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哦,白蘭,河清法師可在?”
聽見這道熟悉的聲音,屋內的蘇明珠起身支起了木窗,探頭瞧出去,便是一笑:“方姑娘?等了你許久,我還當你說到了翠微宮之後,便尋空過來瞧我是誆人的呢!”
一聲鵝黃羅裙的方蕙心手裏提着一方小竹籃,溫溫婉婉的,解釋道:“原是要早來的,只是與太後娘娘聽聞之後,便囑咐我多等了兩日,等着這小狐狸斷了奶之後,一併帶來給您瞧瞧。”
“娘娘說了,原本說好的,待白狐產了子,便送給您一隻,只是如今您在這庵堂里住着,又怕給您送來也是平添麻煩,便吩咐我先帶來給您看一眼,您若是喜歡,娘娘便尋了人在庵里照料着,素日裏有人照應,也不至於再給您添麻煩。”
說著,方蕙心便將手上的墊着軟布的竹籃子放到了窗沿上,蘇明珠聞言低頭瞧了瞧,果然,是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狐狸,白白細細的軟毛像是剛長出來不久,在角落處團成了小小的一團,乍一瞧倒有些像是狗崽子似的,十分的可憐可愛。
蘇明珠見狀,小心翼翼的在小狐狸抬起的,軟乎乎的腦門上戳了一指頭,狐狸便哀哀的叫了兩聲,四肢一軟,便又趴了下去。
蘇明珠瞧着便是一笑:“怎的叫起來也像是小狗?”
“可不是。”方蕙心也是忍不住的笑了起來,目光中不同於之前浮於表面的規矩有禮,而是露出了發自內心的柔軟神色:“你瞧,毛絨絨,當真是可憐見的。”
蘇明珠看她這模樣,想了想便索性開口道:“我倒是也瞧着它可愛,只是我這性子,素來對這活物沒什麼心思,只隨便瞧個熱鬧還好,真叫我養着,卻是可惜了,方姑娘若是喜歡,倒不如便由你帶回去,這可憐見的小東西,若能叫你養起來,就也是它的福氣了。”
方蕙心聞言眨眨眼,面上便遮掩不住的露出了幾分心動的模樣,只是以她的性情教養,也不是那般旁人一給,她便能大咧咧直接收了的,當下頓了頓,便要開口謙讓。
蘇明珠一眼瞧見,不待她開口便立即攔了,歪了頭徑直道:“且罷!我這人,從前在京中便沒什麼朋友,如今到了這皇覺庵里,就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唯有你一個,與我投緣,還常常來與我說話,只看着這事上,我心下便拿你當半個知交看的,你若是也瞧得起我,便莫要與我說那些虛詞,利落收下,你若是再與我客氣,索性啊,這狐狸我也不給你了,乾脆退給太後娘娘,叫你領娘娘的賞去!”
方蕙心素來心細如髮,處事八面玲瓏,但她空活十幾載,卻還當真沒有見過像蘇明珠這般坦然直率的行事,當下也是一愣,回過神后,便也低頭含笑,站起身,便朝她福了一禮:“您既是這樣說,當叫我無顏了,實不相瞞,我私心裏也是當真心愛這狐狸,您肯割愛,當真是再好不過的。”
聽着這話,蘇明珠也是一笑,抬頭看了看天色,便繼續道:“原本是該留你用膳的,只是一來,我這着實沒什麼好茶飯,二來,再過一個時辰,我還有事要出門去,今兒個,便只能留你用一盞粗茶湊數了,你可莫嫌棄。”
所謂有事出門,是因着今日又到了趙禹宸與她約好,在水上相見的日子。
上月,蘇明珠在船上給了趙禹宸她回憶出的防疫之法,之後,趙禹宸又藉著隨州疫情,與天花種痘的事,與她又約了三五次,上一次是三日前,臨走之時,趙禹宸又提起了他湊巧翻出了一本殘局譜,有幾幅殘局,瞧着卻是十分的有趣,只是不知道以她的棋藝,能否另闢蹊徑,尋出一條活路來。
蘇明珠上輩子因着身體的緣故,為了磨她的性子,家裏是特意叫她尋了十餘年的棋的,她對棋藝上雖沒有真正的深入鑽研,但她卻十分愛尋那些傳下的珍瓏棋局一步步去看,她自個大多都想不出,高人有解的,她徑直去看過了,連連讚歎這峰迴路轉,若是暫且還無解的,也只是看過就罷,但也並不強求在意。
因着這個愛好,她的棋藝雖然與大燾真正的國手們遠遠不及,但思路與眼界卻可以稱得上是這世間獨一份,算得上是屈指可數——最起碼,趙禹宸這幾次與她手談,便一次都沒能贏過。
也正是因着這緣故,趙禹宸許是不甘心,才又提起這殘局圖來,約她三日後再見。
自打出宮之後,趙禹宸瞧着便當真與在宮裏時天上地下,再不相同,加上之前這幾次的見面,也的確是並無丁點不快,從吃食住行,到閑談說話,都是十分的舒服和諧,當真又重新有了些重回幼時相處的感覺。
再加上,蘇明珠在這抱月峰反正也是無聊,聞言便也應了,算算天色,差不多也就一個時辰,等着日頭下去些,便該動身下山去。
方蕙心自然不會嫌棄,兩人出了屋,便一併在院內尋了一處空地,將還不太會走路的小狐狸放到了地上,叫它搖頭晃腦的閑逛着,她們兩個,則相對着捧了一盞清茶,一面笑呵呵的瞧着地上的小狐狸,一面說著些閑話。
“河清,你日後便當真打算在這抱月峰上虛度一世不成嗎?”方蕙心伸出一根指頭,逗弄着地上的小狐狸,一面便閑聊一般的隨口提道。
蘇明珠聞言一頓,她的打算,是且先在這皇覺庵里住上三五年,等着風聲過去,宮中京城,也都再無人注意到她這麼一號人之後,她便可以意外“逝世,”之後隱姓埋名,或去西北投靠大哥大嫂,或是與父母再做打算,便都總能重回自由身,廣闊天地,總是能尋着事乾的。
只是她雖然對方姑娘有些好感,但到底還沒到可以將所有事都能坦誠相告的份上,這些事,卻是不好和方蕙心提起,因此便只是沉默。
方蕙心等了等,便又繼續開口道:“您也知道,我進宮來太后膝下服侍,實則,家裏是打着叫我入宮的打算的。”
蘇明珠挑了挑眉,沉默的等了一陣,便又聽着方蕙心繼續道:“實不相瞞,剛進宮時,我私心裏……也是有過這樣的心思的,畢竟,我家中人多口雜,又有諸多不好提及的陰私,我便是不進宮,家裏在外頭給我尋的親事,也必定不會是四角俱全的,必然也有旁的差處……”
“若是如此,我一口氣便想着,比起家裏給我尋的庸碌俗人,倒還不如索性入宮,進了天地間最尊貴的所在,拼了一拼,說不得,還要比外頭來的強些。”
蘇明珠聽着,只是靜靜點了點頭,方蕙心這麼想,的確也是無可厚非,實在是這大燾,能給女子走的路,都只有這麼窄窄的一道,旁的便都封的嚴嚴實實,若要上進,便只能順着這一條道勤勤懇懇的往上爬下去。
這般說起來,她還當真算是十分幸運的,雖然到了大燾,但卻遇上了爹娘這般開明的父母,蘇家也有能護住她的權勢,再加上遇上了趙禹宸,也算是難得的仁德君王,當真是天時地利人和都趕上了,才能叫她這般順利的出了宮,獨善其身。
若不然,她此刻只怕早已老老實實的認命,在宮中彎下了膝蓋與脊樑,藉著她與趙禹宸幼時的情分,與董淇舒爭鋒相對,處心積慮,求那中宮皇后之位,再早早生下嫡子,站穩腳跟。
這且還不算晚,即便她當真壓下了董淑妃,之後還會有大大小小的一串新人,要她一個個的盯着,便連這方蕙心,這般的家世心計,又抱着這樣的決心入宮,說不得,也得是她小心翼翼,必須要處處提防的心腹之患,若是萬一站到了對立面,她還當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去!
一想到這,蘇明珠嘆息慶幸之餘,又不禁覺着好笑,想了想,便開口安慰道:“你想的也對,太后是個慈愛的,陛下也是個好相處的,你這般的出身容貌,又是這般隨分從時的性情行事,日後入了宮,想來也必不會差。”
方蕙心聞言,卻是頓了頓,扭過身來,看着她,面上露出了幾分莫名,面色微妙道:“我原先是這般想的,可是進宮見過了陛下之後,卻是立即便改了主意。”
“為什麼?”蘇明珠倒是一愣,滿面詫異。
難不成趙禹宸這小子太過不堪,叫方姑娘一見之下,都寧願出宮去找外頭的那些有旁的短板的,也不樂意進宮來了?不該吧?以大燾來說,趙禹宸應該應該算是十分不錯的啊!
“若是旁的且罷了,可我若是進宮,硬是插進一對有情人中間,豈不是太過討人嫌了?”方蕙心看着她的面色,便又像是有些想笑似的模樣,竟又認真的雙手合十,開口調笑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蘇明珠這才回過神,“哈”了一聲,抬手去按住了方蕙心的裝模作樣:“好啊,我還當你是個好人!原來也都是假的!”
“好了好了,我錯了!”
方蕙心也是忍不住的笑出聲來,一面躲着,一面連連討饒,過了半晌,方才認真說道:“河清,這話我卻當真並非玩笑,我雖不知你和陛下出了什麼事,又到底為何出宮,但自你離宮之後,陛下大病一場,自此再無笑顏,身為九五之尊,又為著你不惜提及國祚,清心寡欲,莫說秀女妃嬪,便是連侍寢宮女都再不召幸一個。”
蘇明珠聽到這,張口還要反駁,方蕙心便又口下不停的繼續道:“實不相瞞,我出宮之前,太後娘娘,曾有意叫我去為陛下送膳,我到了乾德殿後,陛下對我不假辭色,但看向放在案頭的一對兒泥人時卻是怔怔出神,既喜既憂,我退下之後去魏安魏總管打聽了,那一對兒泥人,乃是你與陛下幼時親手所捏,自你出宮之後,陛下便從昭陽宮中帶了出來,一刻不曾離身。”
如果說蘇明珠之前還能不怎麼在意的話,直到聽到了泥人這事,她一時間,便竟當真沉默了下來。
“陛下……當真如此?”半晌,蘇明珠才慢慢開口道。
方蕙心斷然開口:“絕無一字虛言!”說罷,她俯下身去,將地上的小白狐狸重新抱回了竹籃里,便又最後說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事,本不該我多說的,只是…向來真情難求,我冷眼瞧着,卻總覺着可惜,陛下可惜,河清你也可惜。”
說罷這個,方蕙心便也不再多言,一碗麥茶喝罷,瞧着時辰不早,便也帶了狐狸,起身告了辭。
直到方蕙心走遠,坐在葫蘆架下的蘇明珠都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她也並非,之前是有諸多正事在前,她也未曾細想罷了,如今叫方蕙心這麼一說,她便也覺察出了,趙禹宸這一個多月來,連連叫她去水上見面,除了國家大事之外,似乎也是的確還存了些旁的意思。
只是,蘇明珠細細思量之後,卻並不覺着這算什麼割捨不下的“真情,”她與趙禹宸,細算起來,也不過就是小時候不到一年的情分罷了,之後又經過了這麼多年時光世事消磨,甚至於她最後還這般不識好歹的辭去了后位離宮出家,趙禹宸便是之前對她有幾分情意,也該叫她這般“無情無心”的行徑毀了個乾淨。
想到這,蘇明珠搖了搖頭,自個給出了一個解釋之後,便不再叫自己再往深處想下去,咬了咬牙之後,便打算了今日這見面一定得是最後一次,往後再不能再這麼在畫舫里閑話說笑了。
隔得遠,不再見面之後,時候久了,不論什麼感情,也終歸是要淡了的。
不論是趙禹辰,還是她自個。
只是,蘇明珠按着定好的時辰到了山下水邊之後,卻並沒有見着來接她的小船。
初時她還不以為意,想着中間出了什麼差池,亦或者宮人們耽擱了也是有的,便只是在水邊尋了一塊大青石坐下慢慢等着。
但眼看着日頭一點點的西移,約莫着少說也過去了一個多時辰,水面上卻還是一派風平浪靜,連個人影都無,蘇明珠便當真有些詫異了起來。
以趙禹宸的習慣,即便今天當真有事來不了,也應該會派人過來告她一聲的,這麼一聲不吭的,連個信兒都沒有,實在是有些不對勁。
只是心下便是再覺着奇怪,她也總不能就這麼沒完沒了的等下去,瞧了瞧天色,起身正準備回去,偶然一回頭,卻瞧見了一方小黑點。
蘇明珠即將離去的步子便是一頓,她站起身,抬手遮簾細細的看了看,果然,當真是一方小船。
看見了船,蘇明珠立在原地重新等了半刻鐘,那船便終於停到了她的眼前。只是船上下來的卻並非是魏安,而是一個格外年輕的小內監。
這人蘇明珠也認識,也是乾德殿裏當差的宮人,與魏安是同鄉,算是魏安半個小徒弟,似乎是叫做喜樂的。
“小人見過娘娘!”喜樂跳下船后,不顧水邊泥濘,便立即跪地行了一禮,蘇明珠叫起之後,還沒能開口,喜樂便立即開口抬頭道:“陛下行宮遇刺,派了小人來稟您一聲。”
“遇刺!”蘇明珠倒吸了一口涼氣:“怎麼回事?陛下龍體如何?”
“事關重大,內情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師父叫小人與您說一句話。”喜樂說罷,便壓低了聲音又繼續道:“刺客似是西北而來,您諸事小心。”
西北?
蘇家!
蘇明珠手心猛然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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