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哄

難哄

察覺到她的語氣,桑延湊過來了些,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抬。他的眸色似點漆,看着似乎是還沒懂她的話:“什麼時候?”“高考錄取結果出來,”溫以凡與他的眉眼對上,聲音輕而慢,“你來北榆找我那天。”

“……”也許是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桑延的神色稍頓,表情看不出情緒。過了幾秒,他輕扯唇角,懶洋洋道,“那天下雨了?”

溫以凡沒出聲,只是點了點頭。

“淋就淋了,道什麼歉。”桑延的手上挪,用力掐了下她的臉。像是沒把那事情當回事兒,他眉梢輕佻,“我一大老爺們兒淋個雨怎麼了?哪那麼嬌弱。”

溫以凡喉間發澀,安靜地看着他。

桑延語調閑散:“怎麼成天把你對象當成朵嬌花。”

“……”

“走吧,”桑延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打開傘,順帶問道,“吃晚飯了沒?”

溫以凡跟在他旁邊:“吃了飛機餐。”

“那能飽?”桑延說,“晚點再吃點兒。”

“好。”

這兩天,兩人都沒怎麼聯繫,僅有的對話都是通過微信文字溝通。再加上,他們最後的談話並不算愉快,這會兒的氣氛還有些小不自在。

溫以凡忍不住偷看他:“我們現在去是宜大那邊嗎?”

桑延嗯了聲。

算上大學和工作,溫以凡在這個城市呆了六年。

儘管已經離開了兩年,但她對這座城市依然是熟悉的:“那邊可以坐機場大巴,有直達的車。不過我們兩個人,直接坐出租車到宜大的價格也――”

還沒說完,溫以凡才注意到此時基本是桑延在帶路。她的聲音掐住,訥訥道:“哦,你剛從那邊過來,應該認得路……”

桑延:“嗯,攔個車吧。”

溫以凡:“好。”

兩人上了輛停在機場邊上的出租車。

溫以凡先上了車,坐在靠里的位置,跟司機報了個“宜荷大學”。下一刻,桑延也上車了,瞥了她一眼后,又習慣性地湊過來替她系安全帶。

之後便坐了回去。

溫以凡往他的方向看了兩眼。

也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很快,桑延扯過安全帶,也給自己繫上。

見狀,溫以凡想起了她喝醉那天,兩人在車上的對話。她舔了下唇,主動出聲跟他聊天:“只只在宜荷怎麼樣?”

這話像是讓桑延想到了什麼,聲線涼涼:“挺好。”

溫以凡關切道:“那你跟她和好了嗎?”

先前溫以凡偶然間聽到桑延跟桑稚打電話。

談話的內容大概內容是,桑稚在宜荷找了個研究生男朋友,暑假還為此留校不回家。兩人也因此爭吵了一番,之後還持續了一段漫長的冷戰。

“她那個男朋友怎麼樣?”溫以凡有點兒好奇,又問,“你見過了嗎?”

“……”過了好半天,桑延才冒出了句,“見到了。”

溫以凡啊了聲:“人怎麼樣?”

桑延:“你見過照片。”

車內光線暗,溫以凡看不清桑延的神色。她就沒見過桑延主動給她看過哪個男人的照片,有點懵:“什麼時候?”

這回桑延直接把人名說了出來:“段嘉許。”

“……”反應了好半晌,溫以凡才似是而非地明白過來,而後得出個結論,“只只的對象是你大學舍友嗎?就你那個緋聞對象。”

桑延隨意地嗯了聲。

溫以凡又問:“所以你舍友現在是在宜荷大學讀研究生嗎?”

桑延冷笑。

“我記得,”溫以凡想起他之前在家裏,還跟段嘉許打過幾次電話,“你之前不是還拜託他幫你照顧妹妹嗎?”

這像是源源不斷地朝桑延胸口補刀。他沒說話,再度朝她的方向看來。

溫以凡不太明白,茫然地回視着他。沒多久,她就漸漸從其中琢磨出了個情況:“難道他倆都沒告訴你嗎?你過來才發現的。”

桑延仍然看着她。

溫以凡又想到他來宜荷前,兩人吵架的原因。

也是因為什麼不跟他說,把他瞞在鼓裏。結果他飛了幾小時飛機過來宜荷,在舍友和妹妹這邊又受到了同樣的待遇……

她立刻噤了聲。

車內再度陷入了沉默。

過了會兒,桑延主動提:“挑酒店。”

溫以凡抬眼。

桑延:“之前不是幫我挑了幾家么。”

“……”這是溫以凡當時在車上跟桑延說的話,她還以為他壓根沒聽進去。她連忙點頭,從口袋裏翻出手機,“那你看看喜歡哪家。”

桑延翻了翻收藏夾,從裏頭隨意挑了一家,又把手機還給她。

溫以凡:“這家嗎?”

桑延:“嗯。”

在房間類型上,溫以凡猶豫了半晌,才選了個雙床標間:“那我訂一間了?”

桑延立刻看她。

怕他不樂意,溫以凡又補充:“兩個床的。”

桑延的眼神意味深長,過了會兒才應道:“行。”

-

訂好酒店后,溫以凡又跟司機報了酒店名字,讓他直接把車子開到酒店樓下。

桑延側頭,目光下滑,停在她被長褲掩蓋着的大腿上:“帶葯了?”

溫以凡沒反應過來:“什麼葯?”

“腿傷。”

溫以凡訥訥道:“我忘了。”

桑延點頭,沒再說話。

臨近目的地時,桑延往窗外看着,忽然讓司機停車。隨後,兩人直接在這塊下了車。溫以凡有些茫然:“怎麼在這下?”

桑延打開傘,用眼神示意了下:“去買葯。”

順着他的目光,溫以凡抬眼,才注意到旁邊就是家藥店。

出了藥店,兩人並肩往酒店的方向走。

溫以凡垂頭,盯着自己空蕩蕩的手。她有些不習慣這樣的狀態,掌心稍稍收攏了些,又張開:“桑延。”

桑延看着前方:“嗯?”

溫以凡小聲道:“你怎麼不牽我。”

“……”桑延的腳步停了下,偏頭瞧她,“我這不是要拿行李和傘,沒手了。”

“那我來拿行李,行嗎?”溫以凡認真道,“我想讓你牽着我。”

桑延直勾勾地盯着她,沉默三秒后,忽地低頭笑了起來。他的眉眼舒展開,唇邊的梨渦也若隱若現:“溫霜降,你撒什麼嬌?”

那點僵硬的氣氛似乎都隨着她的話消失殆盡,變回以往的模樣。

溫以凡愣了下。她才意識到自己這行為是在撒嬌,有點臉熱和緊張。她保持着鎮定自若的模樣,強裝自己這個要求是合理的。

“噢。”桑延挑眉,拖着腔調,語氣有些欠,“所以你來宜荷,就是想過來跟我牽個手。”

“……”

說著,桑延把傘遞給她:“拿着。”

溫以凡下意識接過。

桑延提醒:“用那隻手拿,不然我怎麼牽?”

溫以凡順從地換了只手。

下一刻,桑延就握住了她的手,捏在手心裏。他的手掌寬厚溫熱,牽人的力道重,卻也不會讓她覺得疼。只覺得安全感十足。

溫以凡比他矮一個頭,這個姿勢拿傘有點兒費勁。她注意着桑延的神情,暗暗想着,他看着好像還挺喜歡自己撒嬌。

所幸是這藥店離兩人訂得酒店並不遠,走路不到五分鐘就到了。兩人進了九點大門,拿出身份證到前台辦理入住手續。

在此空隙,桑延忽地問:“怎麼過來前不跟我說一聲。”

溫以凡誠實答:“我怕你不讓我過來。”

“……”桑延看她。

“怕你現在還不是很想看到我。”

桑延用力捏了下她的手:“說點人能聽的。”

想了想,溫以凡又禮尚往來地問:“那你怎麼突然要回去了?”

桑延:“看你不回消息。”

溫以凡稍愣:“因為我在飛機上……”

“我知道,下回記得跟我說一聲。”桑延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慢悠悠地說,“不然你再晚點給我打電話,我就上回南蕪的飛機了。”

“……”

兩人拿到房卡后便坐電梯回了房間。

桑延放下行李,掃了眼腕錶上的時間:“想出去外面吃,還是叫個外賣?”

一進房間溫以凡就不想動了:“叫外賣吧。”

“行。”桑延把手機遞給她,把空調打開,“點完就去洗澡,該上藥了。”

溫以凡聽着桑延的意見點了兩份飯,隨後便打開行李袋,從裏頭拿出自己的換洗衣物。她走進了廁所里,漸漸開始神遊,想起了自己這回過來的目的。

拖了一路,到現在也還沒提。

剛開始提了一下,最後還被他把話題扯開了。

從昨晚到現在,溫以凡就一直在思考要怎麼跟他說。話題過了之後,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再提起。只覺得這不是會讓人覺得愉快的事情。

怎麼說都會導致氣氛沉重。

她嘆了口氣,心情越發越緊張和忐忑。

溫以凡不知道桑延知道之後,會給出什麼樣的反應。

但她知道。

桑延跟其他人是不同的。

他一定是不一樣的。

……

等溫以凡從浴室出來時,外賣也已經送到了。

此時桑延正坐在其中一張床上,手裏拿着葯袋:“過來,塗了葯再吃。”

溫以凡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看着他從葯袋裏拿出藥瓶和棉簽。她垂下眼,盯着他右手手腕上的紅繩,以及上邊的雪花小吊墜。

她有些失神。

又回想起了桑延的話。

――“溫以凡,你能考慮下我的感受?”

――“你覺得我信不過是嗎?”

想到桑延最後沉默着把她的褲腿整理好的模樣。他低着頭,背脊微彎,面上的情緒平淡至極,卻又讓人感受到了他深藏着的無力感。跟他平時不可一世的模樣完全不同。

桑延握住她的小腿,盯着她腿上的傷,皺眉:“又碰水了?”

溫以凡回過神:“啊,剛剛不小心弄到的。”

桑延的語氣不太好:“明天別洗了。”

“……”

隨後,桑延拿起棉簽,一下又一下地把她傷口上的水擦掉。他的唇線拉直,看着心情明顯不佳,但舉止卻輕到了極致。

像是怕再重一點就會把她弄疼。

溫以凡盯着他微低着的頭,掌心漸漸收緊,鼓起勇氣開口:“桑延,這傷口是前幾天弄的。我那天在單位停車場遇到車興德了,就是那個說是我舅舅的人。”

聞言,桑延抬眼:“嗯。”

“在南蕪,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年前。我有一次半夜加班,”溫以凡說,“他是當事人,酒駕撞車了。但當時沒出什麼事,後來就是跟你一起在‘加班’見到他。”

“然後他可能是知道我在南蕪廣電上班,就開始一直來我單位樓下等我,但我也沒碰到他幾次。”

“那天他想讓我給他一萬塊錢,我沒理他,他就搶了我的包,然後推了我一下。”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溫以凡的語氣很平靜,“之後我就報警了,沒出什麼大事情。”

桑延安靜聽着,手上的動作也未停,輕輕地幫她上着葯。

過了好一會兒。

“我之前,也沒實話跟你說。”溫以凡很少跟人傾訴,說話的語速緩慢至極,“我爸爸去世之後,我繼妹不是很喜歡我。然後我媽就把我送到我奶奶那養了。”

“但後來我奶奶身體不好,我就被送到我大伯那。”溫以凡低聲說,“我大伯一家也不是很喜歡我。”

“高中的時候,咱倆第二次因為早戀被叫家長,是我大伯過去的。我那天回家之後情緒不太好,所以在電話里跟你發脾氣了。”溫以凡用力抿了下唇,不敢看他,“對不起,但我那說的不是真心話,我沒覺得你煩。”

桑延的動作停住。

“我搬到北榆之後,車興德是在我高三的時候搬進來住的。”提到這裏,溫以凡的語氣變得有些艱難,“就是,他一直,騷擾我。”

聽到這話,桑延把手裏的棉簽放下。他的喉結輕滾,聲音也顯得啞:“溫霜降,不想說咱就不說了。”

“沒有不想說,”溫以凡搖頭,繼續說完,“填報志願的那一周,他有一晚進我房間了……”

溫以凡低頭,眼神有點空,把這段略過:“但沒出什麼大事情。因為我大伯他們每晚都是凌晨三點回來,那天也準點回來了。”

桑延閉了閉眼,把她抱到懷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一點都不敢想。

完全不敢去想,那段時間她是怎麼過來的。

那個沒任何脾氣,性格軟,對待任何人都溫和至極的姑娘。

在遇到這種事情之後,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一開始是真的報了南大的,我想跟你上一個大學,我沒有騙你。”溫以凡的眼眶漸紅,開始有點語無倫次了,“但是就是,出了不好的事情。”

“我就是,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麼辦,沒有人幫我。”

溫以凡忍着眼淚:“桑延,沒有一個人站在我這邊。”

她一點都不想哭。

只覺得,她是不應該哭的。

因為就算她受到了不好的對待,也不是她用來傷害桑延的理由。

“我當時什麼都沒想,就是不想在北榆和南蕪再獃著了。我就想去個遠一點的地方。”溫以凡說,“對不起,我忘記跟你說了。”

“……”

“對不起,我跟你說了那麼不好聽的話。”

那麼多年。

她再沒去回想過那個時候的事情。

只記得,她當時語氣很重,跟桑延說了很不好的話。

卻也隨着時間流逝,漸漸地淡忘了。

今天再深想起來。

她才記起來。

她原來說過這種話。

她原來說過這麼不好的話。

桑延加重力道,把她抱到腿上。他的嗓音發啞,輕撫着她發紅的眼角,語氣似認真又似漫不經心:“記得我當時跟你說的話么。”

溫以凡抬頭:“什麼。”

在這一刻,像是回到了那條暗沉的巷子裏。

兩人站在漆黑的雨幕之下,被一把小傘覆蓋,距離拉得很近。周圍的一切都在拉遠,雨聲簌簌,那些黑暗也都在消失不見。

眼前少年的面容長開,五官比當初硬朗成熟,低聲重複。

“你沒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那一年,那個將自己封閉起來,沉默着沒給出任何答覆的少女。

在個時候,也給出了不一樣的答案。

“…有的。”

桑延扯起唇角:“那現在說。”

溫以凡吸了下鼻子:“我很喜歡你過來北榆找我,我沒覺得出來見你很煩。”

桑延:“嗯。還有么。”

“我只是覺得我改志願了,是我沒做好,是我忘了跟你說。”溫以凡說,“而且宜荷離南蕪好遠,我不想你還要像高中的時候一直過來找我。”

“還有呢。”

“我沒有跟別人約定過,我只跟你約好了。”

“嗯。”

“我覺得,”溫以凡看着他的眉眼,眼淚終於沒忍住掉了下來,“我配不上你。”

桑延把她的眼淚擦掉:“這句收回去。”

“……”

“溫霜降,你覺得我這麼多年為什麼不找對象?”桑延盯着她的模樣,語氣傲慢又眼高於頂,“我只看得上最好的,懂么?”

“……”

溫以凡怔怔地看着他,腦子裏被他所說的“最好的”三個字佔據。她繼續把想說的話,全部都說完:“我沒把你當備胎。”

“嗯。”

“這麼多年,除了你之外我沒喜歡過別人。”

“嗯。”

“對不起,桑延。”像是把胸口處積壓多年的石子移開,溫以凡慢慢地,忍着哽咽把最後一句話說完,“是我失約了。”

桑延低頭看她:“嗯。”

安靜至極的房間裏。

燈光大亮,窗外的雨點漸大,卻也無法影響到他們半分。

那個刺骨的雨夜,被泥濘和深不見底的暗黑覆蓋的時光,那段兩個都不願再提起的過去。再此刻,也終究成為了過去。

半晌后。

溫以凡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落到自己額頭的位置。伴隨着,桑延鄭重而又清晰的一句話。

“我原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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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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