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不善

來者不善

“文德坊無文人,太平坊不太平”,說的就是京都其中兩大坊的特色。文德坊在南城,曾經也是謝氏宗學所在,天下學子趨之若鶩,除了國子監,首選就是謝氏的宗學。但南城靠近春江,近年來春江江岸線不斷向左偏移,南城的地勢又低,梅雨時節街道上滿是泥濘,也因此被貴人們嫌棄,紛紛搬走了,就連謝氏宗學也搬到了西山下的皇陵旁,文德坊就逐漸沒落,再也沒了當年文風阜盛的局面,如今都是一些貧苦的手工業者住在那裏。太平坊則是三教九流的聚居地,什麼綠林豪強、歌妓賭徒,甚至還有人說,太平坊里有夏虞人出沒,還有波斯、高麗乃至胡人的歌妓寄居其中,太平坊也就太平不起來了。

馬車剛出北城門,顛簸了一下驟然停住,車外傳來小孩子的哭叫聲和大人的唾罵聲,車夫着了急,甩得馬鞭噼啪作響,高聲喊道:“前方何人,竟敢攔貴人車馬?”

文竹在外頭說:“女郎,有個孩子碰着我們的馬車了,看樣子來者不善。”

王萱一聽文竹說“來者不善”,立刻就明白了這是有人蓄意挑事,兄長說過最近京都不太平,讓她出門多小心,沒想到還是在這裏栽了跟頭。

“不要與他們糾纏,叫王宗留下來處理,若真的是我們的馬車驚着孩子了,就送他去醫館,妥善安置。”

陪同護衛的王宗還沒說話,就有一個人影衝過來卧倒在車下,文竹一看,是個蓬頭垢面的瘦弱婦人,大約是那孩子的母親。王萱她們今日乘坐的馬車是將軍府的,雖然樸素低調,卻也有着將軍府的徽記,只要是京兆人士,絕不會認錯,若是那種老實巴交的百姓,說不定連賠償都不敢要就飛也似的跑了,像這種倒在車輪下哭天喊地的,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王宗過去拉那個婦人,那婦人卻啐他一口,也不怕馬蹄,死死地抱住了車梁:“造孽啊,將軍府仗勢欺人,撞死了我的孩兒就想跑啊!”

四周人聲鼎沸,這地方空曠,許多流民就卧在城牆根下,見這邊起了糾紛,都圍過來看熱鬧,一聽是什麼“將軍府仗勢欺人”,不明就裏的人開口就跟着婦人罵,給她助威。

王宗上前調解:“大娘,你家孩兒不是還好好地卧在那兒么?我看馬蹄離了三尺遠,你家孩兒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不如你先起來,我送你們去醫館瞧瞧,我們家主人有要事,還請你先退一步,若是那馬亂動,傷了你也不划算不是?”

婦人涕泗橫流,大聲嚎叫着並不理他,王宗只好去看那個孩子,那孩子也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不過氣息悠長穩定,顯然一點事都沒有,王宗此時已經明白了這是一場預謀好的詐騙,恐怕他們早就知道了車裏坐的是心地善良好欺負的深閨女子。

“大娘,你若不起來,我怎麼送你們去醫館?我家主人心善,不與你計較,衝撞了貴人,你可知是何罪?這裏是十兩銀子,你先收下,若是你覺得不夠,可以提出來。”王宗把十兩白銀塞到那婦人的手裏,婦人哭聲一滯,顯然有所動搖,但她立刻回過神來,哭得更大聲了。

“大端律第兩百三十二條,行騙者杖三十,賤民犯上,斬其左手,徙千里。”王萱若再看不出來這兩人是無理取鬧,騙人錢財就太傻了,她直接搬出大端律法,清凌凌的聲音讓所有人都打了個寒噤。

沒想到那婦人聽了她的話,竟然還不怕,反而兩腳一蹬,跳上了馬車,徑直鑽進了車內,王萱和元稚悚然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元稚就被她推下車去。本來元稚也不是什麼柔弱女子,但這婦人竟力大無比,像是練過的,掌風襲來,元稚避無可避,就被她一掌拍在了後背,掉下了馬車,幸而王宗在外接住了,她才沒有摔在地上。

一時間混亂無比,周遭的人也圍過來,把王家和將軍府的護衛擠得七零八落,王宗正想上車把那婦人制住,拉車的兩匹馬卻發了瘋似的揚蹄飛奔起來,衝出人群的重圍,朝鶴齡山方向去了。

王宗定睛一看,地上哪還有什麼孩子,車夫也被人推下了車,在路邊的草叢裏“唉喲喲”地叫喚着,右腿已經摔斷了。此時他才明白過來,這是一群劫匪!等他們從混亂的人群中掙脫出來,馬車已經跑得沒影兒了,王宗咬牙切齒地唾罵了幾句,立刻帶着人順着車轍追過去,文竹扶着崴了腳的元稚,立刻派人去丞相府報信了。

人派出去不過一刻,丞相府的樓書總管就帶着一支衛隊過來了,他臉色鐵青,斥責丞相府的下人護衛不力,不僅使女郎身處險境,更敗壞了她的名聲!

原來,樓書一路趕來,街頭巷尾已經有了議論聲——琅琊王氏嫡支唯一的女郎被賊人擄走,已經壞了清白!

元稚聽了樓書的話,臉色煞白,踉蹌着就要去追那馬車,完了完了,世家對於名聲的看重比他們這些勛貴人家更甚,但就算是她,也被阿娘管得嚴嚴實實的,她想像不到,這些流言蜚語將會對皎皎的名聲造成多大的影響!皎皎那麼柔弱的一個人,孤身被賊人擄走,讓她怎麼活下去?!

樓書考慮得卻更多,事情發生不過半個時辰,流言就已經傳遍了整個太平坊,這也太不尋常了,顯然背後有人操縱,故意要讓女郎身敗名裂!

王萱並不愚鈍,她已經明白了婦人的意圖,不過一開始她以為此人是為了錢財,把她當做了將軍府的女郎,打算綁了她勒索錢財。所以她乖乖地坐在那裏,任由那婦人掐着她的手腕,用帛帶把她綁住。

“請稍微松一些吧,若氣血不暢,我會暈倒的。”她甚至還要求婦人把她綁得松一點,那婦人口中惡狠狠地呵斥了幾句,竟也遂了她的意。

“有車轍印的話,他們很快就會找過來的,你一個人是不可能把我帶走的……”

那婦人嫌棄她啰嗦,瞪了她一眼,捏起碗大的拳頭在她眼前晃悠了兩圈,警告她不要再說話。

“你是江都人士吧?”

“家中至少有一子一女,年約三十四五,寡居多年,與尋常婦人不同的是,你賣力氣為生,常於春江三環塢碼頭幫人卸貨。”

“你知道我不是將軍府女郎,你更知道我是王氏貴女。”

“你的目標一直都是我。”

婦人已經被她一連串詰問嚇傻了,兇惡猙獰的面上出現了一絲迷茫,她沙啞着嗓子問:“你為何會知道這些事?”

“你的口音正是江都一帶的,肩上有補丁,身上有魚腥氣,江都到京都一般都在三環塢碼頭停泊,你官話並不流利,想來與家鄉的商賈打交道更為容易。至於那一子一女,是我猜的,我還猜,你的子女落在了他人手裏,需要你拿我去贖。”

其實猜她有子女也不是無的放矢,婦人闖進車與元稚打鬥的時候,動作並不粗魯。王萱的耳洞是去年剛穿的,婦人抓她的時候碰到了她的耳朵,王萱“嘶”了一下,婦人就放輕了動作,王萱悄悄觀察過,婦人的耳朵上並沒有耳洞,想必是她家裏有個年紀與王萱相仿的女兒。

婦人也是沉得住氣,只是眼神稍微閃爍了一下,隨後就悟出來王萱是想套她的話,任憑王萱怎麼挑動都不肯再說話。

王萱看不見車外的情況,只漸漸感到馬車的顛簸幅度變大了,速度也慢了下來。婦人“吁吁”兩聲,馬車似乎換了個方向,又跑了一個時辰左右,馬車停下了,婦人鑽進來把王萱的眼睛蒙住,讓她下車。

“我能把暗櫃裏的飴糖帶上嗎?我氣血不足,自幼就離不得飴糖。”

婦人嘟囔了兩句,嫌她太麻煩,可還是在暗櫃中摸索了片刻,把那包飴糖放在王萱手裏,扶着王萱下了車。

王萱眼睛被蒙住,走路踉踉蹌蹌,婦人扯着她的胳膊,一邊罵她:“走路都走不好,小心點,旁邊有個水塘。”

“哦哦,多謝阿嬤提醒。”王萱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她長得好看但不常笑,一旦笑起來幾乎無人抵擋得住她的魅力,婦人再跟她說話的時候果然語氣和善了不少。

婦人把她關在一間堆滿雜物的屋子裏,可能是怕她磕着碰着,就把她的蒙眼布摘了,這屋子裏堆滿了劈好的柴火,角落裏放着農具和漁網魚籠,門又窄又矮,門旁邊有個低矮的灶台,上面放着三四個粗瓷碗和三雙筷子。王萱看到一個老樹根做的矮凳,就乖乖地坐在了上面。

這間屋子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戶,開得很高,漏下一塊光暈,照在王萱的腳邊。王萱伸手把鞋子脫下來,就着微弱的光仔細觀察腳底沾上的土壤,令人失望的是,那是很普通的黃泥。王萱正在想綁架她的人到底是誰,突然就聽見了柴垛底下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仔細聽可以聽見什麼小動物砸吧嘴的聲音和“嗚嗚”的叫聲。

王萱把鞋穿上,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柴垛里有個破絮堆成的狗窩,一隻土黃色的大狗趴在裏頭,氣息奄奄,它身下是嗷嗷待哺的兩隻小花狗,黃白相間,耳朵還沒豎起來,昂着小小的腦袋在母親的肚皮上逡巡着,顯然是餓了。

王萱的心一下子就被兩隻小花狗俘獲了,她從沒養過寵物,五公主有一隻名貴的波斯貓,入則同寢,出則同車,雖然那貓的脾氣有些暴躁,但撒起嬌來也讓人招架不住。王萱一直很想去逗逗它,但元稚聽了王蒓的吩咐,從來不許任何危險的東西出現在她身邊。

王萱把婦人給她帶過來的飴糖放在手心,湊近小花狗的腦袋,兩隻小花狗聞到了甜蜜的氣息,精神一振,歡快地舔起了飴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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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天子(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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