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鼠碩鼠
烈日當空,崔氏塢堡,裴稹一行人被攔在門外,守門的崔氏族人存心刁難他們,遞了名貼過去,他們也是一副懶散樣子,不肯快些去通傳。
司徒駿說:“這清河崔氏的門檻可真高,連我們御史的身份都不看在眼裏,如此下去,我們怎麼可能查出來什麼。”
裴稹依舊笑得春風滿面,打着傘站在樹蔭底下,道:“才不過是開始,你就受不住了?跟着我來之前,就應該知道會有這樣的刁難,竟然毫無準備地就來了,我該誇你大無畏,還是該罵你不知天高地厚?”
司徒駿也知道這個道理,他就是心急,現在什麼事都做不了,他們就算是現在進了崔氏塢堡,也一定找不到什麼證據,反而會將裴稹一行人整得滿頭是包。
“那我們就在這裏虛耗光陰?”
裴稹瞥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的:“你看遠處田地里耕作的農民,他們在種什麼?”
眾人都連忙放眼去望,但見田野間稀稀疏疏地倒着一些作物,幾個袒着上半身的農夫正在田裏忙碌,他們正在拔除已經長到半人高的豆禾,種上新發出來,還不怎麼大的小豆禾。
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其一,這個季節正是大豆成長的最關鍵時刻,再過一段時間,大豆便能收穫;其二,他們還聽到了人們的哭聲,也就是說,這不是佃農們的自願行為,而是有人指使;其三,正是烈日當空,就算是種下去了,也很快就被太陽曬蔫了,活不了多久。
“買賣田地,往往是連地里的收成一起計算的。”
裴稹一點撥,司徒駿他們也不是笨蛋,立刻明白過來,這是崔氏為了讓買地的人避而不選他們的田地,畢竟本就貧苦的百姓不可能會買豆禾還小,並且可能顆粒無收的田地。
司徒駿越發覺得自己太天真,完全不懂人心險惡,發現崔氏幹了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真是比讓他們吞蒼蠅還難受。
“張詠,你怎麼看?”裴稹突然出聲,問手下一個出身貧寒,在跟他出來做監察御史之前,還挽着褲腳在田地里揮灑汗水的人,此人名叫張詠,永正六年舉孝廉,此後一直官途不順,在替補官位上打轉,從來沒正經做過事。他沉默寡言,就算在這支監察御史的隊伍中,也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屬下認為,很可能遠不止如此。這裏乃是崔氏塢堡入口,便有人光明正大地換種豆禾,想必其他地方,肯定已經佈滿荊棘和亂石,不適合耕作了。他們這樣做,只有兩個原因:一,鑽聖旨的空子,盡量避免土地被人買去;二,他們忌憚裴大人,兩次刺殺失敗,不敢再肆意妄為。”
裴稹掏出帕子,擦了擦額頭的汗,如冠玉一般的臉更顯得剔透潔白。他沒說“對”,也沒說“不對”,不怎麼熟悉裴稹的眾人都有些忐忑不安。
“司徒駿,你怎麼看?”
“屬下認為,既然崔氏如此囂張,我們就算是進去了塢堡,恐怕也查不出什麼東西,反而會被他們戲弄。”
裴稹挑了挑眉,饒有興趣地問:“所以你有何高見?”
司徒駿躬着身子行禮,十分自信地說:“打道回府,布衣查訪。”
誰料一個響栗落在後腦勺上,打得他有些發懵,茫然無措地看着打了人還若無其事的裴稹。
“你能想到,他們那群老狐狸,能想不到嗎?再說了,御史風聞奏事,就算是沒有證據,也能捏造出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何必拉拉扯扯,跟他啰嗦?”
裴稹說完,便走到崔氏塢堡門口,問門人要了一枝筆,揮筆在門口雪白的牆壁上寫下:“凡購崔氏田地者,分文不取。——御史中丞裴稹留筆”甚至還在後面蓋上了他的官印。
他的筆還沒撂下,崔氏塢堡的大門便訇然中開,一隊侍者迎出來,七手八腳地將曬得頭腦發暈、迷迷糊糊的眾人推進門,兩個下人提着刷牆的白石灰,動作麻利地將他的字和印章蓋上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沒想到崔氏的膽子這麼大,當面脅迫御史,還無視了裴稹的宣告。
真被司徒駿言中,裴稹卻絲毫沒有擔心的意思,帶着他們就往崔氏塢堡深處行去。
崔氏表面上的族長是崔鄴,但崔鄴遠在京都為官,族中事務也需要人打理,所以在清河掌事的是崔鄴堂叔——崔溫。崔溫此人,在外的名聲非常不錯,將崔氏打理得井井有條,蒸蒸日上,但他私底下卻是個尖酸刻薄、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待人態度十分傲慢,從未將出身不明的裴稹看在眼裏過。
裴稹他們在侍者的指引下,來到了崔家的會客花廳,還未坐下,飲一口解渴去暑的蜜水,崔溫便昂首闊步,從後面走了出來。
崔溫一雙鷹眼銳利得很,掃過不經世事的司徒駿等人,連他們都不得不心虛得腿腳顫抖,眼神飄忽,不敢吱聲。
“裴大人,我崔氏好像與你並無過節,何必趕盡殺絕,弄得大家都不好下台?”
裴稹傲然而立,絲毫不曾懼怕崔溫的咄咄逼人。
“你不好下台,我可從未站上檯子。監察清河賣地一事,乃是陛下金口玉言,聖旨上白紙黑字寫着的,我裴稹不過奉命行事,從未想過與你們崔家交惡,奈何有些人按捺不住,屢屢暗中動手,還未到清河,我就折了一名手下,崔溫,你待如何償命?”
崔溫冷笑幾聲,指着裴稹道:“你裴稹算什麼東西?不過是佞幸之輩,我崔家世代公卿,煌煌赫赫,我侄兒更是執掌京兆戍衛營的統領,深受陛下寵信,你這個黃口小兒,竟在我面前大放厥詞?賣地賑災,本就前所未聞,更何況,朝廷要收地,何必盯着崔氏,我們的田地也不多,更經受洪災,收成欠佳,崔氏的佃農都指望着剩下的田地過活,你強行征地,不是在戕害人命嗎?”
“崔溫,你要不要看看清河郡的魚麟冊,看看崔氏佔有多少田地?”裴稹毫不畏懼,提高聲調,“七成!你們崔氏在清河郡收走了七成田地,將數萬良民變作奴隸,謊稱佃農,以掩蓋你們用不當手段逼迫百姓,強行收地的惡行!”
“裴稹,你信口開河,可要拿出證據來!否則,我崔氏要你好看!”
“崔溫,你來看看,這是何物?”裴稹從懷中取出一塊玉玦,暗紅而陳舊的絲絛懸着翠綠剔透的玉石,仔細看去,玉玦上雕刻着泛舟游春之景,遠處山巒之上還有黑紅色的斑點。
崔溫見此玉玦,猛然想起什麼,踉蹌着退後兩步,神色驚恐,用手指着裴稹,卻張着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為入仕名額而殘害同門師兄,崔溫,你夜可能寐,問心可有愧意?”
“還有,崔鄴手下數十條少女冤魂,她們的哀泣聲,是否日夜可聞?”
“崔氏子弟仗勢欺人,奸.淫擄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數千條人命,你們這血染的高門,是否想過有一天,怨魂齊聚,前來索命?”
司徒駿等人聽裴稹爆出如此驚天秘密,都嚇得兩腿發軟,險些叫出聲來。年長一些的便在想:如此當面揭開崔溫惡行,想必他們今天,再難活着走出去了。裴大人平日裏看着還算穩重,在朝堂上也是動手不動口,從不廢話,怎麼到了清河,竟如此冒進?
年輕氣盛如司徒駿一類的,便覺得裴稹的形象立時高大威猛了起來,能在崔溫面前直言不諱,指證其罪,多少名臣宿儒都做不到!
“來人!將這個胡言亂語的瘋子趕出去!”崔溫猙獰咆哮,臉色煞白,任何人都有心底的禁地,而崔溫心中不可觸及的,便是當年他為了與同門師兄爭奪入仕名額時,偷盜師兄的詩文,還設計害死了師兄,令他溺死湖中,至今都未找到屍骸。
裴稹手中的玉玦是他師兄所有,當年師兄被他謀害時,就帶着這塊玉玦,其上黑紅色的斑點,大概是血跡凝成,沒想到人已沉入湖底,玉玦卻在裴稹手中重現於世,那麼當年之事,便不再隱秘,恐怕裴稹已經掌握了他的犯罪證據。
崔溫生平第二次感到了害怕,當年他殺害師兄,如裴稹一般年紀,不畏天地報應,殺了便殺了,只在屍體沉入湖心時有一瞬間的害怕,但在裴稹身上,他似乎看到了師兄的影子,聞到了師兄身上那常年不變的冷梅香氣。他如今位高權重,根本不懼殺人的罪名,他害怕的,是世家儒林的口誅筆伐,是天下人對他本人才學的蔑視,對他一生輝煌的全面推翻。
誰也沒想到,一個前朝大儒的小弟子,就能掀動風雨,令他陷入如此絕境。
裴稹走出門去,崔溫再怎麼膽大包天,也不可能當面動手,接下來,就是千金樓與崔家的較量了,夜梟已至,就看誰是第一個被抓出來的碩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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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謀略部分可能比較沉鬱,相對於“理想國”的《宋穿》,這一本時代的基調就悲情一些,但只是暫時的,等裴稹上位,新的大端朝就會開始。
上一本還在說不寫朝堂不寫朝堂,啊啊啊啊啊我為什麼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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