,不懂得思慮,據說他這名字也是出自爹爹白季旺的主意,石令婉當即一句怨懟:“他是我們石家男丁,讓他成為舞樂人,我說夫君,你到底是何居心?”
白季旺口才不如夫人,他也是無言以對呀,他白家很早時候沒有地位,到如今能將親眷子弟拉撥到好的前程,那除了能成為官屬的舞人樂人還能成什麼?
幸好,長大后,石嫣然除了憨厚性格之外,他學琴寫字都很規矩,這才讓他姑母心安了些。
白泓磨好了骨質撥子就和他表弟切磋琴藝,直到傍晚酉時三刻,白容腳步輕盈地過來門外說:“阿哥,我娘和叔叔回來了!”
嫣然先出去門口,回身詫異地說:“三舅舅和二夫人還帶回來一個人啊!”
“我爹可真會給自個找事情,去一晚涼都城,來回旱路水路的顛簸勞頓,再帶上個人就不嫌累啊!”白泓拇指夾住骨片,橫抱的尺八豎立一旁。
“阿哥,是真的,我忘了說,就是顧家的那小子。”
白泓洗了手,慢慢套上長袍,抬腿跨出門檻伸出兩手,四指捋了捋本來就很平整的精織棉袍。三人慢慢順着廊道走到外院正北大客廳。
上首平行兩大位上,石令婉白季旺端坐着。那小子頭頸微低,圓臉有稜角顯得木納矜持,但那一雙杏核眼睛大又亮,輕輕掃一眼剛進來的白泓就繼續保持那份兒帶有防備的矜持。
白泓聽說,涼州城裏人們管生孩子叫下娃娃,說的跟牲口似的。還很多人說,那裏人吃葷食都是直接從野獸身上割下來放嘴裏的,血都不放干就生吃大嚼。
“你就是弘月樓的少主人?”白泓走到人跟前就問。
白季旺咳了兩聲:“白泓嫣然,容兒緋兒你們這些小姐公子,往後可要好生相待我顧師弟的兒子!”
偶爾聽爹說過他的顧師弟風雅脫俗,賦詩奏曲也寫話本。
他剛想問他爹,那你那位師弟呢?
石令婉瞪一眼白泓:“你往後多了個唱曲的伴舞的人兒,可不許你像欺負你表弟那樣欺負人哦!”
白泓對上這小圓臉青年,剛想問他名字。
人家倒是先開口了。
“顧頌這廂有禮了!”雙臂端平,兩拇指交叉,人家行禮的聲音都么有韻味,也是琴師獨有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