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相信他
司機直接從學校開到醫院,望着車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雲飛鏡一路心急如焚。
手機嗡地震動了一下,是程秘書給雲飛鏡發來了一張圖片。
她點開來看了一眼,發現是林桓早期病歷的部分照片。
“先天性心臟病……”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並不為此感到意外。林桓有心臟病的事,他們早就知道,林桓自己也不諱提及。
但是接下來的字眼對她而言就有些陌生:“肺動脈高壓……?”
不知道什麼時候,羅泓已經挪到雲飛鏡的旁邊。他和她一同埋頭去看那張圖片,早在看清上面字跡的同時,濃黑的眉頭便已無聲地擰在了一起。
“你再問問程秘書,是原發性還是繼發性?”
雲飛鏡用僵冷的指尖打字,連續三次都摁錯了字母。她默不作聲地先把消息發了出去,然後才問羅泓:“原發性和繼發性有什麼區別?”
“繼發性至少能查出病因,多半是其他疾病的併發症。”羅泓面沉如水,“原發性的話,很可能醫生都不知道病因在哪裏。”
病情如果能夠理出頭緒,就算患者身體再虛弱,也至少有治癒的可能;然而要是不知道病情來源於何處,那又要人怎麼才能醫治?
雲飛鏡和羅泓四目相對,從男孩的眼睛中看出了些許不妙的意味。
她輕聲問:“不太好?”
羅泓低聲答:“很不好。”
接下來的一段路,兩人滿腹心事,密閉的車廂之中,一時竟然死寂無聲。
羅泓沒告訴雲飛鏡,先天性心臟病和肺動脈高壓結合起來時,幾乎就意味着無法治療。
肺動脈高壓另有一個別名,那就是“心血管病的癌症”。
換而言之,這是絕症。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雲飛鏡喃喃自語:“你知道嗎,我曾經照顧我媽媽,看着她是怎麼憔悴下去,病體支離,最後……”
“我本來以為,我已經不會怕任何事。”
貧窮不能打敗她,強權不能令她屈服,就連校園暴力都不可能使她折腰求饒,雲飛鏡曾錯以為,她可以無堅不摧。
然而直到林桓被送往醫院急救的消息傳來,雲飛鏡才驟然驚覺,她依舊在懼怕直面親友的不幸。
原來,她竟然會如此懼怕生命中的別離。
在車內空調打到十六度的現在,雲飛鏡的冷汗卻已經流滿了後背。
她近乎強迫性地,反覆回想起自己母親臨終前沒有血色的面容。
那毫無生氣的死白,似乎正在和林桓蒼白的臉孔緩緩重合。
羅泓一側頭便看見她連目光都有些渙散的臉,心中猛然抽緊。第一次的,他不假思索地按上雲飛鏡死死抓住座椅套的右手,發覺手掌下的皮膚已經冷得驚人。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雲飛鏡的手,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考。
沉吟片刻,羅泓緩緩開口。
他沒說自己也經歷過相似的事。他的父親在任務中重傷,年幼的他和母親匆匆趕到醫院,隔着病房,送走了自己父親的最後三十六個小時。
他沒提人間的生離死別被濃縮在短短一天半時,給年幼的他帶來過怎樣的無法承受的痛苦和衝擊。
他沒和雲飛鏡比慘,當然也更不自以為是地說“我非常理解你”。
羅泓只是問她:“你相信林桓嗎?”
“……什麼?”雲飛鏡有點遲鈍地轉過臉,又重複了一遍,“什麼?”
“還記得嗎,醫生一直在給他預設死亡時間。連續三次。”羅泓輕聲提醒雲飛鏡,“最近的一次死亡預警是十二歲,但林桓從不相信。”
他和普通男孩一樣打籃球、考學年第一、額外接單寫編程、關注新聞和八卦、在雲飛鏡面臨危險的時候挺身而出,還和他們一起預備將要到來的數學和物理比賽。
他始終在嘗試人生中最光彩的那些可能,而且從來也不服輸。
想到三個人在半年來相處過的那些時光,雲飛鏡的神情微微一動。
“相信他,相信我們的朋友……”羅泓的聲音緩緩低下去,像是虔誠的祈禱,卻又如同末路的嘆息,“他一定會醒過來,只要他醒過來……”
雲飛鏡深吸一口氣,從收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就變得僵冷麻木的心臟,終於在胸腔里充滿憧憬的跳動。
她一下子明白了羅泓的意思:“只要他醒過來,我們就可以做所有我們能做的事。”
雲飛鏡現在不缺財富,她願意用錢為朋友買來健康,無論是換心肺手術也好,從國外實驗室購買特效藥也好,都是她力所能及的事。
林桓想要獲得更多的認可,道路又和羅泓在某方面重合。他們可以做一對搭檔,做朋友,做對手,一起邁入恢弘的科學世界,探索一切可行的未知,絕不辜負他們曾來過的世界。
羅泓的喉嚨略微有些發堵,但他按住雲飛鏡的手卻依舊還那樣穩定,聲音里甚至沒出現一絲顫意。
“不要害怕,飛鏡,我相信生命會有無數可能。”
雲飛鏡下意識反握住羅泓罩住自己手背的手掌,受到身邊這個男孩的態度影響,她的呼吸輕緩下來,就像是從他那裏汲取到了力量。
多年以後,她依然記得這一段路。
在恐慌如同漲潮般,緩緩將她沒過的時候,羅泓始終堅定如一盞不滅的風燈。
來自他的光芒和溫暖,能讓人的心靈都變得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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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車剛一停在醫院門口,雲飛鏡就跳下了車。
她和羅泓分別從車門的左右兩邊下車,姿態完全就是在跑,然後飛快在車頭匯合,一路快走進了電梯,直接坐到急救室的樓層。
程秘書早抵達了那裏,如今正和學校的老師一起,陪同在林桓的父母身旁。
雲飛鏡一眼就認出了林桓的母親,她的眉眼長得和林桓十分相似,如果不是雙眼微紅,看起來會更像。
她是個皮膚白皙的美人,儘管此時只穿着一雙拖鞋,手指也已經不自覺地把膝上裙子的布料都抓皺了,但她的神情依舊非常堅強。
雲飛鏡和羅泓快步走到程秘書身邊,程秘書不着痕迹地看了羅泓一眼,微彎上身,恭敬地低聲和雲飛鏡彙報情況。
“現在還在搶救。剛剛有醫生出來過一次,搶救緊急,大家不敢耽誤醫生的時間,沒問他具體情況。但從裏面的聲音聽,情況應該沒有惡化。”
雲飛鏡稍微鬆了一口氣。
“沒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雲飛鏡的目光在林桓的父母身上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又叮囑程秘書了幾句。
“我會一直在這兒等着,搶救不知道還有多久,麻煩程秘書你現在下樓,給阿姨買一雙平底鞋,再買兩條毯子,再給大家帶上訂一點方便吃的東西。”
林桓母親一定出來得非常急,不然腳上不會還穿着拖鞋。醫院的空調打得很足,雲飛鏡擔心她和林桓的父親着涼。
程秘書全都答應下來,只是不肯自己下樓,打電話叫了助理跑腿。
雲飛鏡以為他擔心自己,低聲說:“沒事的,這裏這麼多人呢,而且也有羅泓陪着我。”
程秘書看了羅泓一眼,什麼話都沒說。
大家守在急救室的門口,足足等候了六個小時。
直到晚霞鋪滿了天際,如火如血的火燒雲延展到雲飛鏡視野的盡頭,急救室的門才突然打開。
那一瞬間,雲飛鏡甚至沒能看清林桓父母的動作,就見到一男一女直接撲了過去。
而她自己則是心跳如同鼓壘,下意識地抓住了身邊的羅泓。
程秘書推了推眼鏡,站在人群的最外側。
“都讓一讓,”即使透過口罩,也能聽出醫生嗓音中的疲憊沙啞,“患者的情況暫時穩定了,但還要在icu住上兩天看看情況……”
長長吐出一口氣,雲飛鏡的心終於沉到了實處。
林桓被護士推出來,他躺在床上,蓋着一張薄薄的被單,雙眼緊閉,嘴唇發紫,臉色是不正常的蒼白。
但他還活着。
生命仍在繼續,有呼吸,有溫度,有未來的無數種可能,再沒有比這更加美好的事。
雲飛鏡感覺恐懼正在慢慢遠離自己。
她定睛去看,只覺病床上麻醉中的林桓的臉,和母親臨終前蒼白的面容,分明沒有一絲重合。
醫院的空調打得很足,雲飛鏡露在外面的手臂溫度已經很冰冷,但她卻從內心裏感到溫暖。
她肩頭忽然一重,是羅泓用力按了按她的肩。
雲飛鏡抬起頭來和羅泓對視,此時此刻,一個眼神便已勝過千言萬語。
程秘書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和雲飛鏡報告行動:“省一里正好有心臟病方面的專家,我已經預約了他的號,明天上班就可以給林桓同學問診。還有醫院賬戶里事先打進去過十萬塊錢,特護和病房也都已經聯繫好。”
雲飛鏡十分贊同:“好,我知道了,錢的事我一會兒會去和叔叔阿姨說。”
“還有一件事……”程秘書的口吻難得地有些遲疑,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羅泓一眼,沒有直接說明。
羅泓有些詫異,但完全會意。他和雲飛鏡低聲交代了幾句,就追上前面的大部隊,和他們一起送林桓進了icu。
雲飛鏡看着羅泓走遠,眉頭微皺:“是什麼事讓你這麼猶豫?”
程秘書唇角微動,扯出一個還不成型的苦笑,像是他自己說來都覺得太過巧合一般:“周總……周總他也在這家醫院。”
“……”
“周少正好也在。”程秘書晃了晃手機,示意他也是才接到消息,“他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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