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後
十二年後
位於江北的蒼山,屬於琅琊山的支脈,重巒疊嶂,古樹參天,常年被籠罩在一片雲霧之中,宛如仙境。
一個一襲白衣,頭梳飛天神女髻,身材婀娜,眉目俊秀的女子端着翠竹托盤,從山上逶迤而下,往山間的一座小屋方向走去。行動之間,環佩叮噹,宛如仙人。
“師姐早。”
“師姐好。”
女子經過各個路口,一路都有同樣一身白袍的弟子對其抱拳致意,女子也輕點額頭,微笑應答。
這裏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醫門”的所在。
“天醫門”乃是四百年前傳說中得道登仙的真人凌飛子所創。
相傳凌飛子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不僅擅長望風觀星,窺視天機。外加有一雙妙手,一顆仁心,以濟世救人為己任。
因其一生懸壺,普濟眾生無數,故而得了大道,晚年間白日飛升。
凌飛子之後,他的弟子們繼續以此為業,半道半醫,在江湖中遊走。如今算來,已經傳到了第九代,掌門人便是江飛星的師伯,老瞎子卓不凡的師弟——樊不羈。
和只得江飛星一個弟子的卓不凡不同,“天醫門”的本任掌門樊不羈弟子已逾千人之眾。不過多是外門弟子,由門內各大長老教導。其真正入室弟子有三人:大弟子鄭修則,二弟子林修嫻,三弟子顧修文。
他們三個人從小就跟在樊不羈身邊,由其親自教養。
其中二弟子林修嫻乃是入室弟子中唯一的女徒弟,其父為當今朝廷赫赫有名的“戰神”林社,早年間負責守衛北關,有萬夫不敵之勇。近年來被召回京師,任禁軍十二團營總指揮,拱衛京師,堪稱位高權重。
林修嫻乃將門虎女,從小便有凌雲壯志,不甘心被困於閨閣之內,輾轉於灶台之間,潦草此生。林社愛女,便將其送入蒼山,成為天醫門門下弟子。
蓋天醫門收徒,不問性別,只看其心性和資質。林修嫻因此得以成為樊不羈的入室弟子。
“飛星,你在么?”
林修嫻端着蓮子羹走入了江飛星所住的“追月小築”,剛進了院門,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大叫。
“師姐,別踩!”
一個少年郎站在她身後不遠處大聲喝道。
可惜,他話音未落,林修嫻便踏上了地上的一根細線。
那根細線近乎無色,與這黃泥地幾乎融為一體。但卻是韌性十足,剛一踏上去,院子左邊的一棵大樹上突然發射出無數箭簇,每個箭頭都指着林修嫻站立的方向,都是這細線所牽發的。
林修嫻面不改色,玉足輕點,憑空躍起,輕輕鬆鬆地躲過了箭陣。不過還不等她落地,第二波機關又被觸發了——一根足有成人腰桿粗的巨大圓木從她左前方衝撞了過來,正對着她的面門。
身處半空中的林修嫻不得不空出一隻端托盤的手,側過身來,對着圓木輕推一掌,借力使力,往後騰挪了幾尺,避開了圓木的重擊。
誰料到還不等她落地,一張結實的大網從右邊突然兜了過來,眼看要將她整個人都罩在其中。
林修嫻柳眉一擰,伸出雙手,將托盤高高地拋擲到了天空中去。
接着抽出腰間佩劍,凌空一劃,將這當空的大網砍成兩截。
然後便是收劍、接托盤、落地,一氣呵成,瀟洒悅目。那托盤中所盛之物也是沒有灑落丁點,完好如初。
“好!好輕功,好劍法!師姐真棒!”
少年拍着巴掌,從院門外走上前來,滿臉討好地說道。
“你看看你,這好好的屋子,被你弄得機關重重的。山上只有我們門內的人,這是要防着誰呢?”
林修嫻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說道。
剛一轉身,便看到渾身沾滿了泥巴,頭上還插着兩三根樹葉,狼狽得像是剛從熊瞎子的山洞裏逃出來的江飛星,一雙美目中滿是無奈。
“幾日不見,你……你怎麼又把自己弄成這個模樣了?”
此時的江飛星,已經長成了一個外表鍾靈毓秀,性格開闊疏朗的少年。身材修長,行動灑落。
二十歲的少年正是風華正茂,青澀的臉龐猶帶稚氣,光彩照人。尤其是一雙顧盼神飛的雙眼,彷彿反射出炙熱的陽光,讓人看着就忍不住地勾起嘴角,心生親近。
這樣的一副好相貌按說不知道要讓山上多少師姐師妹們心生愛慕,偏偏江飛星本人乃是整個天醫門裏排名第一的不修邊幅之人。
經常把自己弄得落拓不羈,過於不拘小節,完全不像個名門子弟,倒像是個浪蕩俠士。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真名士自風流”,不用在意外表,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師姐,我去山上找野蠶了。師姐你知道么,這野蠶吐出來的蠶絲,比家養的蠶寶寶吐出來的蠶絲更加堅韌,特別適合用來做武器和牽發機關。就你剛才踩的那根就是……”
江飛星不以為意地抖落掉了頭髮上的樹葉,拉着林修嫻就往屋子裏走,“師姐來看看,我找了好多都養在後院的小屋裏呢。晚上它們吃樹葉的時候,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可有意思了。”
“我可不看那些,我是來給傳師父的話的。”
林修嫻端着托盤走進“追月小築”,看着這堆滿了各色書籍,畫冊,以及各種木匠工具,羅盤墨斗,機關卯榫,亂鬨哄到讓人無從下腳的屋子,無奈地搖了搖腦袋。
江飛星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去,好一番收拾,總算將堆得亂七八糟的桌子空出了一角來,轉頭訕笑道,“師姐,就放這兒吧。”
“你說你,大家都住在山上,互相照應着多好。偏你要住這後山的山腰,離群索居的。這屋子也沒人打理,每次來看,都像是遭了劫似得。”
林修嫻放下托盤,從瓷盅里舀出一小碗蓮子羹來,遞到江飛星手上。接着坐在桌邊,伸手從懷中掏出帕子,將江飛星臉上沾着的泥點一點點地擦拭掉。
江飛星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只好低頭喝湯作為掩飾。
林修嫻雖然只比江飛星大上一歲,不過作為大師姐,照顧起人來很是嫻熟。
她還記得十二年前,大師兄鄭修則把只有八歲的江飛星帶上山來的時候,這孩子又黑又瘦,活脫脫的一個小野人,渾身充滿了戒備,一心想要回他口中說的那個“芙蓉鎮”,要回到師父的故地。
讓人看了又是難過,又是心疼。
林修嫻從小就有俠女之風,最是惜老憐弱,對於從小失怙的江飛星,比之其他的師弟師妹們,更多了幾分關愛,對他格外照拂。
人心都是肉長的,聰明如江飛星又如何體會不到。這十多年來,他們姐弟情深,比之旁人,要親厚了不少。
“師姐,我在這住的挺好的,這裏人少、清靜。再說了,我這是‘亂中有序’,要是旁人來整理,我就找不到自己要用的東西了。”
江飛星端放下湯勺,皺着眉頭道,“真苦……”
“最近天熱,加上你總是毛毛躁躁的,正好吃點蓮子降火。”
林修嫻笑道,“一會兒喝完了,你換件衣服,去正堂一趟。師父有事吩咐。”
“好。我一會兒就去。”
江飛星點點頭。
樊不羈雖然名義上是江飛星的師叔,不過自從他八歲被大師兄從山東的那個小山村村口帶回蒼山後,樊不羈就將他當做自己半個入室弟子看待,與鄭修則等人無甚區別。
“對了,你可曾見到修文?我剛才從他的‘倚天閣’過來,並沒有見到他。”
“我也好幾日沒見到小師兄了。”
江飛星捧着碗,眨了眨眼睛說道。
“算起來,都有三五日未曾與他謀面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你若是見到他,也讓他去正堂吧。”
林修嫻說著,起身就要走,“我先去師父那兒,你收拾收拾就過來。記得把頭梳了。”
“哎,師姐慢走……慢走啊。”
這邊林修嫻一離開,他立即放下瓷碗,敲了敲身後的竹制屏風,好笑地說道,“人都走了,快出來吧。”
一雙月色的鞋子從屏風後頭露了出來,接着就是一把握着摺扇的手,最後露出的,是一張看上去還帶些稚氣的白凈臉龐。
顧修文從屏風後頭走了出來,遠遠地看着佳人漸漸遠去的背影,幽幽地嘆了一聲。
“小師兄,你可以真有意思。人在這兒的時候,躲躲藏藏。人走了,你就看着人家的背影發獃。這不是自相矛盾么?”
江飛星三口兩口將蓮子羹吃了,放下碗,轉身從衣櫃邊拿出一套乾淨的衣服,一邊換着衣服,一邊笑話着說道。
沒錯,這看上去比江飛星還要小個幾歲的少年郎就是樊不羈的第三個入室弟子顧修文了。
他天生一副娃娃臉,臉盤子肉嘟嘟的,還帶着幾分嬰兒肥。雖然看着年紀小,實際上比江飛星還要大上三個月。
這顧修文因為和他年紀相近,氣味相投,所以時不時地找他來玩耍。因此他愛慕大師姐林修嫻一事,旁人不知道,江飛星卻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師弟,你還是太幼稚了……這種求而不得的心情,不是你這樣的小孩子可以理解的。”
顧修文搖了兩下扇子,故作哀愁地斂着眉毛說道,“求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酸得江飛星牙疼。
就在幾天前,師姐的父親親自上門,與師父樊不羈敲定了大師姐和大師兄婚禮的事宜。
莫說大師兄都二十六了,就連大師姐今年都二十有一了,要是在山下尋常人家,這兩人孩子都應該生了兩了。林大人實在着急等着抱外孫,就不顧他岳丈的架子,親自來過問了。
對此,樊不羈也是樂見其成,就約定讓他們在今年年底完婚。婚禮就在蒼山上舉辦,屆時雙方的家人和武林同道,都齊聚蒼山點春堂,為這一對璧人做個見證。
這教一直愛慕林修嫻的顧修文傷心不已,最近都躲着眾人,療他的“情傷”呢。
江飛星胡亂在頭上挽了個髮髻,心想我不理解?
我可是這整座蒼山上,唯一一個成過親的“過來人”好么?
“他倆要成親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你既然愛慕師姐,就應該早做打算。如今木已成舟,多說無益。”
江飛星整了整衣容,從一堆破紙堆里找出自己的佩劍系在腰上說道,“我看你就是姑娘家接觸的少了,自以為對師姐動了情。這蒼山上雖然女弟子不少,不過像師姐這般姿容品性的卻還是不多。等你下了山,開了眼界,你的‘情傷’就不葯自愈了。”
顧修文輕哼一聲,“我豈是這般見一個愛一個的花心薄情之人……師弟真是膚淺。”
“可別光嘲笑我,小師弟,快來告訴哥哥,你內心可有中意的女子?”
顧修文一臉八卦地拍了拍胸脯,“你告訴我,師兄為你參謀參謀。”
“就你這樣還替我‘參謀’?”
江飛星白了他一眼。
“我沒有喜歡的女子,而且我這輩子也不會成親。”
“啊?難道你要追隨我們師父,這輩子潛心修道,真的不再沾染凡塵了?”
顧修文聽了,先是一驚,隨後瞭然地點了點頭,“也挺好,反正你也沒家累。”
天醫門的弟子並非全部都選擇做道醫,也有不少人是以道士身份自居的,比如他們的師父樊不羈,還有江飛星的師父卓不凡。
故而江飛星若是真走出家的道路,做個天師,在天醫門弟子看來,也沒什麼讓人奇怪的。
江飛星可沒有什麼修道成仙的打算。
在他眼裏,婚禮這種可怕的事情,這輩子經歷過一次就足夠了,實在不想再來第二次。
而且……
江飛星低下頭,眼神黯然。
先不說我“天煞孤星”的命格,光說我身負的血海深仇,早晚有一天要下山報仇雪恨,豈可隨意連累人家好好的姑娘。
打起精神,江飛星拉着顧修文出了追月小築的門,勾着他的肩膀笑道,“我聽其他的師兄弟說,揚州那邊發生了水災,朝廷請求天醫門派出門人前去行醫授葯,以解燃眉之急額。一會兒師叔召我們去,定是為了此事。”
他拍了拍顧修文的肩膀,促狹地眨了眨眼睛,“揚州自古出美人。小師兄,別管我沒提醒你哦。”
“都說了我不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人。”
“知道,知道。”
江飛星敷衍地說道。
他可不管顧修文的這些小心思。
師門上下誰不知道,大師姐滿心滿眼只有大師兄一人,容不下別人來攪局。
小師兄的這點情思,他無論如何都要用“慧劍”將其剪除!
顧修文,快點“移情別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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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王府內
世子宋錫正坐在書桌邊作畫。
在他修長白凈的手指下,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逐漸鋪展開來。
畫紙上的美人霧鬢雲鬟,身材婀娜,穿着一條時下南邊最流行的百褶花鳥裙,正提溜着裙角做觀望裝,模樣靈動的彷彿要從畫紙上走下來似得。
可惜,這美人骨架、姿態俱全,臉蛋上卻沒有五官,便是姿態再美,也是殘缺不全的。
再看看這書房中懸挂着的各色美人圖,或是對鏡梳妝的,或是焚香彈琴,或是挑弄鸚鵡,做足了各種閨中女兒姿態。無一不美,卻也各個都沒有臉孔。
說實話,白天看着還好,榮氏夜裏兀然走進書房,見到滿屋子的“無臉美人”,還挺滲人的。
“世子又在畫世子妃吶。”
小廝柏樹端着茶水進來,見到提筆發愣的宋錫低聲說道。
“是啊……”
宋錫放下筆,望着桌上的美人圖,淡淡一笑。
少年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惆悵。
“都不知道她如今什麼模樣了……不過姐姐小時候就長得那般花容月貌,如今大了,想必一定是貌若天仙了。”
柏樹看着世子痴情的模樣,不由得內心一陣唏噓。
他是這幾年才進府伺候的,也是後來才聽說王府里曾經有過那麼一位“世子妃”的存在。
據說她是為了沖喜才嫁進的王府,後來為了救世子爺,跌落山崖亡故了——當然了,這“亡故”二字,在世子爺面前是絕對提不得的。
對他而言,他的“大妻姐”江寶兒只是失蹤。
算來今年世子都已經十七了,按說也應該成婚了。
王爺和王妃娘娘為此沒有少操心,相親的宴會都辦了好幾場,請的都是濟南和京內出了名的才女,名門望族之後。
但是世子他堅持自己是有妻子的,那些女子再好,進了門也只算能做妾。
把那些本來看中攝政王府權勢和世子才貌的小姐和她們的父親都氣的拂袖而去。攝政王為此大發雷霆,就差直接逼婚了。
誰知道這對父子的脾氣一個比一個暴烈,世子乾脆宣稱若是再逼迫他,他就剃頭上山做和尚去。王爺那麼強硬的人,面對這兒子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只能由得他去。
“世子,您真的覺得世子妃還在這世上么?”
柏樹雙手遞上茶盅,試探地問道。
“自然。正所謂‘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既然沒有找到我姐姐的屍體,她自然就是活着的。只是不知道漂泊去了何處而已。”
宋錫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正色說道。
十二年前,被從懸崖下救上來之後,世子就被管事的送回了王府。
那之後,王爺在他的再三懇求之下,也派人去懸崖底下搜尋過,但是一無所獲,只看到了懸挂在枝丫上的幾截破衣服。
根據侍衛們的判斷,世子妃應該是摔死了,屍骨被山裏的野獸叼了去。
但是小世子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這個結果。一直到今日,他都堅信“江寶兒”一定活在世上,正在某個地方等着他,等他將"她"接回王府,做堂堂正正的“世子妃”。
“世子也真是痴情……”
小柏樹感動地說道。
“世子,世子,好消息,好消息啊。”
就在此時,一個二十郎當的年輕人跑了進來書房,滿臉驚喜地說道,“有了,世子,有世子妃的消息了!”
看見柏樹瞪大眼睛看着他,明松自知魯莽,急忙跪下要行禮,被宋錫一把抓胳膊,將他拉了起來,“都這個時候了還拘泥這些做什麼。快說,快說是什麼消息。”
“屬下不負世子所託,終於打聽到了您提到過的那個重工鴿血紅耳墜子的下落了。”
要說宋錫對接觸了半年多的“江寶兒”有什麼印象的話,除了之後被管事在土地廟裏找到,帶回府里的那一袋子玩具,就是“姐姐”曾經展示給他看過的那一雙鴿血紅耳墜了。
宋錫記得,姐姐為了讓他填飽肚子,買玩具,把其中的一個當了。那雙耳墜子實在美得耀眼,讓在王府里見慣了好東西的宋錫到現在都記憶深刻。
他覺得那麼重要的東西,若是“江寶兒”還活在世上,一定會想辦法取回去。所以就憑着印象將它畫了下來,讓自己的幾個屬下在濟南和附近的城鎮裏打聽。
這件事情已經進行了兩年多,如今終於有了消息,怎不教他欣喜若狂。
“屬下打聽到,有人見過一個女子,一個年輕的女子曾經帶着它出現過。不過這耳墜如今已經被人改成了簪子,但是這寶石的形狀未變,上頭鑲着的珍珠也還是原來的樣子。故而屬下一把這畫拿出來,那人一眼就認出來了。”
“年輕的女子?是了!當然是年輕的女子。那她現在何處??”
“揚州。”
明松大聲答道,“那女子,現在就在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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