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都挺好
陸啟回到自己的工位,他的電腦屏幕上是《審判啟示錄》的遊戲畫面。
原本遊戲到了這個階段主要工作量其實都堆積在程序那邊,修bug做優化,而策劃已經沒什麼新功能的設計需求,能做的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跑新手流程,分擔測試的重擔。從創建賬號開始,做主線支線,打怪升級,跑到25級,記錄bug和優化建議,提交給程序和美術……然後再創建新號,繼續流程,機械循環。
陸啟已經這樣一周時間了。
看着遊戲畫面,他心裏只有一個想法:這一年怎麼就做出這麼個玩意兒來?
以他現在的眼光,這遊戲簡直有點慘不忍睹,和市場上主流的同類競品遊戲相比差距是全方位的,而整個開發團隊無無論能力還是態度都有大問題,也難怪在發行商那邊也只能在C級,D級這種檔次反覆橫跳了。
即使在這麼短的時間裏針對性地好好優化,能僥倖過關保全性命,它離成為一款合格的商業遊戲也還有很長一段路得走。
陳智已經將工作安排發給了項目組所有人,陸啟望了望周圍,與製作人出差歸來前普遍開小差、玩遊戲、聊天摸魚完全不同的氛圍,生死相逼下,大家都緊張熱烈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如果早點如此,又何至於到如今這番田地呢。
他將需要暫時移除的美術資源清理了一遍之後,開始琢磨起宣傳通稿,其實他已經有了思路。
如他所說,目前市面上遊戲類廣告確實千篇一律,基本上就是着重巨額投入和大型團隊的自我吹捧,研發時間更是恨不得要突出一個源遠流長來。
要麼就是刁鑽的諸如“首款二次元養成動作策略社交網游”,抑或“首款東方神韻賽博朋克修仙”“首款沉浸式末世戰爭種田養殖”之類莫名其妙的形容,反正是“首款”就對了。
而玩家們對這些描述的印象已經有了“他們睜眼說瞎話”的條件反射,都知道是收錢的廣告軟文,點開的時候就抱着任你吹得天花亂墜,信一個字算我輸的心態。
陸啟只能另闢蹊徑。
於是他將重點放在了去描述一個遊戲團隊的日常上,將一個項目從團隊的組建招募,系統的研發討論,各部門之間的磨合這些內容選擇性地向玩家展示,盡量寫得“真誠”一些,以這種情緒主導完成整篇文章,拉近與玩家之間的距離。
陸啟飛快地敲擊着鍵盤:
2012年的夏天,有十來個年輕人聚集在陵城組成了一個叫“六組”的神秘組織,他們打算要做一款生化科幻題材的硬核回合制遊戲,並且各個身懷絕技。
……
一名前端程式設計師叫耗子,他從1800公裡外的另一個城市因為網戀來到陵城奔現,坐着綠皮火車穿越五個省份歷經二十四個小時跋山涉水為愛而來。然後在火車站又再等了兩個多小時后,女方徹底失聯,那時他才意識自己和對方之間的連接原來只有一個TT號碼而已,甚至到現在為止他也沒弄明白失戀的原因,成了無法彌補的遺憾。
這位是負責做戰鬥表現的程序,大家在遊戲裏能看到的戰鬥動作和技能特效的播放,角色和怪物的站位這些內容基本都是他的勞動產出。
……
而製作人一直覺得西方神學很酷,堅持使用《審判啟示錄》這個極度中二的名字並且非常自得,包括在遊戲玩法系統內諸多文案包裝亦是如此。
文案策劃多次吐槽無果,只能查閱大量相關資料保證遊戲在世界觀上能自圓其說,比如大家玩到15級時將會開放的一個大幅提升角色屬性的系統,文案策劃在他的“威逼”下只能取名叫做“福音”……
還有完成美術設計讓美術組的幾位成員非常頭疼,尤其是團隊裏有兩位姑娘,他們一個負責原畫一個負責建模。遊戲裏有大量恐怖的生化怪物都由她們製作完成,她們曾提議有的怪物能否做得口味稍輕一些,但被製作人以“這是遊戲特色”的理由當場否決。
所以如果大家在遊戲主線關卡第二章第一幕遇見一條背後長了只大眼睛並且血管暴露在外的蜥蜴請不必驚慌,這是兩位妹子嘔心瀝血之作,當時她們眼角含淚。
……
這些內容陸啟用一種詼諧打趣的形式娓娓道來,組成了一遍札記,有些誇張的成分,但重在好玩,並且還能引導玩家對文章中提到的遊戲內容和玩法系統進行探索驗證。
當然也必不可少地也精挑細選了幾張他認為美術做得最精細的原畫,最能體現遊戲風格的場景和角色,實機截圖也選擇了村裡最好的特效……
只能做到這樣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
……
陸啟回到家……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已經十點半了,他一直避諱用“家”來形容現在住的這個地方,比如跟同事們道別時也會有意用“我回去了”而不是“我回家了”這樣的措辭。
有時候自己也覺得矯情,但確實是說不出口“回家”這詞兒。
這裏離公司不近,每天輾轉兩條地鐵線十來個站,一來一迴路上就得花去小兩個小時。
畢竟公司所在的成嘉區是近些年開發的集會展、商貿、文化體育、商務金融、軟件開發等多項職能為一體的新區,不會有城中村這種影響市容市貌的存在。
這裏叫做小行村,是陵城市政府從06年開始規劃棚戶區改造工程后,還剩下的十來個城中村裡最大的那個,有着將近一千年歷史的它,是無數年輕人踏足陵城的第一步,也或許是這座古都最大的外來人口聚集地,在這6平方公里不到的土地上,養活着超過4萬的流動人口。
稍微誇張一點,4萬個和陸啟一樣漂泊的年輕人。
出租屋並不大,七十平不到的房子被隔斷成了五間卧室和一個洗手間,沒有廚房和客廳,充滿了上世紀招待所年代感的裝修,過道里昏暗的白熾燈,還有走上去嘎吱作響的廉價木地板。
屋裏有多少人……陸啟也不清楚,六七個吧,平日裏下班回來的時間早晚有別,但都各自房門死鎖與世隔絕。大家彷彿有一種莫名的默契——在聽到門外沒聲兒了才出來洗漱方便,與電視裏那些熱衷於社交成群結隊,今天聚會明日轟趴的紅男綠女們大相逕庭,偶爾過道里相遇最多點頭招呼惜字如金,除了隔壁那個姓蕭的姑娘,陸啟連其他人姓什麼都不知道。
在這兒住了一年,印象中這些“室友”似乎也來來往往換了好幾撥人。
沖了個涼水澡,陸啟故意不擦乾坐在電扇面前吹着風,涼快!反正也沒有熱水,60L的電熱水器要維持六七個人日常使用,還都是集中在早晨和晚上,屬實有些難為它了。
窗外有陣陣蛙鳴傳來,他終於能好好捋一捋下午闖進他腦海里的那些信息。
離開公司前他還用工作電腦好好搜索了一下那些人,遊戲和互聯網產品,沒有任何搜索結果返回,於是確信了這些東西或許是來自一個其他的,與他們有着差不多文明進程的世界,科技樹上即使有些差別但也不大。
陸啟把這些信息定義為知識,作為一名遊戲策劃,他自然明白這些知識的價值。
但同時他也很清楚,知識並不等同於經驗,更不代表能力,就像你你讀完一本名人傳記不代表你會成為名人,看完一款殿堂級遊戲的拆分導圖,也不代表你能做出同樣成功的產品。
未來應該如何去走,遇到問題又如何去解決,這些東西還是得他自己分析實際情況去摸索答案。
或許是神跡,也可能是巧合,但他既然拿到了這份寶藏,也希望自己未來不會辜負了這番際遇。
正胡思亂想着,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拿起一看是家裏的,陸啟不禁心頭一緊,這都過了十一點了,母親怎麼會這個時候給自己打電話。
趕緊接通:“喂,媽?”
電話那頭是母親趙淑蘭的聲音:“喂,阿缺啊。”好在聲音聽起來平穩柔和,與往常無差,陸啟稍稍放心了下來。
阿缺是陸啟小名,主要是小時候長得好看了些,粉雕玉琢的一個小娃娃人見人愛。家裏人迷信地認為老天爺給了他一副好樣貌,那總得在其他地方收回什麼去,擔心他一生命運多舛,那倒不如就從名字上找補好了,於是給起了陸缺這麼個小名。
“媽,你咋這時候給我點電話來,沒出啥事兒吧?”
“沒有,就是想給你打電話了,這不是都半個月沒打了。”陸母笑呵呵的,聽起來精神狀態不錯。
“嚇我一跳,我一看都十一點了,怎麼想着這個點給我打……你還沒睡吶?”
“上次九點過給你打你不是還在加班嘛,你說這段時間都會很忙,我就想着晚一點嘛,還在加班嗎?”
“沒,早就回來了,剛洗完澡了,陵城這天可真熱。”
“你開空調啊,你不是說有嗎?”
“開着呢,就路上熱,回來就舒服了。”
“那啥……啥木不忙了?”
“項目,你看你好幾次了還沒記住。”
“噢對,項目,已經忙過啦?”
“沒呢,上次不是給你說了嘛,馬上就要上線了,就是拿出去賣錢的意思,賣了錢公司就要發獎金咯,前幾天我們開會都還在討論發了獎金后組織大伙兒到哪裏去旅遊呢。”
“旅遊?那不上班了啊?”
“嘿,格局小了不是?老闆想要員工好好工作就要把他們照顧得舒舒服服的嘛,不然哪兒能心甘情願給他賣命呢,現在稍微好一點的公司都會組織這種旅遊的,都是公款消費。”
“喔,晚飯吃了吧?”
“那哪能忘啊。”
“又是加班餐?盒飯吃多了好像不太好的樣子。”
“沒這種說法,吃了好不好還不是看吃了啥,加班餐豐盛着呢,今兒是水煮牛肉,牛肉可真不少,這分量我估摸着要放外麵館子裏怕是這一個菜就得二十多,我還點了兩份米飯,到現在還肚子還撐着呢。”
“那好,多吃點兒。”
“你就不擔心我發胖唄。”
“你胖了也好看。”
其實家裏每次打電話來,也就是問些冷不冷熱不熱,吃了沒好不好之類的生活瑣事。
偶爾會說些街坊鄰里的談資,諸如樓上建國家養了一條狗,周身雪白的好大一隻,看起來好像一直在笑似的憨得很,白天都能聽到天花板上它爪子拍打地磚的聲響,到處亂躥可真是活潑。陸啟說那叫薩摩耶,要不咱家也養一隻,趙淑蘭就連忙說不要,太大了看着有些怕。
或者是那五單元吳嬸她表妹家有個外甥女,跟陸啟差不多的年紀,這馬上就大學畢業了,要不去弄張照片來瞅瞅,沒說非要你咋滴,就先看看行不行,加個聯繫方式隨便聊聊。陸啟就說樓下開小賣部的陳叔,這些年不也一直單着,人也老實要不你先跟人家處處。
不過一個月能有那麼兩三個電話對於陸啟而言,已經是幸運了。
“媽,你這個月又該買葯了吧?”亂扯了一陣,陸啟問。
“上次買的還剩點兒,應該下個月再去買了。”
“不是,我算了差不多這星期就該吃完了吧?上次不是就買了三個月的嗎?”陸啟一聽就有些急,帶着些許責備的語氣道:“這種東西你別省啊,你又覺得自己最近身子好了些是吧,那東西斷不得的。”
趙淑蘭趕緊解釋:“不是不是,是上次趕上藥房做活動了,買三贈一多送了些,還送了其他好多東西,衛生紙還有水壺。你看你,又亂想了。”
“真的?”
“真的,騙你幹啥。”
“誰叫你有前科呢,兩種葯都做活動?抗病毒的那個和軟肝片。”
“是啊,好多種呢,還有其他幾種葯優惠力度更大。”
“你還後悔沒得那幾種葯的病不成?”
“瞎說啥呢!”
“你買的是正品吧,就之前那個福瑞和阿莫洛達公司產的。”
“啊,一直都買的這兩種。”
“那就好,你可別貪圖便宜買些亂七八糟的雜牌吃。”
“不會,現在就只吃這兩種……就是有點貴。”
“你瞎操心這個幹嘛,又不是沒錢買。”
“我是擔心你那邊不夠用……”
“這你放心,我這邊兒一個人想花錢都找不到地方花,我白天上班在公司,回屋都晚上了坐會兒就差不多該睡了,能花什麼錢。等我今年過年回來,帶你去府南再檢查一下。”
“今年要回來嗎?”趙淑蘭有些欣喜。
“那肯定啊,我不就前年春節那一次沒回來嘛。對了,你這個月醫保社保交沒,記得要交也不能斷。”
“嗯,上個星期就交了,一直在交的,我這馬上就退休年齡了,我還想多領幾年退休工資呢,都還沒抱孫兒。”
“就是的有這種心態……不是,誒,你看你又來了,陳叔他老實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