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子弟

裴氏子弟

裴稹到達清河的時候,正是夜闌人靜、月明星稀時,他並未驚動宋天星等人,逕自定下一間屋子,隨驛丞走了進去。

已是盛夏,天氣炎熱,夜裏涼風習習,最適合乘涼,裴稹還未走近,便聞到濃重的酒氣,藉著月光,才看見院中仰面躺着一個人,一身皂色常服與夜色融為一體,若是不仔細看,恐怕就一腳踩下去了。

“狗屁的清河崔氏!草菅人命,殺人放火,侵佔良民田地,哪一樣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竟然一點風聲都沒有傳出去過,崔鄴真是好樣的,濫用職權,以權謀私!有朝一日,我要上書彈劾得你們永世不得翻身!門閥!門閥!沒有百姓血汗堆砌,哪來的高貴世家?!原來世家門閥竟是萬惡之根源,難怪祭酒們談及此事,總是語焉不詳,若不是親眼所見,誰又能相信呢?”

說話十分流利,罵人也很有條理,看來沒喝醉。裴稹笑了笑,腳尖踢了他的肩膀一下,那人嚇了一大跳,立刻睜開眼睛,一個鯉魚打挺就要坐起來,奈何頭重腳輕,掙扎了半天還沒坐起來,躺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獃獃地望着站在他腦袋旁邊的裴稹,只能看見他的衣角,隱約知道眼前人沒有惡意。

意氣風發的少年,受到挫折借酒消愁,再正常不過的事,從小就生活在蜜糖包裹的幻象中,他們不知百姓疾苦並不是錯。才來清河幾天,司徒駿就領悟出了這些東西,除了天資極高,他還有一顆善良正義的心,裴稹沒有看錯人,果然是日後寫出《桃源集》的“六一山人”。

裴稹選的十個監察御史,全都是背景清白、與世家沒有任何牽扯的人,在當今朝堂,能做到這一點的,寥寥無幾,因此他們的地位都很低,有的人家裏甚至窮得揭不開鍋。司徒駿是唯一的例外,因為他有一個戰功赫赫、擅長縱橫之術的四品將軍父親司徒淵。

司徒淵出身寒門,十五歲應徵從軍,正在與夏虞對峙的西軍軍中。不過兩年,他便以“狡狐”之名聲震西軍,連夏虞人都對他有所耳聞,所有西軍將領都認為他是一個軍事天才,將會成為大端、夏虞兩國對戰的重要人物。司徒淵武力並不算出眾,最初就不是以殺敵之數升上來的,而一介無名小卒,要打出謀略出眾的名聲來,屬實不易,這就從側面印證了他的天才。

司徒淵年少出名,今年四十五歲,還在四品的位置上巋然不動,又說明了另一個問題——按照他這樣的成長速度,換作世家子弟,早就坐到高位,不會像他這樣,沒有戰事就閑在家裏,有時間生司徒駿七兄弟。

這位“狡狐”,乃是一個外圓內方的人,即使無仗可打,無官可升,他也不願折腰屈服於世家淫威之下。其實,司徒淵從未想過從軍,當年他的兄長已經戰死沙場,按照兵役制度,他本不用從軍的,家中病弱的老父老母,還有個痴傻的伯父全靠他一人照顧,他若是走了,整個家就垮了。但當時世家一手遮天,有一個世家子弟為了與他爭奪孝廉名額,硬生生將他的名字寫到了征夫冊上,把他配發到最遠最苦的西軍。果然,他從軍不過半年,伯父便失足落水而死,病重的父母,熬了兩個月也去了,從此司徒家就剩下他孑然一身。這樣的深仇大恨,司徒淵要是對世家有什麼好臉色,那真是狼心狗肺了。

司徒駿乃是司徒淵最小的兒子,今年十九歲,從小就以聰穎孝悌出名,進入國子監讀書,也常常在前十名之內,這次裴稹把司徒駿搞出來,很費了一番工夫。要不是司徒淵同意了,國子監定不會放前程似錦的司徒駿跟這支有去無回的御史小隊走。

在裴稹的記憶中,司徒淵最後在蕭睿的胡亂指揮下,五十多歲的高齡,被派到戰事最激烈的沭陽領軍。一代狡狐,竟然在巡視城牆的時候,被對方的投石擊中城牆,豆腐渣似的牆體瞬間崩塌,將他埋在當中,死後連屍體都沒能收回來,沭陽還落在了敵軍手裏。夏虞人聽說狡狐司徒淵被城牆砸死,肆意嘲諷大端朝廷無能,同時收殮了司徒淵的屍身,以夏虞官職和禮節將他葬在沭陽城中最高的山峰,意在叫他眼看着山河淪陷,國家滅亡。

司徒家因司徒淵之辱,家中有官職的全都辭官不做,全家搬離京都,定居沭陽附近的中陽,與司徒淵墓遙遙相對。

裴稹領軍收回沭陽后,重新為司徒淵立碑,記述其生平,追封其為護國大將軍,還給了司徒家子弟蔭補名額,他們都拒辭不受,反而躬耕沭陽,全然做了農夫農婦。司徒駿也在此時出了一本《桃源集》,表明他們一家遁世隱居的決心,其文清新自然,情真味永,語言質樸,生動精妙,頗有五柳先生遺風,受到了極高的評價。

“怎麼樣?有時間在這裏借酒澆愁,大聲罵人,沒時間去查查線索,想辦法懲治那些惡人?”

裴稹出聲,司徒駿立刻就認出了他的聲音。目前京中的風聲都說,裴稹乃是裴氏子弟,只不過沒有表明身份,也是,他現在走的是佞幸的路子,河東裴氏定然引以為恥,不敢承認,他也沒臉自說自話。

司徒駿差點沒哭出來,第一次背後罵人就被抓了個正着。

“裴中丞,是你呀!今晚月色真好,你也出來賞月啊?”

“我剛從琅琊趕過來。”裴稹無情戳破。

“那你……忙?我就不打擾了……”

“忙什麼?你們死的死,傷的傷,不是都盼着我來解決問題,自己什麼事都沒做過吧?我還道你們掌握了什麼重要證據,才被人暗算。”

“呃,我們連清河郡守府都沒進去過,”司徒駿頗有些委屈,抓着裴稹就開始告狀,“裴中丞,你是不知道,那郡守府的人有多傲慢,崔文不肯見我們,他的門人竟然讓我們去崔家找他。”

“明日我帶你們去崔家,又不是龍潭虎穴,至於怕成這個樣子?他們受傷的,都怎麼樣了?”

“還好,都是皮外傷,將養兩天就好了。裴中丞,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才跟着你來了,沒想到地方情勢如此惡劣,一路行來,看見無數塢堡,只要去問,都是崔氏建造的,塢堡之中,無數本是良民的百姓淪為奴隸,擠在豬圈一般的房子裏,日夜不能停歇,還要擴展他們的塢堡,還要為他們的‘主人’做白工!裴大人,到底世家的存在有何意義?為什麼世家的人還不知滿足,如此壓榨百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你還是天真少年,不懂世間險惡,這世間,本就是個巨大的熔爐,眾生皆苦,百姓尤苦。”裴稹將司徒駿拉起來,兩人坐在了院中石凳上,月光如輕紗一般,朦朧了眼前人,好似遠隔雲端。

司徒駿想了一陣,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突然又想到,裴稹年紀比他還小,卻稱他為“少年”……

“裴大人,也不怕得罪你,我想問這句話已經很久了,你是裴氏子弟嗎?”

“是。不過——”裴稹打了個彎,倏忽一笑,“我是裴氏女的私生子,跟裴氏其實沒什麼關係。”

司徒駿張大了嘴,完全沒想到裴稹竟然如此耿直,他一問,他就回答了,連“私生子”這樣的話,也隨意出口,就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裴氏女的私生子”,那豈不是——

他的母親,定然是犯了未婚先孕的罪名,再嚴重點,可能還與人私奔過。這樣的出身,難怪他先前隱瞞,如此神秘。如果他的身世被爆出來,定然受到口誅筆伐,會被逐出朝堂。

“怎麼了?”裴稹竟然還笑着反問他。

夜色深處,裴稹的側臉一半明亮,一半陰暗,令天真單純的司徒駿頗有些毛骨悚然,他又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司徒駿背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該不會要殺人滅口吧?

“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起。記着,我的事不要說出去,至少在解決清河賣地一事之前,不要張揚。”裴稹拍了拍司徒駿的肩膀,又叮囑了一句,讓他明天一早把所有人召集起來。

司徒駿肩膀一沉,心中又多了幾分疑惑。

那就是說,離開清河之後,隨便他說?可是,他們能不能平平安安地離開清河,還是未知之數……

與此同時,京都城門處,一輛樸素低調的馬車進入了城門,在千金樓門口停住,馬車上走下來一位身材纖細、婀娜多姿的美婦人。她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但那一雙明亮璀璨的眼睛,只隔着輕紗便能窺見一二。一襲紫衣如行雲流水一般,蓮步輕移,衣上暗紋便在日光照射之下,展現出富貴無雙的牡丹花紋路,好似衣角生花。

“聽說,我兒是此處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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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天子(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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