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下揚州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哎,這‘故人’下揚州的時候,一定沒遇到水災,不然面對這滿目瘡痍,江上都飄着死人,哪裏還有心情吟詩。”
揚州城外的醫棚里,天醫門的弟子們正在忙着整治病患。
一個月前,淮河開始泛濫,百姓流離失所。他們奉了師命從蒼山坐船出發一路南下,途徑淮安府、高郵州,到了揚州府的城外。
水災發生后不久,城外就聚集了幾千名從兩淮各地逃難而來的難民,攜老扶幼,想要進入城中避難。
但是揚州太守命令,為了防止災民引起騷亂,除非能夠證明城內確實有親屬家人可以收留,否則一律不得入內。只允許他們停留在城外十里的地方。
這個命令壓根阻擋不住山呼海嘯而來的人們,這些災民們一路拋家而來,就是為了尋求一線生機,豈會被一座城門阻擋。
面對緊閉的城門,災民化身為暴民,集結成小股對揚州城各個城門進行衝擊。
最後逼得揚州太守向城外駐紮的衛所求助,派了一隊兵馬鎮壓暴動。
這些流民哪裏是朝廷軍隊的對手,被殺的殺,抓的抓,幾個頭目的腦袋被懸挂在城樓上,這才平息下來。
這時候揚州太守又貼出告示,揚州城內並無多餘糧食,勸災民們不要在此集結,早日前往其他城鎮,或可一救。
奈何這些災民在城外消耗太久,已然山窮水盡,想要再逃往別處,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淮水下游的大雨至今沒有停歇,越來越多的災民往揚州奔逃的結果就是成百上千人的人被困在城外,沒有糧食,也沒有乾淨的飲水,被生生困住。
水災帶來的還有瘟疫,城外簡易的木棚里,已經有不少人感染了瘧疾和時疫。如今正是六月,天氣炎熱,瘟疫很快地蔓延了開來。
到了這個時候,揚州太守才不得不向朝廷稟明,之前抗災不力,如今局勢已經脫離了掌控,請求朝廷派人治理。
眾所周知,當今聖上不問政事已久。近十年來,更是於內宮深處一心修道,連冬至和新年的大典都不再過問,而是改由宗親代祭。這等洪災之類的“小事”更是不會驚動到他老人家。
朝廷目下由以王丞相為首的大臣們把持,王丞相乃是攝政王的岳丈,上一任周老丞相的門生。而現任的揚州郭太守,亦是周老丞相的門下,與現任丞相乃是同榜的交情。
之前揚州太守苦苦支撐,隱瞞災情的最重要原因,是因為今年是大夏朝三年一度的所謂“官員考校”之年。
全國州府的大小官員,都必須“實績申聞,以行黜陟”。作為揚州一府最高階層的官員,能夠考察郭太守的,也只有朝廷派下的監察御史了。
按照往年慣例,監察御史一般都會在當年秋季到達各州府,此時正是秋收之際,正好可以查看當地農牧稼軒的情況。
所以按照郭太守的意圖,是想將這場天災人禍儘可能遮掩過去,在監察御史到來之前翻篇,這樣一來,就可以安全通過考核。
以他和往丞相的情誼,此屆任滿之後,就算不能進入內閣,好歹也能繼續在江南或者兩廣這樣富庶的地方擔任父母官,不至於被貶謫到荒蠻之地去。
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這紙是終歸保不住火的。災情的蔓延已經超脫了掌控,在這樣下去,恐怕揚州城都要保不住了。
在接到了揚州郭太守的奏章后,朝廷先是發下詔令將郭太守和揚州地方上的大小官員好一頓申飭,再就是派檢查御史前來主導開倉放糧,和治理水患等事宜。
另外,朝廷也向天醫門掌門發去了信函,請求一貫以拯救蒼生為己任的天醫門上下,能夠伸出援手,解除揚州的燃眉之急。
當今聖上崇尚道教,雖然樊不羈以先祖凌飛子定下的“我輩子弟終身不入朝堂”為理由三番兩次地拒絕了朝廷的徵召,但是“天醫門”卻也因為皇帝格外的偏愛,隱隱凌駕於江湖其他的門派之上,地位超然。
其門下的弟子,也因此能夠憑着“天醫門”的名號隨意在大夏國上任意行醫施藥,而不受官府路引的管束。
既然得了這個便利,樊不羈也投桃報李——十多年來,大夏百姓只要看到那隻代表着天醫門的那朵七星杏花旗,便知道此地有天醫門的弟子正在治病救人。
現在,就在這樣一桿白色的大纛下,用白紗矇著口鼻的天醫門弟子們正在四處奔走。
“小師兄,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我來看着藥罐。”
看到顧修文手裏拿着蒲扇,腦袋一點一點,差點讓火把劉海都給燎了,江飛星急忙上前扶住他。
“唔?”
還不知道自己半張臉都被熏黑了,顧修文耷拉着一雙掛着弄弄黑眼圈的眼睛,半夢半醒地望着一臉擔心的江飛星。
“小師兄去睡吧,你都兩天都沒合眼了。再熬下去,就不是‘救人’,是要‘被人救’了。”
江飛星奪過蒲扇,將衣服的下擺塞進腰間,拉過一把小凳子坐下,用力地扇着面前一起蹲着的七八個藥罐子。
顧修文打着呵欠,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左顧右盼了一圈問道,“大師姐和大師兄他們休息過了么?”
“師姐帶着師妹們正在給災民熬粥呢。大師兄在醫棚那邊給病人看病扎針,到現在都沒停下來過。生病的災民實在太多了,看都看不過來。”
江飛星擔心地說著。
此時,有個雙手捧着剛剛熬好熱粥的男子從他們面前走過,見到他們,男子還笑着朝他們點了點頭。
下一刻,男子突然撲到在地上,渾身抽搐起來,口中不自覺地吐出黃水,米粥撒了一地。
江飛星和顧修文一躍而起,兩人將他挪到了一棵大樹的下方。
江飛星將男子的腦袋抵在自己的膝蓋上,用手摳出他喉嚨里的異物,防止窒息。
而顧修文則仔細地搭着他的脈搏,探查病情。
“怎麼樣?”
江飛星看着汗水從顧修文的鬢角處不斷地留下,焦急地問道。
“脈象來往流利,加上他嘔吐抽搐不止,看起來是得了濕熱疫毒驚風之症……應該是吃了不潔凈的食物導致的。”
顧修文判斷道。
江飛星看着灑在地上的米粥顆粒,皺着眉頭說道,“這些米都是揚州太守派人送來的。煮粥的水也是大師姐特意用沙土凈化燒開的,應該不會有問題……他到底是吃了什麼東西才會這樣?”
“不管了,先把他抬到後面去施針,把抽搐的癥狀緩解了再說。”
顧修文說著,和江飛星兩人合力將病人挪到了醫棚的一角。
江飛星看着顧修文打開針包給病人施針,自己退了出來,走到河流下方,將沾着穢物的雙手洗乾淨。
他蹲在河邊,眯着眼睛,看着河面上遠遠地飄來一團黑灰色的物體,而站在對面河岸玩耍的孩子們,正試圖用樹枝將其打撈上來。
“哎,那是死掉的動物的屍體,是吃不得的!”
江飛星急忙站了起來,衝著對面的孩子們大聲喊道。
難怪有人會吃壞肚子!
雖說揚州太守這幾日開始在城外放糧,但也是僧多粥少,一天只能供應一頓。
這些人一定是餓的受不了,在河邊撿拾這些髒東西東西煮了吃了,才會得疫毒驚風。
河岸對面的孩子可不聽江飛星的指揮,他們都不知道多少時間沒吃過肉了。撿到手的好東西,怎麼可能捨棄。
孩子們扔下樹枝,抱起打撈上來的動物屍體轉身就要跑。
“死孩子,怎麼不聽話呢!”
江飛星正要沿岸邊追上去,就見到一個瀟洒的白色身影,在水上輕盈地點了幾步,躍到了河岸對面。
抱着小動物的孩子們驚呆了,齊齊停下腳步,看着凌空落在他們面前的男人,露出了好奇又崇敬的表情。
江飛星抱着胳膊笑了。
只見對面的白衣男子從懷裏不知道掏了什麼東西出來,讓那些孩子們毫不猶豫地扔掉了剛才還死都不放的小動物屍體,歡天喜地接了過來,一蹦一跳地走了。
江飛星見狀,也施展輕功,用足尖點着河面上的浮木和樹枝掠到了岸對面,對着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大師兄。”
鄭修則轉過身,回以一笑,“飛星。”
“你來的正好,我們一起把這些腐敗的東西給燒了吧。不然被災民們看到了,保不齊還會有人拿來吃的。”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樊不羈門下大弟子,蒼山天醫門第十代入室弟子,今年二十六歲的鄭修則。
因為長時間不斷地為人看診,他的面容有些憔悴,笑容也帶着一絲疲倦。
“我來弄吧,大師兄忙了那麼多天也累了。你就坐在那邊休息休息。”
江飛星指着岸邊的一塊石頭說道。然後揀了幾根樹枝和樹葉,從兜里翻出火石,點燃了火焰。
蹲在火苗旁,江飛星看着坐在他對面的鄭修則,忍不住笑了起來。
江飛星本身就七尺有餘,鄭修則比他還要高上半個腦袋。身材高挑,眉目有稜有角,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嘴唇有些薄,即便如此,也是個十足的美男子了。
溫良,謙和,有林下之風,舉手投足之間,彷彿清風拂過竹林,不管是蒼山上的長老們,師弟師妹們,還是山下這些被他救治過的病人們,無不感佩於他的翩翩風采和不凡的醫術。
“和大師兄比,我們都是‘鬚眉濁物’,大師姐不鍾情於他,還能鍾情於誰?”
下山前的一晚,江飛星與顧修文一起跑到後山喝酒,看着天上的一輪殘月,江飛星對顧修文說出了這番話。
顧修文抱着酒壺,坐在樹枝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比不過就是比不過。
無話可說。
“你笑什麼?”
看着這個從來話多的小師弟托着下巴望着他,一言不發的模樣,鄭修則不由得彎下腰,好奇地問道。
“剛才那些小孩子,一定以為大師兄你是神仙下凡。”
那些孩子們剛才的表情,分明是被鄭修則凌波而來的風姿給震撼住了。
江飛星眨了眨眼睛說道。
“就像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師兄,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上了天堂,遇見了小神仙呢。”
江飛星現在都記得那一天,他要飯不成,躺在那個無名小村村口的大石頭上。
十四歲的俊美少年翩然而至,他可不是以為自己遇見神仙了么。
“當時大師兄給我吃的糖果,味道真好啊……”
江飛星走到鄭修則身邊,伸出手笑道,“拿來吧。剛才你給那些災民的小孩,我都看到了。”
鄭修則哭笑不得地從懷裏掏出一包用牛皮紙包好的甘草糖,遞到了江飛星的手中,“多大的人了,還跟孩子似得。再說了,你自己不會做么?”
“自己做多麻煩,還是吃現成的好。”
江飛星打開紙包,取了一顆糖果扔進口中,笑的見眉不見眼。
“幾歲了都是大師兄的師弟。大師兄,等你年底成了親,可別有了媳婦就忘了師弟哦。”
聽着江飛星打趣的話語,一絲陰霾從鄭修則的眼中一閃而過。
“一會兒你準備一下,跟我去趟揚州城裏。”
鄭修則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襟,“我們的葯不夠了,需要從城裏採購一批藥材。”
“這朝廷也真是的,求我們天醫門來看病,不給診金也就罷了。連藥材的錢都要我們先墊付,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規矩。”
看着火燒的差不多了,江飛星抓起一把泥沙,將火苗蓋住,低聲地咕噥道。
“就你話多。”
不遠處,一艘商船沿着河水往揚州城的方向駛來。
“世子爺,揚州到了。”
侍衛明松敲了敲船艙的門,對着裏面的人恭敬地說道。
“知道了。”
宋錫放下正在閱讀的書冊,將視線移到了打開的窗戶外。
河岸上,兩道白色的人影沿着岸邊正一前一後快速地奔跑着,像是兩隻優雅的白鶴。
“好俊的輕功,是江湖人么?”
他看了許久,在那兩條人影終於消失后,將視線從河邊移到了不遠處的一片灰色城牆上,溫潤的眼睛裏充滿了溫柔。
“這次千萬,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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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急,下一章就見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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