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從派處所出來,人都下班了,各處也都收市了。
賀譯民的手裏其實有五毛錢,這是陳月牙給他的,用她的話說,一個男人,出門在外,兜里不能沒有錢。
一毛又一毛,那是她自己練攤兒賺來的錢。
賀譯民拿着錢到了百貨商店,用那個現在還是鎖在抽屜里,得由百貨商店的店員親自來撥的電話,給他爸賀晃打個電話。
賀晃退休前在鋼廠是領導,家裏安着電話的。
但是電話一撥通,賀譯民聽到喂的一聲,分明是后媽宋喻明的聲音,才說了句我是賀譯民,就聽對面說了句打錯了,直接把電話給掛了。
而就這一聲,哐當一下花掉了賀譯民兩毛錢。
兩毛錢啊,賀帥在夢裏要有兩毛錢,就是清水縣的首富了。
一抬頭,閨女兩隻眼睛裏的那種可憐和可惜勁兒,就跟兩毛錢是自己的命一樣。
當然,花了兩毛錢只聽了個聲響兒,這事兒得虧陳月牙不知道,要是她知道絕對得說叨半天。
他爸都沒拿他當兒子,他躺下這十個月也沒來看過他,還沒兄弟親,他打這電話幹啥?
賀譯民點着閨女的鼻子說:“這事兒得瞞着,可不敢告訴你媽!”
超生撇着嘴巴,大伯和三叔都在鄉下,偶爾也會扛着鋤頭來看她,但那個爺爺,他一次都沒來過,就為這個,超生覺得爸爸那兩毛錢花的不值。
父女倆要從百貨商店出來的時候,今天在百貨商店裏,差點被偷了包中華,但是,小偷給逮了的那個女售貨員就跑了出來,遞給賀譯民一包玉溪煙:“同志,今天特感謝你,送你一包煙抽吧。”
賀譯民不抽煙,當然不肯接對方的煙。
售貨員的熱情難以拒絕:“接着吧接着吧,這一包才幾塊錢,你可替我找回了一包中華煙呢。”
一包中華十八塊,那抵得上售貨員半個月的工資,所以,這售貨員要感謝賀譯民。
“這樣吧,你給我閨女一根奶油冰棍吧!”賀譯民說。
三分錢的長條冰棍,在這個大夏天超生也只吃過一根,奶油冰棍,她自打生來都還沒吃過呢,因為這是從去年才興起來的。
售貨員二話沒說,進了商店,掀開鐵皮桶子上厚厚的面被,還得打開一個鐵鎖,從中取了一根奶油冰棍出來,上面還冒着層層的白氣兒,就遞給了超生:“這可真是個惹人疼的小閨女兒!”
超生接過奶油冰棍,伸出舌頭舔了一口,哎呀!
小丫頭的舌頭沾在冰棍上了,滋滋兒的疼帶着滋滋兒的甜,又甜又疼,把眼淚都給惹出來了。
不過餓了半天就吃了一個包子,這會兒她正渴着呢,這口奶油冰棍兒真香啊!
既然誇了大話跟媳婦說晚上要吃肉,那當然就得想辦法吃肉,所以賀譯民今天必須弄一刀五花肉回去給妻子吃。
踱步到大百順菜市場的門口,這會兒正是晚市時間,市場上人絡繹不絕的,賀譯民啥也沒幹,抱着小超生,就在菜市場的門口站了一會兒。
轉眼,就在賣肉的窗口,他又一把逮到了一個小偷。
一天在菜市場裏逮到四個小偷,這回是菜市場的管理處親自出面,獎勵了賀譯民一指寬的,肥瘦夾花的一弔子五花肉。
拎着一刀子肥肥的五花肉回家,這才下午五點,離天黑還得一回兒了。
“這麼多的肉,超生想咋吃?”賀譯民搖晃着手頭的肉說。
超生歪着腦袋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來,大哥賀帥曾經說過,吃肉就要乾的,還要油滋滋的,烤的冒煙兒的那種,湯肉吃了一泡尿就完了,干肉才能存在肚子裏放得久。
說干就干,超生從屋子裏端出個大鐵盤子,就架到蜂窩煤爐子上了,拿自己的小手掌在盤子上比劃着,滋滋滋,煎這一面,滋滋滋,再煎另一面。
“原來超生想吃烤肉?那好,咱今天就吃烤肉,你爸爸我在部隊上呆了八年,別的不會,烤肉可是一牛。”賀譯民說。
說干就干,這邊賀譯民給烤盤上刷油,切五花肉,這就幹上了。
今天陳月牙的運氣就沒那麼好了,在鴿子市擺了半天的攤兒,賣出去的東西並不多,而且差點給紅袖章抓了。
於此,陳月牙把運氣全歸在閨女身上。
她發現自己只要帶着超生一起練攤兒的時候,從來沒被抓過,但只要不帶着超生,就很容易被抓。
超生不像隔壁的張福妞天生帶福運,她是天生帶着好人緣,只要帶着超生出去擺攤兒,她根本不可能被治安隊的人抓。
她還沒進院子呢,就給正在遛彎兒的王大媽攔住了:“月牙,你那男人人是真不錯!”
陳月牙對賀譯民,本來就是由心的愛,聽到他的名字都把嘴巴咧開了,收不住的笑:“我丈夫怎麼就不錯了?”
王大媽笑呵呵的說:“這才醒來幾天啊,就在院子裏給你倒飭上肉了?”
賀譯民出去一天,工作的事兒解決了沒就倒飭上肉啦?
陳月牙一想自己今天給丈夫的那五毛錢,估計他可能割了三兩肉,聞着滋滋一股肉香,心裏已經在着急了,畢竟今天她擺了一天的攤兒也就賺了一塊錢。
這麼多的五花肉,至少不下四塊錢,錢可不是這麼花的呀。
一進院子,就在蜂窩煤爐子上架個鐵盤子,有洗的乾乾淨淨的生菜,還有切成片兒的五花肉,加着蒜瓣兒,賀帥和超生倆呱唧呱唧,吃的正香着呢。
“媽,我們在吃烤肉喲,油滋滋的五花肉,你就說它香不香。”賀帥揚着塊肉說。
超生怕燙,正在憋足了氣的吹肉,吹涼之後才敢往嘴裏放。小丫頭嘴巴小,大塊的肉塞不進去,又咬不爛,對付一塊肉都對付的滿頭大汗。
烤五花肉是不需要任何佐料的,只要把兩面煎成焦黃,香氣四散,味道簡直誘人之極。
爸爸雖然沒說話,但是,看媽媽進來,立刻給她端了一碗涼白開。超生在三歲前沒記憶,所以,並不知道爸爸媽媽是怎麼相處的。
但是,也看得出來,媽媽看爸爸的時候總是含情脈脈,相反,爸爸則要嚴肅內斂得多。
不過一整天就只吃了一枚包子,超生餓,餓的眼裏心裏只有肉肉,就顧不上觀察這些了。
“這肉哪來的?”陳月牙問丈夫。
她的心其實在滴血,一斤豬肉兩塊錢,目測案板上的那塊五花肉至少得有三五斤,現在一斤肉兩塊錢,就雙職工的人家都很難吃得起。
“我今天在菜市場連着抓了四個小偷,菜市場獎勵的。”賀譯民翻着鐵盤裏煎的滋滋響的肉說。
陳月牙轉頭看超生,就想知道是不是這麼回事兒。
畢竟不論當兵的時候,還是在鋼廠的時候工資都很高,從小練就一副花錢手浪的毛病。
而現在這年月,別人家都吃不起肉,你單獨吃肉,就得有那種小心眼的人專門去舉報你,說你肯定是搞了投機倒把,治安辦的人說不定就得上門查你。
超生頭點的就像撥郎鼓一樣,當然,她還想告訴媽媽,爸爸今天浪費了兩毛錢給爺爺打電話,結果就聽了個聲響兒。
但是不行,她說不了話,所以告不了狀。
其實手腳比劃也可以說,但看媽媽的肚子也在咕咕叫,超生立刻就拿着筷子開始替媽媽夾肉了,比起兩毛錢,媽媽吃肉才更重要哇。
隔壁的程春花家今天燉了一整天的豬頭,這會兒肉也爛了燙也濃了,按理來說也該吃上肉了。
程春花和張虎倆人生了倆兒子,福生和福運,加上福妞,總共仨孩子。
福妞好一點,畢竟是女孩子,不跟着另外兩個瞎攙和,福生和福運倆自打搬到隔壁,只恨自己屁股上沒插着尾巴,讓他們能把尾巴翹起來。
畢竟張虎和賀譯民是戰友,原來他們家住大雜院,現在改賀譯民家住大雜院了,這倆農村進城的孩子就有點按捺不住自個兒顯擺的心,跟他們的外婆似的,總喜歡盯着隔壁。
他們家有個小梯子,本來是用來上天台搭衣服的,但是這家子人的脾性就是喜歡扒在牆頭看隔壁,笑人窮,罵人短,說些風涼話兒。
今天福生和福運倆湊在牆頭,不停的吸着鼻子,就說:“香,真香。”
何向陽也聞着隔壁挺香的,扒牆頭一看,眼睛裏直接要冒血了:連工作都沒有的賀譯民倆口子居然吃上肉啦?
陳月牙那麼好的肚子不給她生大孫子她本來就生氣,賀譯民都成植物人了又活過來,她就更不高興了。
但這倆樣都比不上她的大外孫饞肉讓她心裏不舒服。
“咋,豬頭肉不香嗎,為啥盯着人家的烤肉看?”何向陽問。
福生呸了一口:“那豬頭都放半個月了,又腥又爛,有個啥吃頭,我想吃烤肉,干炸炸的烤肉。”
福運也說:“奶,我就想吃烤五花肉,我不想吃膿湯爛豬頭。”
“豬頭好吃!”何向陽心虛的說。
但其實那個豬頭為了等陳月牙嫁給程大寶,都放半月了,沒腌好,一股餿臭味兒。
福運和福生一起呸:“豬頭有個屁吃頭,五花肉才好吃,你拿着我爸給的生活費,就得給我們弄五花肉吃,要不然你就從我們家滾。”
俗話說的好,啥家庭教育出啥孩子來。
賀帥吃肉的時候都知道讓着媽媽和妹妹,因為賀譯民從小就教他要懂禮,小孩要讓着大人。
但福運和福生不一樣,他們的這個外婆在外面一蹦能有八丈高,凶的要死。
但在女婿張虎面前卻連個屁都不會放。
為啥,就因為外婆盼着他爸從鋼廠給程大寶倒鋼材,整天得巴結着張虎。
所以這倆孩子才有恃無恐:“外婆,我們也要吃五花肉,要不就讓隔壁也吃不成,不然我們就鬧你,往死里鬧你!”
你說去偷肉吃嗎?
何向陽個老婆子,她倒是想偷,可她沒那個膽量啊。
不過,沒膽偷肉,干點壞事兒讓隔壁吃不成肉,她的倆大乖外孫不就不鬧了嗎?
何向陽從雞欄里抱了一隻蘆花大公雞出來,抱到牆頭,故意哎喲一聲,一隻大蘆花就飛出去了。
大蘆花在半空中飛着,直奔烤肉的爐子。
賀帥難得吃頓肉,正吃的美着呢,眼看一隻大蘆花飛過來,頓時開始大叫了:“爸,爸,那兒有隻雞!”
超生站了起來,兩隻小手在空中揮舞着,還厥着屁股拿小嘴巴往天上吹着氣,想把雞給吹跑。
賀譯民自己也站了起來,準備去撲飛那隻正在朝着他家的肉飛來的大公雞。
不過任他們誰猛,也沒有陳月牙的猛。
她本來是拎着菜刀在切肉的,只是轉頭的功夫,一刀過去,大蘆花頭身分離,血濺當場。
“我的大蘆花!”隔壁的何向陽一聲尖叫,沒控制住自己,直接從牆上撲了下來,跌跌撞撞的,朝着她的大蘆花衝過來了。
這一摔下牆,咔嚓一聲,哎喲,腰折了。
超生和賀帥同時愣在原地,超生還給嚇的打了個無聲的咯兒。
隔壁的何奶奶這是咋啦,居然直接從牆上跳下來了?
“月牙,那可是我的大蘆花,你咋能一刀就給劈了呢,原來那可是只活生生的雞啊!”何向陽爬不起來,捶着地不住的嚎着。
陳月牙拎着把菜刀,突然回頭,目光陰森森的:“譯民,你聽說過沒,咱們縣城正在搞文明城市建設,專門清查治理的,就是那幫子在衚衕里養雞養鴨,搞的滿衚衕一股雞屎味兒的人家?”
……
“剛才我咋好像看見一隻活雞?”陳月牙拎着菜刀,目光寒森森的回頭看着何向陽,一菜刀剁在了案板上:“要不,我去把這事兒給舉報到居委會去?”
人還沒爬起來,何向陽連忙擺手說:“哪有什麼活雞,明明是我從菜市場宰的死雞,月牙,街道是我家,文明靠大家,說誰養活雞呢,你可不能瞎說。”
政策都是一陣一陣的,原來講究打黃掃非,現在就要文明你我,真給居委會抓成典型,雖然現在不流行批D了,但肯定要貼大字報批評。
何向陽看着那隻頭首分離的雞,哎喲,還等啥,趕緊帶回家放血啊。
雞血在沒肉吃的年月也是寶貝呢。
……
肉肉吃的太飽也有太飽的麻煩。
賀帥翻騰兩下,一隻胳膊壓着妹妹的胳膊就睡著了,超生吃了太多的肉肉,卻怎麼也睡不着。
爸爸肯定也是肉吃多了,一直在媽媽的身上動來動去。
“怎麼就不行了呢?”低沉的嗓音裏帶着疑惑的,他說。
超生不知道爸爸是在幹啥,但下意識覺得,爸爸還沒有完全恢復好。
得,吃肉肉攢來的小鬚鬚,她忍着痛撥下來,伸着手夠巴夠巴,就摸着放到爸爸嘴裏了。
好了,揪掉鬚鬚的疼讓超生短暫忘了吃太飽的難受,超生可以安安穩穩睡大覺了。
可憐本來正在蓄足了力氣準備干一番大事的賀譯民,還在妻子身上呢,就見閨女突然坐了起來,笑眯眯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本來他就不行,這下直接給嚇僵了。
小超生才不知道自己把爸爸給嚇壞了呢,她香乎乎的做了個夢,在她的夢裏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擺着兩把/槍。
有槍,那就證明爸爸明天很可能要比槍。可爸爸都已經睡了那麼久了,他還能瞄得准嗎?
超生想讓爸爸能瞄準,就得在他的手上種一枚嫩芽芽,但是,超生自己已經沒有嫩芽芽了怎麼辦呢?
早晨起來,超生在自己的掌心裏吮啊吮,吮了好半天,哎呀,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吮出一顆還沒長成的小鬚鬚,悄悄塗到了爸爸的右手上。
現在,疲憊的超生急需要很多很多的水果和糖,來補充她身體裏的靈力,要不然,她連床都起不了,至於走路,想都不要想。
但是哪裏才有水果呢?
超生記得,媽媽已經很久都買不起水果啦。
賀譯民得去縣局面視,雖然他自己自信滿滿,但陳月牙還是無比的擔心,聽說去了縣公安局還得比槍法呢,就不知道賀譯民退伍十年,還能不能端得住槍。
這不,倆口子剛走到門口,就見門口蹲着兩個中年男人,還有一個女人,旁邊還擱着兩大筐的蘋果。
“大哥,三弟,你們咋來了?”賀譯民說。
賀譯民的大哥賀德民,一直在農村種地,看起來比他爸賀晃還老,站起來搓了搓自己的衣襟說:“聽說你醒了,哥半夜從自留地給你摘了兩筐子蘋果,來看看你!”
老三賀親民和鄧翠蓮倆口子也站了起來,笑眯眯的望着賀譯民,老三賀親民指着筐子裏的大南瓜說:“我種的!”
得,親爹雖然靠不住,但親兄弟打斷骨頭連着筋,永遠都是彼此最大的靠山。
這才聽說他醒來,就來看他了。
超生在床上躺着,其實是爬不起來,但賀帥以為她在賴床,正在催她起床呢,就見超生突然慢慢的,睜開了那雙圓軲轆的大眼睛,衝著他甜甜的笑了一下。
她聞到大蘋果那種熟熟的,醉人的香味啦!
而且,她還聽到她最喜歡的,三叔的聲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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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生:為了這個家我太難了,有人留言嗎,嘻嘻……
賀譯民:我的小超生,別太用力過猛啊!
作者:認真求評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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